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沈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一
空微是一场扭曲爱情的附属品。
那是一场让整个空叶王朝都卷入混乱的恋爱。
一切的起源,是一场梨花下的夜雨,在一个已经无法具体考证日子的夜晚,叶空王朝第七代君主,在梨花下遇到了那个女子。
那是一个如梨花精灵一般的女子,据说,当时她正伸手承接梨花上的露水,一截雪白的皓腕仿佛是夜色里唯一的光亮,当夜露落到她手掌上的时候,她似笑非笑,眼睛弯了起来,便是绝色。
就是那夜色里一抹流白,让已近不惑之年的皇帝就此疯狂!
如果那是一个普通女人的话,那么一切都不发生,但是,皇帝爱上的那人,是叶家王爷的王妃,也是空叶王朝下一任的皇后。
空叶王朝皇位世代在叶家和空家之间交替,而皇帝爱上的那人,是下一任皇帝所深爱到无以复加的妻子。
于是,无论多么灼热的爱恋,都是不被允许。
于是,这场爱恋引发了长达二年的内战,最后,国破山河在,那叶家王爷的妻子被一乘青轿送入了皇皇王城,怀里是刚刚出世的娇儿,走过的城门上悬挂着丈夫的头颅,那已经开始腐烂的眼睛,到死都无法闭合,眼睁睁看着被自己守护的那人在仇敌身下婉转承欢。
自己朝思暮想到心脏都为之疼痛、无论做了什么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得到的女子终于落在了自己怀里,皇帝欣喜若狂。
只要能把她抱在怀里就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她在身边,就什么都可以。
那女子却日渐凋零,一季梨花尚未开谢成满天的绯白绝色,她便白了一头如丝黑发,整日里披着一头雪白华发,痴痴的看,痴痴的想,却都是那少年初画眉,同心轻绾的男人,皇帝怎样的悉心讨好也无法让她欢笑。
终于有一天,她怀了孕,皇帝欣喜若狂,立刻昭告天下,宣布立她为皇后,她腹中的孩子便是未来空叶王朝唯一的皇帝。
她却依旧没有笑容,足月生产,九死一生,却终于母子均安。
生下的便是空微,把自己所最心爱的女子所生的皇子抱在怀里,皇帝欣喜若狂,立刻立他为太子,全然不顾他其上五名成年的兄姐。
没有人愿意让他来接掌皇位,于是,在空微四岁那年,一杯下毒的酸梅汤让他在生死边缘整整挣扎了半个月,最后终于活了下来。
空微苏醒的那天,也许是孩子本能的对死亡觉得恐惧,他吵着嚷着要去见父皇母后,侍从无奈,把他抱去皇后的住处,却让他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扭曲的爱情表达。
要害他的人,毋庸置疑,便是他的兄姐,现在,五个兄姐全部被绑跪在庭院里,他的母亲一头雪白华发上压着九凤三龙的珠冠,盛装俨然被他的父亲拥在怀里,以全身抱着,不留一丝缝隙,皇帝不看他,眼里只有怀里那人偶一般的女子,他轻轻在她耳边,那声音低低的,却满是深情,却让才四岁的他莫名惊心动魄。
"扶儿,我知道,为了皇位之争,这些畜生都想取我和你爱儿的性命,今日,我就在你面前处置了他们,看他们还怎么害我们的儿子。"
说完,在她抹着胭脂的嘴唇上轻轻一吻,皇帝拔剑,从空微身边走过,立刻,血雨腥风。
剑光过处鲜血四溅,他的父亲斩杀着自己的儿女,仿佛在切瓜砍菜,没有一点犹豫,那生生凄惨"父皇"、"救命"他全然充耳不闻,毫不手软。
他动都不敢动,叫也叫不出声,拼命想闭上眼睛,视线却一直围绕着那场杀戮无法转移。
心里,已经没有感情的余地,只有呕吐感在四肢百骸游走。
最后一声濒死的呻吟也消失在空气里,皇帝转身,鲜血满身,宛如修罗,他却对她笑着,温柔甜蜜。
"你看,可以伤害我们儿子的人,都不在了。"
他走过去,长剑落地,从空微身边走过,看都不看吓软在地的儿子,只是到皇后面前,那染满了自己儿女鲜血的指头抚摸而上,在她雪白面颊上留下血痕,她却依旧动也不动,世界崩溃也与她毫无关联。
就在那一瞬,他知道,父母的眼中,无论是谁,都绝没有他的存在,他不过是一场孽爱的证据而已。
那一年,他四岁,便知道,爱情就是伤害和占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他也清楚,自己从未被任何人爱过。
时间慢慢过去,在他十二岁加冠那年,他早已没有灵魂的母亲,在一片雪白梨花之中一病不起。
在生命弥留垂危之际,入宫十五载的母亲凝视着他,第一次说话,叫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析儿......析儿......"
他心里无端一紧,知道她叫的是谁。
那是他的异父兄长,到此刻,她的眼里也只有那个当年被她怀抱进宫的孩子,而没有他这个十二岁的儿子。
于是,在莫名的心疼和妒忌里,他眼睁睁看着宫里夜半开了宫门,灯火通明里,他那从未见面的哥哥在一片梨花压雪里入宫。
长他三岁的兄长跟在侍从的后面,从他面前翩然走过,低着头,乌亮的黑色发丝柔软的覆盖着雪白而纤细的颈项,那双在宫灯下带着琉璃色的眼睛却始终不曾看他一眼。
那人白衣翩翩被迎入了皇后寝宫,他看着那修长淡然的身影从自己的面前消失,提着宫灯的侍从也鱼贯从自己身边走过,一片夜风里他们亚麻的轻飘衣袖轻轻擦过他的身体,影子拖曳过他的脚下,最终,在一片黑暗里湮灭而去,再也不见。
于是,偌大的宫院里只有他一人,宫阙万间重重黑影在一片破碎呻吟的灯影里压了过来,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他呼吸不得。
他连自己的影子也被吞灭,孤孤单单,天地间就只有他这一人一身,凭借着胸口中一扣无法疏解的气息。
他呆呆的站着,胸膛里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法想,却觉得混乱不堪。
身上阵冷阵热,气息又火热又冰冷。
不知道到底站了多久,眼前的黑暗忽然退去了,一排排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人的影子开始在灯光底下活络开去,宫殿里的人又象来时一样鱼贯而出,他的兄长也被那些亚麻色的侍从们包裹着向外而来,依旧垂着头、黑亮而一丝不乱的头发覆盖着他的脸庞。
他依旧不看他,仿佛他不存在,仿佛他和宫殿里那生命正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女人之间才拥有某种神秘而不可解的秘密,他这姿态在炫耀着,炫耀着他和母亲之间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联系。
他从他身边走过,神似皇后的面容在宫灯的昏黄里微微的浮动着,肌肤的莹白和宫灯的昏黄混合成某种淡漠而残忍的美丽。
他想愤怒的喊叫!想去厮打,却完全挪动不了脚步,只能任凭人偶一般的宫人从他身边无声的经过,象是来时一样把皇后的长子送出了皇宫。
于是,随着光明逐渐的远去,黑暗再度降临包裹了一切,他颤抖着,却不知道为什么而颤抖。
叶析叶析叶析--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就在他终于有力量回头,捕捉到黑暗中那消去的最后一点光亮时,身后的宫殿里传来了长鸣的钟声。
皇后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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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年,他的父亲退位,他登基为帝,小小的少年披上华丽的衣装,被推上了最高的宝座,赋予了统治一切的权力。
第二年,他的父亲死在了他所爱之人死去的房间,那张雪白大床上,男人仰躺着,表情淡然,看不出他在临死前的一瞬到底在想什么。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是大家都说,是那梨花树下的女子带走了他的精魄,坐在皇位上的空微不说话,却固执的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生下他的女子到死都没有看过他们父子一眼,怎会回来带走他父亲的灵魂?
只怕是那男人一点痴念,即便是生死相隔,也不放自己心爱的女子自由。
不过,那是死者之间的故事,和他这个统治现世的王者无关。
那两人,从始至终,与他无半点干系。
亲政那年,他才十三岁,虽然娶了权臣西家的女儿做妃子,但是尚未有子嗣,而跟据空叶王朝的习俗,本来这皇位不应该由他继承,而是应该有叶家的王爷叶析继承,朝中上下多少都有物议,结果,在他十四岁那年,迫于形式只好把远在边疆的叶析招回来,于是,他第二次看到了那酷似母亲,有着淡漠琉璃色眼神的兄长--
二
那日,叶析奉诏上殿,一袭平民的白衣,衣摆的下方是银线纹绣的竹纹,阳光从殿门口透进来,照在他脚下,步步生辉,他上殿,无声跪在朱陛下,柔顺的黑色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到胸前。"万岁。"
叶析的声音柔和,清澈如同夏日里纤细的水晶丝线,优雅而动听。
空微看着他,听着他柔和的声音叫着自己,心下一阵恍惚。今日里,跪在这殿下口呼万岁的本应该是自己,而不是叶析,不过,当年一念之别一步之差,才有了今日这君臣之分。
被华服包裹的半大孩子安静的凝视下面跪着的兄长,心里说不上是优越还是气馁,只觉得那盈盈跪下的少年安静寂寞,如他母亲凝望的压雪梨花,看不透望不尽。
他确定,自己不喜欢他,无法喜欢。
嘴角微微上弯,他信手拿起旁边宰辅提供的圣旨,拿起来,扫了一遍上面早烂熟于心的词语,微笑,看了看周围那些似乎等待他开口的老头子们,轻笑,空微站了起来,把手里黄绫封面的圣旨随便朝地下一丢,在一声轻响里也不看周围人骤变的脸色,少年天子广袖轻摆,形状端正优美的嘴唇里只笑着说了两个字,"退朝。"
"陛下!"
"万岁!"
"皇上!"
老臣们声声劝谏在后,空微却全然不在意,只微微勾起嘴唇,轻飘飘的从宝座的一边走下,不看跪在地上的叶析。
他只要知道,今天,叶析依旧臣服在他脚下就好。
叶析端正的跪在地上,等到他走后,十七岁的少年才缓慢的拣起落在面前的圣旨,三拜九叩之后捧起圣旨起身,美丽的面容上神色端穆,谨慎的完成所有接纳圣旨之后的礼仪,他淡漠的琉璃色眼睛凝视向徐徐展开的圣旨。
圣旨里赦免他背负的叛逆之罪,封他为密王,仪同亲王。
在他父亲被诛的那天起,他就是一个叛臣之子,比普通百姓还不如,而现在,圣旨一下,他便又恢复了叶家王族身份。
密者,有过而改之,君子密其深,想必拟这道圣旨的也在遣词用句上费尽了心思。淡漠的绯红嘴唇微微弯出了一个细弱的弧度。
谦卑的向四周老臣们拱手而礼,刚刚诞生的密王有礼的告退,看着他白衣翩然而去,众多大臣不禁对他赞誉有加,直夸他年仅十七岁就如此知进退,比皇座上那喜怒无常的主子好上太多。
这样的碎言碎语漫漫飘入叶析的耳朵里,他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白皙面容上没有任何情绪。
仿佛那些压根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空微非常讨厌叶析,而且他毫不在乎对外表现出这样的情绪,他以自己的语言和行动实实在在的表现出他对叶析的讨厌。
他不喜欢叶析,不喜欢那个和他的母亲有着一样容颜和淡然眼神的兄长。
那样冷淡的琉璃色眼睛,让他想起自己,想起自己的这一生,便是如此的被忽视。
对他这种孩子气的做法,叶析总是以身为兄长的立场包容空微近乎幼稚的举动,这样的行为看在了众臣的眼里,都不禁在私下把这兄弟二人拿出来对比,本来按照惯例,这皇位就应该是叶析而非空微的,但是先皇余威尚在,空微的王妃又是历代都担任空叶王朝最高神职的西家,而空微本身也没有足以让人诟病的失误,所以,众臣虽然不满,却也只能隐忍,只要没有动乱,君主本身不需要勤勉,尽自己的义务,国家这个巨大的机器就能转动起来,就这样,时光渐渐流逝,当空微到了十六岁的那一年,他见到了那个人。
如果是他的母亲让整个空叶王朝的命运走上了错乱的轨道,那么,那个在梨花树下微笑,有着足以安慰人心的温暖眼神的青年,终于在二十余年后,让整个王朝重新回到了命运既定的轨道上。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那天是空微母亲和父亲的忌日,每到这天,宫廷里所有的人都会躲避着年轻的皇帝,不为别的,每年的此一日,他的精神都极其的不稳定。前年的今日,平素里极受他宠爱的一个优伶也不知为何触犯到了他,被他下令在月华门外生生杖毙,去年的今日,就连为他生下皇女的一位宠妃,只因为无意冲撞了他,险些被他一剑毙命,幸亏西妃及时赶到, 以死相谏,才拦下无缘无故暴走的空微。
这天,便是国丧日,根本就不去上朝,也不穿正式的衣服,空微一身墨色单衣,手腕上挂着一个酒壶,独自在偌大的宫殿里游走,触目所及,竟没有一个人。看着在一片繁华锦簇之中,偶尔几道宫人的身影在花草后面紧张的远离他,他就想笑,但是笑意刚到喉咙就蓦然压下,成为了野兽似的模糊呻吟。
现在,他堂堂一国的皇帝,就算死在这宫殿里的一角,怕是也没人知道吧?
胸膛里那莫名其妙的仿佛被什么抛弃了的感觉越加的浓烈起来,仿佛被什么灼伤了一般的情感一路沿着喉咙滚下心脏,所到之处,伤痕累累。
虽说是国君,其实却没有一个人需要他,只要脱下头上平天冠,他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人会看他的十八岁的青年。
那么。这样的自己到底算是什么?这样的自己,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想哭又想笑,空微跌跌撞撞的向深宫重锁的梨园而去,触目所见一片雪样的白,那漂零落白碎羽琼雪,又仿佛是,天空的眼泪。
安静的走着,抬头仰望雪白梨花间隐隐约约的蔚蓝中带了夕阳血色的天幕,让人旋晕窒息的蓝夹杂着雪白,眩惑着人的视线。
异样的安静,静到可以听到胸口里心脏的博动、血液的流动,那种安静可以让人发疯。
这就是母亲生前每天都要凝视的景色吧?
空微闭上眼,感觉风从衣服的缝隙里吹过,一丝丝带走人体的温暖。忽然,有个声音在他身后想起,"冷吗?要不要我把我的衣服借给你?"
那声音清雅柔和,淡定里一抹坚持的温和。
他惊讶的回头;没想到在今日居然有人敢不知死活的靠近他!他倒想看看,是哪宫的宫人如此大胆,肯定是新入宫的,不然哪里有胆子来和他说话!
他回头,散乱的黑发模糊了视线,一片黑色和白色与天蓝的世界里,那道月白色的影子便淡淡的映在了他的眼睛里。
那人站在梨花之中,一身月白的长袍微微被风吹动,和着梨花的花瓣一起翻飞,却又坚持着自己的色泽,微妙的带了点青色的白仿佛是梨花后的叶子,清雅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漂亮得象是夜色一般的黑发一丝不乱的披在身后,额间金色的咒印仿佛是黄金的颜色,清雅秀丽容颜上一双清澈的黑色眼睛笔直的看着他,那水波一般清亮的眼神中没有一丝的阴霾。
空微本来想端端帝王的架子,心情好了放吵扰了自己的人一条生路,不好了,就地处死,也算是泄愤,但是当他看到那人的时候,却不知为何,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呆呆的看着他。
那人向他走来,月白色的轻纱外衣随着他的步伐而振动,走到他面前,那人褪下了外衣,轻轻披在他肩上,月白压着如墨的黑,隐约里透着一点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