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秋(男男生子)————心字成灰 (下)
心字成灰 (下)  发于:2008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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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层秋其实痛得紧,却强撑着笑道:“看来叔侄之间果然心有灵犀。”
炎瀚微微错愕,慢慢站直了身体:“向州弹丸之地,终不能长久。我只想与七弟对上一仗,看看到底谁强谁弱。父皇下的毒,林相已服下了解药,当无大碍。这三个月,就在此处安心静养,待生产之后,天下之大,林相无不可去,炎瀚不敢阻拦。”
拙尘曾告诉过他,善始善终无药可解,他并不相信炎浩留给炎瀚的解药是真的,却也不点破,只淡淡道:“但孩子必须留为人质,是吗?”
炎瀚微微垂首:“林相,得罪了。但是若非你离宫,我的人也决没有本事将你从宫里安然劫走,说到底,你还是要怪七弟。”
“听说你原本是想带皇后走的?”林层秋微微叹息:“你也许不知道,但她一直在等你。”
炎瀚一时神色冰冷,只语不发,半晌才道:“想必林相也累了,炎瀚不敢打扰,明日再来探望林相。”说罢拱手别去。
林层秋慢慢合上眼,抵御着腹部剧烈的疼痛。他被劫之后,虽然出于对他身体的考量,那些人留下了太医随行。但是一路颠簸还是几乎要了他的残命,他在路途中,逼不得已,已经服下了拙尘给的最后一枚药丸。
他自知决没有体力逃跑,以他目前的状况,他也不敢冒这个险。他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
右腹又是一阵抽搐的痛。自从那日炎靖打了一掌之后,右腹就时常闹腾,痛起来也格外厉害,仿佛被人抓绞扭曲着肝肠一般,那种撕裂的疼痛总让他不由有些担心,好象有什么东西正在破碎着。
剧烈的痛楚中,枕边桂花清香幽幽,林层秋的思绪却分外清晰。
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
暗助炎靖,在三个月内,拿下向州。
太液殿中,门窗紧闭,侍从宫人全部退避一箭之外。悠长烛焰下,炎靖脸色惨白清冷如残荷上的秋霜,静静倚坐床头,微微合着眼,似已平静睡去。但手上却紧紧攥着一件染血的缁衣,用力到指骨突出,以至于微微发颤。
炎绥打破长久的死寂,沉声道:“陛下,林相不会愿意看到你为了他而以身犯险的。”
听到那两个字,让炎靖的手猛地一颤。却依旧沉睫,只冷冷道:“安王,不要以为朕是你儿子,朕就得听你的。就算层秋不愿意,朕也要他亲自来教训朕。”
炎绥本是故意抬着林层秋的名头来劝,却被一棒子打了回去,当下闭口不言。
一旁拙尘冷笑一声:“安王,他若能听得进你的话,林相就不会有今日之危了。”
炎靖猛地睁开眼来,清冷如冰锐利如剑,盯在拙尘脸上。就在炎绥、赵葭韫以为他要发怒的时候,他却深深一叹,又闭上了眼,淡淡道:“大师说得不错,是朕害了层秋。他中毒、病危、遇劫,都是因为朕的缘故。可怜他一心为朕着想,朕却还在猜忌他。”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和他脸色一样苍白悲凄,带着浓浓的自嘲:“为什么容不下丁点欺瞒?说到底,是不信任。层秋曾对朕说过,帝王之路注定是一条孤独之路,因为帝王对任何人都不会也不能拥有全然的信任。他早已看得明白,可笑朕还一直自以为是着。”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很淡,轻淡之间有一股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
炎绥想起下山不久与林层秋谈起炎浩圈禁他的事时,林层秋慢慢步出昭华殿,立在白玉雕栏前。从那里,可以俯瞰大半宫禁,一重一重的殿宇,整肃辉煌。他一身素衣,却望向远方天际:“人总说自古才大难为用,总说臣贤君嫉,然而反过来,这也正是帝王的寂寞,要提防着所有的人,独在高处不胜寒。”却原来,他那一番话并不仅仅是劝慰自己,也在暗示着他自己最后的结局。
一直静默无声的赵葭韫突然开口道:“陛下不必过于自责,林相曾对臣妾说,他能为陛下重用这么些年,得以放手做一些事,已然铭心感激。”
炎靖闻言,心下更是痛得荒凉:“正因为他不会怪朕,朕才更痛恨自己。”眉头一蹙,一口血就呕在那缁衣上。那缁衣正是炎靖醒来去接林层秋回宫时,林层秋身上穿的那件,早叫血染透。炎靖不叫洗,就这样收了起来,如今血迹干陈,在那缁衣上,斑斑驳驳地黑紫着。炎靖一口血呕在上面,微光下沉沉地湿黑着,令人一望触目惊心。
“陛下!”炎绥一声惊呼。他本以为此生无妻无子,注定孤寂终老。不料突然跑出一个儿子来,父子情分虽尚需培养,但满腔关切之情已压抑不住,急痛之下不由望向拙尘。
拙尘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不紧不慢地拨过佛珠,冷冷道:“他急痛攻心,血不归经,大约还有几口血要呕。阿弥陀佛,你们尽管说些林相的事刺激刺激他,把那些郁血呕光了,也就好了。”
殿内刹那沉寂无声。
拙尘一声冷笑:“阿弥陀佛,既然安王、皇后都不愿说,那就由贫僧来说罢。”他冷冷望向炎靖:“贫僧只说两事。在入月别院时,贫僧曾经问林相:你为了炎靖,当真是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么?他说:我原以为自己是为着百姓,但如今——”他微微一顿,才道:“但如今之后,林相的意思,陛下应该明白罢?”
炎靖合上眼,想起那日太液池上水阁之中,林层秋望着自己,对自己说:陛下待臣至深,臣心亦然。眸光清澈至真至诚。此刻回想起来,彼时欣喜似犹在心底,但这太液殿中已然物是人非,千百悔恨痛惜齐齐涌了上来,嘴角抽搐,一道血痕沁涌而下。
拙尘冷眼看着,又幽然道:“陛下大婚那晚,太液池前,贫僧曾问你:看这巍巍宫城,是否荒凉如冢?陛下彼时踌躇满志,此刻又是如何呢?”
炎靖重重一震,再抑不住,伏倒在那缁衣上。虽见不到他面上气色,但血腥之气却在殿中漫漫而起。烛焰微跳,仿佛在一点一点烧着炎靖的心,将之烧成冷灰一片。
那个轻轻吻着他的额,对他说臣不离开,臣会一直守着陛下的人,远在千里之外,再救不得他枯死的心。
向州水营大寨,沣江苍茫,浊浪滔滔击拍悬崖,一声声悠远而沧桑。炎瀚负手而立,江风激荡,吹得他袍袖飞扬。
密探来报,炎靖已于昨夜抵达凤岳军营,随行的还有禁军统领和凤岳的次子凤群,而五万王师不日开拔,摆足了御驾亲征的气势。
极目远望,只见沣江辽阔,朝霞绚艳,晨光万丈,江上水雾之气渐渐散去,波光映日粼粼耀目,如帝王冠冕上的琉璃垂珠一样光华流转金碧辉煌。
炎瀚迎着霞光冷冷微笑。七弟,炎靖,陛下——一别经年,再聚便是兵戎相见,这帝王之家的宿命,注定应验在你我身上。
明王府司马李徵快步走过来,低声道:“王爷,江北来人了。”
“来的是谁?”
李徵微一迟疑,终慢慢道:“赵皇后。”
炎瀚刹那转身,袍袖猎猎而响,江涛声声也比不得他的心跳声来得急遽,他几乎是带着迷茫的神色道:“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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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王府的大堂上,赵葭韫放下手中茶盏。环顾左右,堂上布置依旧是四年前的模样,而她已不仅是国公赵止的女儿,更是帝王炎靖之妻,大烨朝的皇后。心底滋味便如适才清茶,微苦微涩,淡淡地透着倦意。
炎瀚跨进大堂,一眼就见赵葭韫端坐堂上,虽非皇后命服,却也不再少女装扮,重衣高髻钗铀流辉,却隐隐透着清倦与寂寞,不由唤了一声:“葭韫——”
赵葭韫微微抬眸,站起身来淡淡一笑:“三哥哥。”她的父亲赵止虽只是个安乐国公,不问政事,却颇得炎浩敬重。赵葭韫小的时候也常出入宫廷,与皇子公主也都以兄妹相称。
炎瀚从未想过此生还能听她如此唤自己一声三哥哥,心下狂喜,奔到她身前,一把搂入怀里:“好葭韫,好葭韫——”
赵葭韫微微迟疑,也慢慢伸手环住炎瀚的背,深深埋入炎瀚的胸膛里。炎瀚的身上有着沣江江水的味道,苍冷冷的,和她所接触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让她迷恋沉醉。
炎瀚拥着她,觉得心口处温温地湿,然后又一点点地冷下去,轻声道:“葭韫,你心里恨我罢?”
赵葭韫慢慢挣出他的怀抱,抬首望着他,眼角犹带湿痕,却只淡淡道:“若说恨,葭韫恨了四年,已经恨倦了。”
她眼底的心如死灰让炎瀚惊心,却不能说什么。有些东西,既然注定失去,那又何必惋惜。静默半晌,慢慢道:“他怎么肯让你来?”原本在他的估算里,炎靖若不知道赵葭韫与他的事便也罢了,若是知道了,必定挟以为质,胁迫自己交出林层秋。不想他居然把赵葭韫遣过江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赵葭韫缓缓坐下,微抬下颌,风姿卓越:“陛下说:帝王权术,正大光明。挟人所爱的事,他不屑为之。”
炎瀚眉一挑,正待说话,却听赵葭韫幽幽问道:“如果陛下以我为质,三哥哥会如何做呢?”
炎瀚目中冰冷,如沉水寒剑:“若真那样,我只好对不住林相了。七弟此生就休想再握住林相完整的手了。”
赵葭韫微微一笑,容颜无双,但目中却是幽寒一片:“陛下猜得不错,知道三哥哥你是不会受这个威胁的,反要牵连林相受苦。所以,陛下准我过来了。”
“让你过来谈和?”
“事已至此,还有和可谈吗?”微微摇头,赵葭韫取过茶盏,茶已凉:“是我自己要求过江的,陛下只不过准了我而已。”
深深凝视着炎瀚热切的眼眸,赵葭韫轻轻叹息:“三哥哥,我并不是为你而来的。”毫不理会炎瀚骤然冷凝的目光,赵葭韫好整以暇,唇畔带笑:“我是为林相而来的。林相已将他腹中之子托付于我,作为孩子的母亲,我有责任守护他们安全降生。”
炎瀚惊绝,复大笑起来:“好个帝王权术!好个七弟啊!我炎瀚今日见识了!”
赵葭韫安然端坐,幽幽品茶,待他笑完了,才道:“陛下忧心林相身体,还让我带了拙尘大师来。三哥哥若是有闲暇,能否现下就带我们过去探望林相?”
炎瀚闻言望向堂下阶前立着的两人,一灰衣僧人面容破损刀痕交错,一双眼望着自己冷澈如水,正是先前帝都密探说的模样。旁边却是一个沙弥,微微垂着头,容貌依稀可见,想来是跟着拙尘行走的。
微一沉吟,唤道:“周非!”
一青衣中年男子应声而出。
炎瀚微抬下颌,睥睨着阶下两人:“看看他们是否武艺在身?”
那青衣人身形如鬼魅,倏忽闪到二人身前,手出如电,拙尘只觉得腕间一冷,那青衣人已道:“这位大师是内家高手。”
炎瀚似笑非笑瞅着拙尘,拙尘轻轻一叹:“阿弥陀佛,贫僧愿自废武功。”
“不敢劳动大师,”炎瀚笑得温文秀雅:“周非,你来代劳。”
那周非应了个是,神色冰冷立在拙尘身前。拙尘慢慢合上眼,双手合十,手上佛珠垂落,宣了声阿弥陀佛,淡淡道:“动手罢。”
周非冰冷的神色里不由闪过一丝动容。他是习武之人,深知拙尘一身武艺得来不易,如今一朝舍弃,居然能如此平静从容,心下微微感佩,但手上却不敢稍停,低低道了一声:“得罪了。”一指重重点在气海穴上。
拙尘只觉得一股冰寒之气透入腹中,煞时窜入四肢百骸,游走经络之间,身形一晃,一口血呕在阶前秋草上,色泽鲜红凛凛凝着微霜。
旁边的沙弥一把扶住了他,神色间无限焦虑,唇齿开合却咿咿呀呀不成腔调,却原来竟是个哑子。
炎瀚淡淡看着,向周非道:“你带他三人去折桂院,让芳儿给他们收拾出住处来。记得与她说,一应物用,赵姑娘例同林相,诸事要上心。”走近周非,轻声道:“内院由着她,外院给我死死守住。擅出者,”他微微一顿,回首望了望赵葭韫:“杀无赦!”
说罢转过身来望赵葭韫微微一笑:“葭韫,我还有军务在身,就先告辞了。周非会带你们去林相那里。你就在那安心住着,缺了什么尽管让人告诉我。”
赵葭韫浅笑盈盈:“葭韫先谢过三哥哥。”
炎瀚沉默着看了看她,拱手别去。赵葭韫慢慢站起身来,望着炎瀚的背影,笑容一点点凉下去,终成一片平淡,那种淡淡的倦意又袅袅透发出来。微敛衣袖,望向周非,却是一派雍容华贵:“劳烦周侍卫了。”
周非引着他们穿廊过院,一路上或林木池塘或亭台楼阁,看在赵葭韫眼里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行走其间,恍惚之间便如走在过往里,令她几乎有些失魂落魄。
待到了折桂院,木樨香如云流浮,方有些醒觉过来。周非已引着一少女过来,那少女娉婷而来,容颜甚是清丽,微微垂着首,朝赵葭韫行了个大礼:“皇后娘娘千岁。”
赵葭韫雍容一笑,亲自扶了她起来,和声道:“不必多礼。你是芳儿罢?”
那少女依旧低着头:“回娘娘的话,奴婢姓月名芳,府里头都唤奴婢芳儿。”
“好名字,”赵葭韫笑笑,往院中走去,一边问道:“林相现下可醒着?精神可好?”
月芳引着她往居处走:“回娘娘的话,林相已经醒来,精神尚可。”
赵葭韫已走到阶下,停住脚步,道:“本宫有话要单独与林相说,你们全都退下。”
王府中人得了炎瀚的令,只需守住折桂外院,内院却可由着赵葭韫,闻言俱退了出去,只拙尘二人仍留在院中。赵葭韫步上台阶,轻轻推开了门。
拙尘身旁的沙弥微微一动,拙尘袖下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冷冷递了个眼色过去。那沙弥浑身一震,堪堪止住了身形。
门慢慢地开了,满院的馥郁之香随风而入,赵葭韫转过翡翠屏风,见着那倚卧床榻的人,微微一窒,心底升起沉沉伤痛。慢慢走到床前,轻轻唤了一声:“林相——”
林层秋的睫很长,并不十分浓密,清疏得恰倒好处。垂覆着,眼下微微地黯,有些倦有些寂寥。赵葭韫静静看着,第一次觉出林层秋骨子里其实也有与自己一般的倦意,只是——
林层秋缓缓睁开眼,他本未睡去,只是合目养神。他望见床前的赵葭韫,微微一笑。
赵葭韫看着,只觉那一双眼眸如秋湖映月,清澈宁静,微笑之下分外明亮,仿佛清风拂过,湖水起了微微的涟漪,流离着月色,细碎地璀璨着。
赵葭韫不由感慨,一旦林层秋睁开眼来,倦意寂寥就被他深深埋起,即使望进他眼眸深处,也察觉不到丝毫的疲倦或懈怠。感觉到的只有温暖的冷静与睿智,一种坚定,一种担待。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会迟至挽留不住他的今日,才猛地惊觉他的憔悴罢。
赵葭韫在床侧坐下:“林相知道我会来?”她看得出,方才林层秋看见她,只有欣喜,并没有震惊。
林层秋微笑点头:“娘娘来了,拙尘大师必定也来了。”
赵葭韫笑了:“林相所料不错,拙尘也来了。陛下已于昨夜抵达江北凤岳大营,此次向州一役,势在必得,我们是随他一起过来的。”
林层秋闻言不喜反忧,微微蹙了眉头:“陛下缺乏水战经验,御驾亲征对大将军反造成束缚,为何不让安王过来?潜辅他们不曾劝谏过吗?”
“陛下让安王留守帝都,自有他的考量,林相尽管放心。”赵葭韫的眼中光彩熠熠:“葭韫这就让拙尘大师进来,可好?”
林层秋微微点头。
走出屋外,赵葭韫对侯着的二人点点头:“他气色很差,但精神尚可,你们进去罢。”
拙尘二人快步而入,赵葭韫却敛着衣袖,慢慢步下阶来,眼见绿叶葱茏长天碧蓝,她却黯然叹息。
林层秋倚榻沉睫,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自来向州,一直期望炎靖能够冷静面对局势,如今看来,终是破灭。事到如今,自己唯有竭心转圜,了却君王天下事。
主意一定,心思清明。抬起眸来,正见拙尘立在榻前,不由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屏风后转过一个沙弥来,痴痴看着自己。
刹那之间,一切俱不能见,只能望着那一双眼。
过往流年,春风秋雨——
琼林宴上孤寂沉郁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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