终归尘土————乱雪
乱雪  发于:2008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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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叶岚不是不理解,不是不赞同。他自己受过新式教育,也算是个开通的人,可是,他毕竟比他年长,他毕竟比他们多在外面这些年,很多事情他是知道有多难办的,他羡慕年青人的活力,却不赞同他们的激烈和鲁莽--比如表弟朱启铭,偏偏最偏爱手枪。这样的启铭,哪有当年柴房中孩子的影子?

启铭这次找叶岚,主要是为了杂志的经费。
大家都是学生,有的有官费,但是第一官费5块,本来不多,第二,自己的学费生活,就是一大笔开销。剩下的都省下来,也并没有多少。何况启铭这样对钱从来不上心的?
没钱了,就想要问表哥要一点。

并不是第一次了。
但是这次,叶岚坚决的说:"不"他说:"启铭你不要做那样的事情了"
"表哥,现在的中国......"启铭语气激烈。
"好吧"叶岚头痛的抱住了头,说:"这次就算了,不准有下一次。"
他在乎的不是钱,他只是很介意启铭懂不懂得自己在做什么?

启铭还是闯了祸。
用漫画讥讽一个当权者被追捕。
他还是先找到了叶岚,拿着那把小小的黑色手枪,他叫:"表哥"
叶岚慌张而无力。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要死在这个表弟的手下。

算是躲过了这一劫,家里的生意还是受到了冲击。只是家里发了话,说是启铭丢了脸,这个子孙就算不要了。报纸上小小的登了照片,黄色黑色,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叶岚不是没有做过努力,他委婉的告知启铭他的所做为为可能给家里带来的困难--启铭却吃惊的看着他,好像很受到了伤害一样:"表哥!你还是不是中国人?"
叶岚也生气了:"我不是中国人?好啊,你以后不准拿我这个不是中国人的钱!"
启铭转身就走。

这就算是决裂了,叶岚也后悔过--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可是送了钱启铭接着,却再也不见他了。
这一别,就是八年。
8.秋声半树
8年,2800多天,究竟是什么概念?
可是这两千多天,叶岚都没有再见到朱启铭。
外面的形式越来越乱,叶家的生意却越做越大,叶岚已经结了婚,太太是旧时代一位大学问家的女儿,姨太太姓刘,小名叫做慧娘,以前也算个小姐出身的。
这位姨太太面容清秀,颇懂得诗文,只是这兵荒马乱,家里失了势,叶岚这样著名的商人,嫁过去做姨太太倒也不吃亏--她算的很清楚,自己的家是指望不上了,还能怎样?青春不过几年,朱启铭不为她的钱不为她的貌,并不会亏待了她。
慧娘还有一个弟弟,叫做蒙辉的,不听姐姐千说百劝的,参加了学生运动,被军警抓住了关了起来。多年不见的父母打了电话到上海:"慧娘,家里怎样的状况你也知道,我们当年怎样待你也是不得已,只是这个弟弟,你不能不救啊......"
慧娘拿着电话冷笑,声音也是慢慢的:"娘,您说什么呢?过去的事情再提它干什么?弟弟的事情我会帮忙的,这人也是我弟弟不是?等回来我问问叶岚,让他看看怎么办就完了。"
这边电话正挂上,大少奶奶从楼上下来,忙换了个笑脸上去:"姐姐,您下来了......您知道老爷他今天去哪里了?"
大少奶奶一个飞眼过来,不紧不慢"你都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啊。"
生生给慧娘噎了回去。

晚上见到叶岚,少不得诉苦,只说是自家兄弟年纪小不知好歹,叶岚认识的人多,好歹求人家帮忙给放出来。叶岚一边脱衣,一边回答:"我就是一个商人,哪有这个路子"
"生意上不就结交了官场上的人?"
叶岚仔细盘算,这件事情干系重大,警察局十分重视,报上也是花了几个篇幅登载,想要救人,没有大人物出头,怎么做事?最后还是摇摇头,只是说试试,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慧娘咬紧了下唇开始哭闹,说是都答应了家里,这万一救不出,面子往哪里搁?--当初就是他们,执意把她嫁到了这里,不就为了那些钱!
"这件事情其实也好办......"慧娘开始卖官司
"哦?你说说看怎么个办法"
"现在掌权的,不过是两股势力,"慧娘走到了叶岚背后,抱住他的脖子。
"你知道的不少啊"叶岚在椅子上回头,继续说。
"前朝的那些,好像都下台了,却手里握着不少的兵和钱。而新兴的革命党,表面上风光,却没有兵没有钱,但是他们有权"
"所以?"
"所以想要救出蒙辉,要说动两边的势力,而能做到这个的,就是你的表弟,朱启铭"
叶岚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朱启铭虽然多年没有和你来往,但是他从小到大都受你的照顾,这些年每个月都收到你送的钱,他认识的人,从萧海真以下,新派旧派,政客军人文人医生,无所不有,况且--他和萧海真的关系匪浅,说是那二人自少年就在一起,吃住这些年都没有分开过。萧海真现在贵为主席,多年爱人的要求,他怎么可能不帮?"
慧娘一向聪慧,叶家生意上的事情也多有插手,观察透彻,因势利导,手段不亚于叶岚。叶岚因她能干,也并不多加干涉。只是这次,慧娘低估了朱启铭对于叶岚的重要。
叶岚淡淡的说:"没事干不要瞎打听这个"拿着外衣就走了。

蒙辉不久就被放了,因为学生抗议干涉,也有人说是上头人的意思。
叶岚自此和将军府,《新》杂志社......来往密切。
时隔八年,他终于再见到了启铭。

是在自己家的产业,正赶上他过来查看,就见前面的一个人买了衣裳,一路走,钱就一路飘下去。
他本可以叫伙计帮忙,这次却自己捡了那个钱,大叫"这位先生"给送去
前面的人停住,转身,大家都怔住,是启铭拿着蓝色的袈裟。

在一家馆子叙旧,启铭高兴的说话,完全没有这八年的生分:"幸亏是表哥你捡到了,不然下个月就没有饭吃了"
叶岚黯然:"你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
启铭笑笑不说话、

其实,说是没有联络,启铭这八年来的状况他全知道,比如启铭现在是很著名的画家,小说家,和尚。比如启铭从来不记得钱的事,有钱就花,没钱就乖乖回庙里过日子。比如传言说启铭和某个党内的高层的美丽妻子有染导致那个高层叛党,不是真的。比如传言说启铭和萧海真的关系,不是真的--启铭的爱人另有其人,叫做刘三,是给启铭的画配文的江南才子......比如启铭依旧爱吃甜食,每月完全入不敷出......比如,其实每次启铭从刘三哪里拿到的钱,出自他家的柜台......
"启铭,回家住好不好"zybg
"不用啊,表哥。我自己住很好啊"

后来回想起来,叶岚后悔自己的不强求--三个月后的一天,有人平平的敲叶家的门,说是来自大帅府,朱启铭病危。
洁白的床单,洁白的启铭,他还是没有等到他赶来见一面。
死因:肠胃炎。

丧礼上刘三来过,交给他启铭最后的文稿,是很大一箱保存完好的信。
是他借着刘三的名义,和启铭的通信。
刘三说:他一直知道,是你。
刘三说,他和我说过,他喜欢你。
刘三说:我喜欢他,所以心甘情愿的被你们两个利用,结果,结果,他还是去了。

打开,最上面的一封,并不是最近的一封,他认得的,是有一次启铭写信过来,说要借一些钱,他说秋天来了,很冷,"秋声半树",人很寂寞。
叶岚喜欢这四个字,可以相象启铭看着那样艳丽的颜色一贯的哀伤和孤单的眼神。
他没有给钱,他承认自己妒忌,妒忌启铭对着外人,露出那样的眼神,写出那样夹杂着欢喜和哀伤的语句。
启铭的下一封信很小心,道歉,说自己不对,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叶岚这样写着,把信封好,写上刘三的名字,交给真正的刘三。
他还可以记得启铭回信时欢喜着道歉的表情。

原来,启铭他一直都知道。

叶岚拿着那些信,走出了礼堂。

这一年冬天,萧海真因为暴饮暴食引发肠胃炎,病逝。
次年,刘三加入新成立的一个政党,担任文化宣传工作。
同年,了尘大师书画小说全集共五卷发行。
同年冬,叶岚喜得一子,取名叶尘。

番外
1988年,北京,病房。

高级干部的特护病房,不论从内到外都是干净整洁,绝对的安静,避免打扰。
这个午后,阳光和盛夏特有的闷热经过树木,窗帘的层层过滤下来,只剩下安详和宁静。刘三想他很庆幸人生最后的日子,可以得到这样的氛围的。上午送给了探望的秘书和陪伴的儿女,交代了一些事情,女儿春红扳着脸,说爸你那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这点小风小浪一定没事的。他知道她不信,他知道自己也不信,他要死了,他知道。
人,好像很容易就会死去。
那个人不也是那样吗?突然的就死了。
就好像昨天的事--年少的他,病床上的他,他那么瘦,那么瘦,那么憔悴,看到自己,就突然开始流泪,他说:"三哥,你不要去北京好不好?我怕,你去了之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那个时候是生气的,气他突然变得这样多愁善感和孩子气,终究还是经不住磨,哄着他说,"了尘,你怎么这样了,你不是一直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可是他还是安静的看着我,闹别扭,于是只好说:"好,好,要是这样我就不去北京了。"没有想到了尘却擦了眼泪说不用了,他说"你去吧,等你回来我就好了。"
虽然不安心,还是离开。
谁想到会是永别?
下了飞机,到新的大学报道,刚回到寓所,就接到叶岚的电话:"他死了"
他说他死了,肠胃炎。
拿着电话不想说话,也没有哭泣的愿望,只是默然默然......终究,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有的时候会想,他的生命是一个悲剧,是还是不是?
那样洋溢的才华,天生的热情,一点点被抹煞。
所以他还是不爱惜自己,总是暴饮暴食,吃坏了自己的身体,还是那样满不在乎的笑着,被发现的时候也只是安然:"哎呀,太好吃了,实在忍不住了。"
那样绚烂的一个人,其实很落寞。
那样冷淡的一个人,其实很热情。
像个孩子一样,幼稚又单纯,只是为难的活着,为了死去而活着。

刘三无意识的动动头,换了一个方向,继续思考。
他知道自己怕是挨不过这一场病了。
这些年来,自从了尘死后,他倒是颇为认真的生活。舍弃了文人的身份,正正经经做了几年大学教授,新中国成立后,陆续的担任了党校书记,党校校长,市委委员,副市长,直到省委书记,省长,中央委员,人大代表......妻子一路陪伴他,生了一儿两女,现在家庭幸福,生活美满,可是现在回想,他还是不能不惘然。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还是不对,了尘,我把你的部分也活了,不知道对还是不对?

也经历过艰辛。
那些风风雨雨反反复复,难过的时候会想起那个热情的少年,想起他们还在日本时候的梦想,想要一个新的国家,想要过幸福的生活,这样想的时候,身体就好像充满了力量,再也不会怨愤或者疲惫。

三十年前,了尘的才华再一次被发现,突然之间很多研究他评价他的书籍和著作出版了。
刘三感到了欣慰。
可是还是有人说,了尘的革命只有热情而且偏激,不足取。
看到这些句子,刘三感到了气愤和悲伤......但是转念想想,本来他们的时代,就充满了不可知,他们只是尽人事而已,又何必在乎后人的评说?
只要,只要他,一直怀念着了尘,就足够了。

有微微的风,刘三感到一丝惬意和疲惫,他闭上眼睛,安然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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