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康生病而不就医是因为她不愿意反抗命运,最重要的还是,她没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
为什么我是你的女儿?--曾经稚嫩的问题并未想过会如此渴望一个认真的答案吧。
小康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瞧着雪白的天花板;旋即苦苦地一笑,无可奈何呀,不期而至的回忆以梦的形式拜访了主人;很多事情,是因为措不及防而变成内伤的。小康叹了一声,强烈的身不由己的感觉,沧海一粟的无可奈何,莽莽红尘,是谁也逃不脱的诅咒而已。
小康披衣而起,走到园中。抬头望天,深蓝色的天幕,几颗星星忽明忽灭,好似狂风里微弱的烛火;星光,并不灿烂,常常,相反。
小时侯,坐在爸爸的自行车上抬头望夜空,心里一直都有很恐惧的感觉,黑黑的云压得太低了,威胁的姿态,而天庭宽宏无法目测,真的有会被吸进去的惶恐,所以,一直对飞行没有任何向往。
小康无意想起那些,然而,是睡不着了,索性搬了一张椅子出来。
飞机飞过的声音让小康突然想哭,哭的理由本也如此充分。没有办法不去想,是飞机带走了她最好的两个朋友,这巨大的和鸟儿比翼的飞行物让小康深感不详、甚至绝望。送别一个远行的朋友原已依依难禁,哪知这边厢正不知归期何夕,那边厢突然天人永隔。小康觉得,上泫的灵魂是攀附着那架飞机扶摇而上的,如此急迫、如此慌忙。。。上泫的忌日将至,然而,死者不老,生者何在?13年的岁月没有模糊情感的祭奠,但青春是决然地一去不返了。
"钟天,我真的很想念你啊。"小康喃喃地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又是艳阳。
小康微笑地看着军和昊在院里打闹着,那肆意飞洒的汗珠在阳光下熠熠闪耀,是一种无忧无虑的张扬。
"不对,应该是这样一拳!"昊嚷嚷着,边比画给芸看。
芸只是抿嘴不语,朝小康微微一笑。很熟悉的笑容呢,小康在错愕中好象看见了自己。
"不是这样,我记得很清楚,是这样挥的!"军不服气地喊回去。两人重又扭打一处。一个不小心,军被昊绊了一跤,而他又拽着昊的衣服,于是,都摔得很惨。小康和芸正要上前搀扶,军突兀地喊了句:"看天上的云!"
小康抬头、怔住。
大朵大朵的云簇拥着,一卷一卷的,以火的形式弥漫天际,熊熊的白炎也能带给人灼热的气浪,天旋地转间,小康低低地说:"云火啊。。。"
芸问:"老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小康只是沉浸在她的情绪中,错综复杂,悲喜不定。云火,烧出的,是被珍藏复珍藏的往日,好象一本太珍贵的书,平日不舍翻看,突然被谁推到面前。
2、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上泫、钟天和小康躺在疗养院的草地上,闲闲地说着话儿。
小康忽地坐起来,眼中是藏不住的兴奋,说:"最近,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事呢。"
钟天仍然懒懒的,爱理不理的样子;上泫则掩不住好奇,问:"什么啊?"
小康瞧了眼不为所动的钟天,撅了撅嘴,说:"我发现啊,大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接连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到最后准答不上来。"
上泫还没答话,钟天就笑了起来,小康颇不乐意,说:"你笑什么?"
钟天老气横秋地说:"大人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
小康愣了一会,悠悠地说:"我一直以为我爸爸什么都知道的呢。"
这时,上泫细细的声音插进来:"你们,觉得天上的云是不是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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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里,有一些景象是会和你的人生轨迹并辔而行的,渐渐的,它甚至成为一种隐喻,当你蓦然回首,会诧异地发现它的存在是如此理所当然,好象是被谁轻松安置的一个道具,见证着你的七情六欲,不愠不火地高高在上。
就象云,联想到的总是宁静致远、淡泊无牵,那一丝丝一缕缕是这样柔弱啊,终将了无痕迹。在云卷云舒间,已是山河暗换,它只是不以为意。
也许,是它生而有错;世人看云,其实就如临水相照,何曾见着了云?它那漫漫的激情悬满了苍穹,也没有人理睬。云,也可以有火的姿态,虽然前身是水,仍然可以灼白整个天空!
后来,小康渐渐明白,人生一场,许多事太不由己,正如云和人的关系。人透过自己的眼睛看云,却未必看到真相。可云又何尝想要欺骗?前因太多了,没有人可以审判,没有人应该受罚。而"命运"这个词,就悄然而至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既然需要解释,就推委给命运未尝不是另一种宣泄,实在是,一点也不过分啊。
3、
小康觉得钟天回来了。
连她自己都觉得突兀,13年杳无音信的人,却真真实实地传递出强烈的存在感,没法解释。
其实小康有想过对钟天的感情,或者说,她很清楚自己对钟天,或者上泫是什么样的感情;无论是什么,都绝对不是爱情。而能界定到这一步,已足够。
也许彼此的感情是过于深厚了。小康无从知晓旁人的青梅竹马怎样,而她,真的很想念钟天。
一直都记得上泫曾经半真半假的愿望:要是能象三角形那样稳固就好了,等边三角形的话,就更是完美!
如果这算一种不动声色的法则,小康自知从未违规--虽然,她曾经是上泫的女朋友。
是女朋友,但是,她压根不知道他会有自杀的念头,有附著行动的勇气;曾经那样胆小、那样柔弱的他,善良亦如他,怎么能够这样惨烈地告别她,和他?
雨网如织,密密绵绵。小康撑着伞,静立在墓前。
背影的确高大、沉稳了许多,也许是雨的关系,把人勾勒得这样寂寞!
钟天伫在那里,望着墓碑出神。雨丝爬满了他的脸庞,仿佛泪流满面。。。也许,他真的泪流满面。
他的表情,是想问"为什么",却知道不会有答案的凄凉仓皇。墓碑,是一个太沉重的存在体,不容忽视的一个最后的句号,所有的问好、叹号都只能在这个句号划下后销声匿迹。
小康静静地走过去,把伞给他。
"我是大约一星期前回国的。"声音比过去嘶哑了不少。
小康正要开口,钟天又继续说道:"我,是因为太‘思念'而回来的。"他转过头望着小康,小康也望着他,空气因为什么被释放而缓缓地流动着。
小康,就哭了。
因为,什么东西回来了;
因为,什么东西回不来了。。。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很难回答的问题,却总是被人问着。
小康反问:"那么你呢?在国外的日子怎么样?"
钟天笑了笑,沉默半晌后说:"并没什么长进。。。常常想起以前的事,然后,终于不甘心就耽于过去,想回来看看回忆里的人现在的样子,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其实,这么多年,始终都有一种被折磨的感觉,倒不是那种凄惨的意思。只是想不明白,他。。。"
"他为什么会自杀是吗?"
小康点点头,"你呢?当你知道他自杀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钟天沉默着,象是在思考着应该怎样回答,却终于苦笑着说:"不好回答啊,情绪太多了。还是说说你吧,是不是已经是一个贤妻良母了?"
小康微叹了声:"才没有呢,我一个人住。对了,你就来我家住一阵吧,你总要待一段时间再走的吧?"
钟天想了想,笑道:"好啊。"
4、
小康的家给钟天的唯一感觉就是朴素,是一种自愿出世的朴素,清心寡欲的气氛让钟天大为不解。
小康自然看出他的疑惑,却也不作解释,自顾整理钟天要住的房间。
钟天慢慢地打量着房屋的布置,越发觉得奇怪。这种刻意摆造的"寡居"生活。。。没错,就是寡居!可为什么?正疑惑时,他瞥见小康卧房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张她父亲的遗照,这也许是整个屋子里唯一带有情感的东西了,只是,未免凄凉。
这时,小康已经端了一杯茶过来,边轻轻地说道:"我妈妈几年前改嫁了。"
"你不喜欢那个男人?"
"不,也不是这么说。只是。。。不想这样的事发生,也许,我是太任性了,总之,就一个人搬出来了,我觉得这样很好。。。"她沉吟着接着说:"既不会打搅别人,又不会被打搅到。"
钟天微微一笑,说:"你也未免太过出尘了吧,简直象是在自我放逐。"
"没有你说得这么恐怖啦,平常一直都会有孩子来我这玩儿的,可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寂寞冷清,你等着瞧好了。"
"你是做什么的?"钟天疑惑地瞅着她。
小康呵呵笑着,说:"很难猜着的哟--幼师!没想到吧?"
钟天也笑道:"以前看不出你喜欢小孩子的,什么时候这么大变化?"
小康轻轻摇了摇头,叹道:"自己有时也不清楚,就象‘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突然之间,天翻地覆的事也是有的哪。"说罢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钟天忙拍着她的背,边担心地询问。
小康笑说:"没关系的,随它咳一阵就好了。"
钟天瞪着她说:"这么说你已经咳嗽有一段时间了?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小康反驳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看过医生?"
钟天忙问:"那医生怎么说?"
小康抿嘴一笑,说:"当然没事啦,你放心吧。"继而眼睛往钟天身上扫视了一番,狡黠地问,"你没结过婚,对吧?"
钟天问:"看得出?还是猜的?"
小康说:"女人的直觉。不曾遇到喜欢的?"
钟天沉默着摇头,似乎,欲言又止。
小康小心翼翼地问:"不会。。。是因为上泫?"
钟天苦笑了一下说:"骨鲠在喉。。。"
"怨吗?"小康有一点咄咄逼人。
"怨他?你是问这个?"钟天没有回避小康的注视。
小康点点头。
钟天接道:"这样的情绪最初特别强烈,既然是那么好的朋友,他却什么都不解释地走了,那么任性,那么理所当然,我当然恨;现在,只想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非此不可的理由是什么。。。心态平静了不少。"
小康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说:"其实,他有留下一封信给我。。。"她止住了钟天下面要问的话,说,"我只是奇怪。。。"
看着钟天怔怔的表情,小康说:"他的信只寥寥数字--‘小康,对不起',后来我一直想不通,如果说他是因为自杀而道歉,道歉的对象决不应仅止于我;如果不是自杀的关系,那又是什么呢?"
钟天沉默了许久,遂盯着小康,缓缓说道:"你认为,他的死和我有关?"
小康不置可否:"也许,我们终于要知道答案了呢。"
5、
钟天反复咀嚼着小康的话,心乱如麻。
小康似乎意有所指,弦外之音是什么?她在怀疑什么?她没说出的又是什么?
而自己呢?自己又怀疑着什么?
无可避免的,他失眠了。
上泫。。。上泫。。。
小康同样一夜无眠。
有些伤痛不是有人分享就可以减轻的呀。
适得其反么?小康不由苦笑。胸口又泛上一阵热潮,她怕惊动钟天,刻意压低了咳嗽的声音。
上泫,你是因为钟天么?
小康翻来覆去,终于还是扭亮了床头的台灯。她拿过父亲的照片,看着,喃喃自语:上泫呀上泫,要是我想得没错,你和我都是傻子呢。
禁不住落下泪来,滴在相框上,小康忙用手拭去。
后来的一日,小康去幼儿园上班,钟天在房里终是心神不宁,又似空虚、又象烦躁,还是决定再去墓地看看上泫。
窗外的景致由繁华逐渐隐于苍凉,而钟天发现,自己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
芳草萋萋,缘生缘灭。
不是休息日,来这里的人不多,空气中是很恰当的寂静。
钟天坐在碑前,一时无话。他盯着碑上的名字,心情不可琢磨。
上泫,为什么要自杀呢?
是你对什么事情绝望?还是,有什么事情非得用死亡解决?
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自杀?临死前不寂寞吗?不害怕吗?如果你听得到,告诉我,你后悔吗?
我从来不曾想过,我回国的时候居然看不见你了。
你呢?若是在天有灵,你会难过么?我回来了,你却看不见我了!
我们三个人是那么亲密啊,有什么事情不能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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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仿佛天气也永远碧空万里。
三个孩子在楼下的疗养所里玩游戏,也不外就是那些童话故事的扮演。
小康当仁不让地演着落难的公主,她永远都那么开心地笑着,因为她知道,无论怎样,都会被一个王子救出去,更何况,那个邻家的魔王一点威胁力也没有!
虽然一直是这样俗套的故事,小康却乐此不疲,钟天也在这游戏中获得一种厮杀的快感。唯一认真在苦恼着的是上泫。
他一直是一个腼腆到近乎自闭的孩子,说话的声音总是柔柔怯怯。
上泫从来都不喜欢暴力,即使是游戏中虚拟的暴力他也十分反感,可是面对钟天和小康的兴致勃勃,拒绝的话也是怎样都说不出来。
魔王和王子始终都要一决生死,每次钟天当王子的时候,总是能够异常潇洒地将"剑"刺入上泫的胸膛,没有犹豫,只有得意。可是轮到上泫当王子的时候,却怎样都无法狠心地"杀死"钟天。
为了这个,小康与钟天没少嘲笑过他。
他自己也疑惑着,为什么他们真可以这样轻松地表演生死?而小康,总是那么开心地欢笑着,仿佛整个宽广的蓝天都卷满了她的笑语。是么,她是唯一的女主角呀,作为女主角,她当然不用担心任何事情。可是,一个故事里,为什么非要有女主角不可呢?
上泫不解地看了小康一眼,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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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我们三个之间的约定吗?
钟天拂着碑上淡淡的灰尘,轻轻地问。
6、
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几何图形。
在课堂上,老师教授的知识听在上泫耳里却是莫名的兴奋。等到放学,他便急不可耐地赶回家,急切地要说与小康和钟天知道。
就在那天放学的路上,钟天和小康出了点意外。
由于上泫还要继续上一节书法课,钟天便和小康一起回家。刚出校门不久,就遇到了钟天班上的一个调皮鬼。他叫王海,出了名的恶劣捣蛋,是让老师万分头疼的混世魔王。他瞅见钟天和小康走在一起,言词间不免轻薄了几句,钟天和小康只觉无聊,均不理睬,他讨了个没趣,不肯罢休,瞄了个准,将钟天往小康那一推,钟天的唇便受惊地落在了小康的面颊上。
王海一击成功,害怕遭到报复,大笑着跑开了。
其实,他跑得多余,那个时候,钟天和小康都有些面红耳热,心绪混乱,哪里记得起他这个罪魁?
在回程的车上,钟天仍旧沉浸在对于往事的怀缅中。他忆起了那个下午,而紧接着下午而来的,是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