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默默承受着老板比责骂更苦涩的自责,等待他说下去。
"你是清风明月的人......,所以才打算给你。"
清风明月......
--你们的学武的目的,就是建立一个人人可以迎着清风看明月的世界。
"我弟弟宗梧,也是清风明月的学生。他说那是个好地方,老师像父亲,同学像兄弟。他还说那里的人可以拯救天下。
"他说他的武功大有长进,打架不会再输给我。可是有最厉害的两个同学,谁也打不过他俩。不过将来他一定会打败他们的。他在信里老是这么反复说。
"他还说那里有条河,可以摸鱼摸虾,练武练完了,他们就到那里洗澡。还常常潜到河里比赛闭气。结果又是那两人赢了。。。"
老板笑着。
"你看,我什么都知道。因为宗梧他什么都来信告诉我,芝麻大的事也会吹成西瓜。他打小就这样。客官你看,我。。什么都知道。。。"
老板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像使光了全身力气,颓然垂着头。
男子静静听着。始终没有变过表情。
宗梧,在记忆里发黄的旧纸堆里找到了这个名字。对应的,是一张青春的脸,笑眯眯的,唇上生着细软的绒毛。和眼前的大汉没有相似的地方。
他不会再写信了。他没能长到哥哥这个年纪。
男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平平板板,没有生气:
"六年前,他死在镐京。"
像多少次听到同学的死讯时一样,男子在告知死者亲属时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感情。在老板突然冲出喉咙的低泣和昏暗的烛光所营造的悲伤的气氛下,他的脸显得萧索无味,毫无表情,像个虚假的面具。
时间静静流逝。
男子望了望停止哭泣后一直耷拉着脑袋的老板,决定离开。
但是衣服被扯住了。男子低下头,看到老板摸了一下脸,恢复了常态。
老板说:"其实我早知道了。那两柄剑本来是为他铸的。--这么多年没他的信。我就明白了。所以看见你,就想送给你算了。"
是的。灰衣男子心里知道。
但还是想亲口告诉。宗梧的死讯被人郑重的通知遗属,而不是像蚊蝇死得悄无声息。虽然,这本是乱世中人的奢望。
"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客官。--请放心,我不会问您的姓名。--清风明月的人,活着的,还有几个?"
男子抬起头,眼里像升起了薄雾,飘荡着,涌动着,然后消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男子的眼神,冷酷,厚沉,无动于衷,如同他的声音:
"只有我。"
男子收起剑,走出去。
3 王吉的秘密
王吉在草丛里翻滚着,被打到的背部火辣辣的痛,硌到石头时痛得泪都要流出来了。
连哭的时间也没有。
滚动的势头一停,王吉一咕噜爬起来,虽然没有鲤鱼打挺姿势好看,速度方面却毫不逊色。
然后撒丫子就跑。
"追!追!"后面有人乱糟糟的嚷着。
乱纷纷的脚步声过去。草丛里探出王吉的头。放心的叹了口气,一下子瘫软下来,身上脸上的伤口更疼了。
倒霉呀。心里这么哀叹着,再次想起已成齑粉的货物,心里像剜肉一样的痛。
在身上摸索了几下,拿出个小小的玉石似的东西,小心的捧在手上,仔细端详着。
这东西叫做"玉",听说是佩在外衫上做装饰的。但到底值多少钱呢?为了它,至少这趟远门是亏本了,还招惹上不该招惹的人。不过既然有这么多人来抢,这个东西大概。。真的值不少钱,也许比自己想的还要多。
这块玉是在一个月前,王吉出门采货时得到的。
王吉出生的村庄在深山里。山很大,共分布五个大庄,两个小村。隔得有远有近,彼此很少来往。
山民的日子一成不变。耕地、浇水、除草、捉虫,隔三岔五打点野味。天傍黑时,人们从地里回来,扛着锄头,唱着和去年一样的调子。吃完饭,几家人聚在一起聊天,讲一点外面的笑话,嘲笑外面人的无聊。
王吉是异类。他喜欢到处跑。小时候喜欢跟着走村串寨的货郎乱跑,大了索性跑到"五福社",跟人学着做生意。在不相往来的村庄间游走,知道许多同村人不知道的趣闻,也知道山外的集市多么热闹,看见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有一天出门采购,刚出了山就看见一个垂死的人。那人的腹部背部到处有大块褐色的血迹,肘部膝部磨出好几个洞,看样子是一路爬过来的。一串串的血迹延伸到远方。
王吉吓得倒退几步。
受伤的人穿着黑色的不知什么材料的衣服,黑色的宽沿帽倒扣在地上,人不高,身材很精壮,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
这时那人清醒过来,向王吉伸出手,他张嘴想说什么,声音没发出,却吐出一些血沫。王吉怕极了。那人摊开手,露出手心的玉石,引诱的向王吉方向移了移。在好奇和贪心的双重驱动下,王吉的脚步慢慢移过去。
很值钱,伤者说,如果把它交给鹿鸣一个姓钱的人,就会拿到更多的钱。
看到王吉接过玉,那个人的脸上现出一种混合着释然、得意、凶狠的笑容,眼睛亮得吓人,然后慢慢暗淡--死去了。
捏着玉石,转动着反复观察。王吉没有见过世面,当然也看不出玉的好坏。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在进行茫然的思索。
王吉一直生活在宁静的山村里。突然看见一个精壮的汉子满身是血,临死前托付了一块玉,然后笑着死了,--这情形怎么想怎么诡异。
王吉一直想到外面看看。为了这个目标,一直孜孜不倦的攒钱。现在机会找到他,他却害怕了。
近几天总是心里不安,觉得周围不对劲,仔细观察又看不出异样。一边笑自己经不起事,一边更加恐惧。因此,看到孤身一人站在路边握着剑的陌生人,才不由自主的过去搭讪,除了想赚些路费,也想路上做伴。谁想这么晦气,遇上的竟是杀人不眨眼的叛军。
幸好甩掉他了。
刚才的奔跑激起的急促呼吸还没有完全平复,被十几个凶神恶煞似的大汉拿着棍棒追打的情景让他心有余悸。
这东西到底是个祸根还是个宝贝。
到底该扔掉它,还是留着。
反复思量着,贪心和恐惧相持不下,最后想到被打烂的货物引起的心痛占了上风。
--竟然打碎我的货物。一定要留下这块玉作赔偿。
这么想着,王吉精神十足的跳起来
住在鹿鸣姓钱的人,找到他就可以得到一大笔赏金。
会有多大呢?听说外面的人出手都很阔绰,也许比五福老板还有钱吧。顺着半人高的野草夹着的小路哼着歌走着,浑然忘了被追赶的恐惧,乐观到愚蠢的山民露出了白痴的笑容。
所以,当看到面前围逼过来的五六个高大身影时,连王吉也开始憎恨自己的贪心。
天已经黑了。因为怕被人追赶,特地拣着人烟稀少的小路走。周围草长得老高,即使死在这也不易被发现。
围过来的人谁也没说话,手里也没棍棒什么的。但直觉是更不好对付的人。他们身上散发着和那个客人相似的气息,冷漠的无动于衷的气息。
他们不紧不慢的围过来,赤手空拳,腰间挎着长长的刀剑。
冷汗浸湿了王吉的头发。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不能顺畅的呼吸。
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山民。
饶了我吧。想要什么都给你。
想这么哀号。却没有出口。
直觉,绝望的直觉,说什么都没有用的。这些人不会被说服。他们不会讨价还价。他们会在杀死他后,从他的尸体上拿走他们要的一切。他们,就是这样简单的生物。
--杀手。
这些人在逼近,没有表情,没有通常这种情况下应该显露的得意、残忍,甚至兴奋什么的。他们毫无表情,好像面对的不是人类,而只是待处理的货物。
就是这个感觉让王吉毛骨悚然。
恐惧在胃里翻腾着,抽搐着想吐。但是另一种感觉在肾上腺发酵,胀大,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冲上来。
该死。该死的。
--我不想死。
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掩盖了听觉的心跳声。
--砰!砰!砰!
后退。后退。视野里只看见恶狼似逼近的黑色身影。
踉跄一下。脚下有什么东西绊到了。
身体倾斜的同时,黑影发动攻击。
铁器的光芒在月光下闪出冰冷的弧线。由远至近。听觉忽然恢复了。铁器带起的风声不可思议的清晰,简直震耳欲聋。王吉大吼一声,拽出绊倒自己的东西,使尽平生之力迎上去。
疯狂的血涌动着。砍人的欲望在四肢百骸里叫嚣。
王吉舞动着被削得短短的木棍,嘴里发着无意义的"呵呵"叫声,血从额上留下,染红了鬓发和脸颊,看上去象鬼附身一样狞厉。
与此成对比的,拿着剑的黑衣人仍然从容不迫。两个人进攻,剩下的四个人,守在四个方向,无动于衷的观看战局。进攻的人手里松松提着剑,每一下进攻都那么突然、干脆、有力,其中一人的脸上甚至露出愉悦的笑意,仿佛遇到出乎意料的抵抗是件非常有趣的事。
--不。只是因为自己太弱了。所以对手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王吉嘶吼着。血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流失。力量也随之流走。
血污染了视野。
不甘心的怒吼,听来只是无力的呻吟而已。
仰天摔倒的时候,王吉看到了血色的圆月。那么冷酷的,恬不知耻的挂在天上。圆圆的,满月。然后,在下面--
有一个抱着剑的身影。
他有蓬乱的头发,普通的灰布衣裳,一柄长长的剑,还有一双特别的眼睛。
衍康的武士图。
就象衍康画上走下的人物。
4 奎叶
那天象做了一个恶梦。被追杀,逃跑,遇到杀手,然后......记不清了。那时已经神志不清了。看到的是梦还是现实,根本分不清楚。问那个人,他毫不理会。
在梦里,他倚在血色的圆月下,怀抱着长长的剑,望了过来。
望着他的时候,那双眼睛竟然出现了混合着憾恨和悲痛的神情。
然后那些黑色的杀手们齐齐退后几步。
"大...人......"
出现在他们脸上的,是惊恐吗?
--真是荒唐的梦啊。
更荒唐的再后面。
六人合击,剑光同时在月光下乍起,象盛开的六瓣花,结果只见那人挥动了青光,只一下,就结束了。
六人栽倒地上。
那人独立在中间。
站在圆月下,静静俯视着他。
不管这梦的真假,至少他王吉的性命是实实在在保住了。醒过来后,王吉摸着脸,确认自己还活着。
离火稍远的地方,不知名的客人斜背对他坐着。
王吉身上的伤都被处理好了,即使以猎户挑剔的眼光看,处理得也相当好,而且生起火,把最好的位置让给伤者。王吉迷惘的注视着对方的背影。客人低着头,想来又在看那把不离手的锈剑吧。
客人好像有所感应,回过头来。"不要乱动。"他不耐的皱眉,态度可称不上好。
没人这么教训过王吉。王吉恼怒的拧起眉,突然发现自己不怕他了。这样子的客人虽然不讨喜,可要比冷冰冰的模样强多了。
"那什么......谢谢你。"
客人有些愕然:"不用客气。"说完就往火里填柴。
想到自己悄悄逃走,把对方甩掉,结果又被人家救了,王吉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
"你用不着对我太好。其实你也知道,我是故意甩掉你的。俺是山里人。听说你杀过人,又是乱党,心里害怕,才想法甩掉你的。你......"心里一急,山里人的口音就出来了。
"不要紧。"客人也没抬头看他,可好像读出他的焦躁,轻描淡写地打断他的话。客人不会抚慰人,短短三个字却让王吉定下心。
"我叫王吉,客人呢?"
"睡觉吧。"
"客人?"
客人考虑了一会,拗不过王吉的坚持,只好回答:"奎叶。"
"很好听的名字啊。奎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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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奎叶吧。喜欢这个名字吗?"
"是的,老师。"
"你就叫志焕吧。"
"是,老师。"
......
火光里映出谁的面容,回荡的又是谁的声音。
"叫叫我的新名字吧,奎叶。"
"崔志焕。崔志焕。"
"听起来很神气吧。我觉得,至少比奎叶神气。"那长兄一样宽和的人露出有点淘气的笑容。
他反驳:"胡说。李奎叶。李奎叶。你听不出来吗?这才是最好的名字。一定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武士的名字。"
回答他的是非常爽朗的笑声。于是他也笑了。
他们并肩躺在草地上,空怀着大志。
直到现在,也记得那草地的味道,和风吹过面颊的感觉。
他们一个来自南方,一个来自北方,都是不甘于小小的士兵,寻求着理想抱负的青年。他们都选择了清风明月,于是相遇了。
"我们的队伍总是跟着清风明月这个称号。为什么会有这个称号?这是因为老百姓期待我们建立一个人人都能迎着清风看明月的太平盛世。"入学第一天老师这么说。
清风明月是类似讲武堂之类的地方。开设它的是著名的退役将军施因。当时叛乱四起,虎视眈眈,各地军阀势力坐大,日成割据之势,朝廷却醉生梦死,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贪官污吏。忧心于朝廷的出路,施因开设了清风明月,希望能培养一批有才之士,把国家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施因抱着这个希望教育学生,传授为人的道理,国家的理想,和各种武术技能。
奎叶和志焕的名字都是他起的。
李奎叶。
崔志焕。
当年清风明月里最常被提及的名字。
被老师、同学亲切的叫着"奎叶""志焕"。的确是非常好听的名字。
但是却被那样湮没了。一个被湮没在血迹里,一个被湮没在黄土里。
这两个名字是施因的骄傲。因为代表了他最好的两个学生。他们没像常见的情形那样互相嫉妒,反而出人意料的成为最好的朋友。
奎叶是个孤儿。大概和这有关,有些偏激,但是个性豪爽,很好相处。
志焕则来自南方,虽不是出身名门,家境也很好。是富有君子风度的人,非常谦逊温和。
他们和其他同学处得也很好。清风明月里始终具有一种世外桃源般的气氛,同学之间很少发生嫉妒的事,彼此十分友爱。
不管什么比赛,经过层层淘汰后,最后场上剩下的,总是这两个人面面相对。最初吸引住彼此视线的,可能就是这种对手间的惺惺相惜之情吧。
他们对彼此的好感与日俱增。在志焕救了奎叶后终于达到形影不离的程度。
在清风明月学习期间,每个人都会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类似实习。这些任务多是军方下达的。有时是获取情报,有时是暗杀。大多数没出什么岔子。但是有一次却发生情报泄漏,派出去的学员意外的遭到埋伏,奎叶就是三个学员之一。奎叶杀死目标后,同行者已经一死一伤。扶着受伤的同伴逃到江边,终于被追兵追上。被箭射入江里,自料必死的奎叶,就是志焕救起的。
他在窒息的昏沉中,看到的是劈水游来的志焕。
他在伤重的昏迷中,听到的是志焕呼唤他的名字。
而在他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志焕的问候:"感觉好点吗?"
奎叶不能回答。因为看见不远处同学的尸体。"他死了吗?"第一次面对同学死亡的奎叶喑哑了嗓子。
志焕回答说:"他一定回家乡了。"
"在我家乡夏天常见到草鱼。你知道草鱼的习性吗?它们知道回去的路,这是它们的本能。我也一样。我将来一定会回家的。--你也一起吧。"
同学的死亡在志焕脸上投下阴影,但是志焕仿佛听到了奎叶心里的自责,温和的开解他。那种善良宽容的神情,是好胜的奎叶无法抵御的,在挣扎许久后,终于低头接受了志焕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