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区十九街(下)————嫣子危
嫣子危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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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
我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忘了伪装,手铐脱手而出,小龙果然住口了,因为他的眼睛傻傻地盯着我的手腕,以为是什么超常的爆发力让我产生了不可解释的力量,刹时变得力大无穷,连手铐也撑得断。
时间骤停半秒,我和他居然陷入一种反常的沉默对峙状态中,在他回过神来之前,我已飞身越过他逃向门边。小龙即时回魂,伸手拦截,他的手指差点就抓住了我的衣服,我倾身一侧,险险避过,至他发现时,我已冲到门外跑至屋子前的空地上去了。
小龙并不迟疑,飞身自窗子翻身而出,大声叫道:"阿翰!你听我说......"
"你别说!我不要听!"我转眼看他,情绪混乱,语无伦次:"你不要过来!"
一道闪电横空掠过眼前,直似要划开天际,劈山开地,一声响过一声的雷鸣令这个夜晚充满神秘且诡异的霸气。
滂沱的雨点跌碎在地面,化成一滩滩泥浆水洼,暴雨来了,小龙来了,末日来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我毫无选择,跳上空地摆放着的其中一辆车子里,还没定神,小龙已飞闪至车边,这一吓非同小可,我几乎魂飞魄散,疯狂地摇上车窗,手忙脚乱地发动引擎,小龙犹自敲打玻璃,大声地说:
"阿翰!你冷静一点!快出来!"
"你走开!"我当他是瘟疫,是细菌,是禽流感。他是我最大的威胁,无比可怕的敌人,总之我脑子里唯一的指令就是逃跑。我害怕自他口中再听到任何一个字,我怕我的心脏有能力承受之前,在下一秒休克。
车子咆哮如雷,是一支离弦的箭,原地弹射而出,小龙被抛开数步,我盲目地,不择目标,横冲直撞,一直撞到小路上去。
我混身湿透,头发上还滴着水。双手颤抖的我费力地上路,只是徒然地希望抓住些什么,却辨不清方向,只得极速驰骋,胡乱闯荡,只望闯进一个不为人知的极乐世界,道路从此康庄,不再诸多险阻。
数分钟后,小龙的车子自后而上,他不停狂按喇叭,我一概听不到,紧闭思想,紧闭知觉,仿如堕入五里云雾之中,不知身处何方。
我和小龙的车子飞驰在暗黑的半山上,如一场没有赌码的非法赛事,不过要与小龙攀比车技,我大概还得闭关修练几个世纪。他轻易地就越了上来,与我并排在侧。
洒豆似的雨水自另一边敞开的车窗和着夜风一涌而入,灌进车里,灌进心里,灌进我的五脏六腑里,连同小龙的声音,在剧烈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小龙摇下车窗,对我大喊:"阿翰,快停车--"
我怎么可能听他说,神经兮兮地看着他,忙不迭加高几档,鸡手鸭脚地全速逃跑。
小龙全不放松,紧贴着我的车身,控制随心所欲得就像自由裸奔,他甚至还作出高难度表演,试图跳进我的车里来。
我看到他就像见鬼似的尖叫不已,他被我吓了一跳,这一跳让他跌回自己的车中去。我用抽筋般的力气和角度,踩尽油门,车子似吃了兴奋剂,居然抛离了麦小龙!
这项创举并没有维持超过一分钟,死心不息的麦小龙又缠了上来,他冤魂不散,整条路上都是他留下的怨气,间中还伴随着几声粗俗的叫骂。好不容易再度与我并驾齐驱,他冒着风雨,继续对我超高音量地做心理辅导:
"阿翰,有事慢慢说!你这样子开车很危险,快点停下来!"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坐小龙的车这么多回,都坐出经验和心得来了,难得这次给我以身效法,我简直变成拼命三郎,开着小龙的车子誓要冲上云霄。
天雨路滑,山中又没有照明,乌漆抹黑的弯路像一个个等待吞食猎物的血盆大口。我逆风而行,理智失控,情绪高烧,全部判断光凭直觉。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晚豁出去了:感情,回忆,生命,前途,希望,绝望,失落,得到的,失去的,如意的,不如意的,快乐的,悲伤的,期待过的,和永远无法得到的......
"阿翰!阿翰!你听不听得到?我叫你停车!"小龙的声音似索命梵音,萦绕而来,"喂!阿翰--阿翰--!!"
雨越下越大,前面的路越走越难,冰冷的水流在我的脸上,滑进我的脖子里,淌在胸口,结成冰。我在风中无法自持地颤抖,麻木的手指失去知觉,只紧紧握住方向盘,仿似是唯一出路。
小龙的声音近似哀求,他叫:"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这好了没有?你快停车呀!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我对小龙的大呼小叫全不理会,只顾专心致志,全情投入,向着前方一意孤行。
谁也不能打扰我,谁也别想阻止我,就算是自诩车技了得,出神入化的麦小龙,也显得无能为力,他还得努力保持着某个特别的距离,既不能放松对我的监视,也不能把逼我走出奇怪的路线来,跌到山下去。
两辆车子以极速辗入黑暗前方,迎着风,迎着雨,似两尾穿游水中肆意追逐的鱼,怎样也冲不出这封闭了所有出口的鱼缸。
这一晚,我和小龙在作生死博斗,决要以车子分出一个高下,小龙的纪录里没有败绩,眼前我就是他最大的挑战。小龙呼吸急促,惊出一身冷汗,看着我危险驾驶,九曲十八弯蛇行环走,他的声音越来越恐怖,越来越不安:
"阿翰!不要走那边!那边没有路,喂!你听我......这是真的--我没骗你!我没骗你!阿翰!你听听我说好不好!阿翰--"
我是一个走在边缘上的狂徒,面前是一条不归的路。
小龙紧追着我,飞入了无限的未知。
我在风雨中深受寒意侵袭,牙齿格格打战,颠簸的路震散我的神志,我从未试过如此坦然地享受着速度带来的乐趣,原来那是堪比受用销魂蚀骨之毒品,更至高无尚的快感,会让人上瘾,会让人迷失本性,会让人忘记一切烦恼。
怪不得小龙深陷其中,我在一瞬间懂得,寻找一个精神的寄托,安排感情的去处,原来还可以有这样意想不到的美好选择。
车子自进入另一境界的时候,我的心也随之飞起来,眼前的景象早就白热蒸腾,我看到的,已经不是夜晚的景色。它混杂着千奇百怪,五光十彩的光线,一会儿红,一会儿蓝,一会紫,一会儿绿,像极小龙难看的面色。
"阿翰!快停车,前面没有路!再走下去就是断崖了,你不要吓我!"小龙急急地用车子碰击我的车身,他努力唤醒我沉至底层的知觉和反应,那个熟睡如死的灵魂,早就出窍不知神游至何处去,"阿翰!你快醒醒!看看前面!"
不用他说,我已经看到了。
那个断崖的缺口像个细小的亮点,隐隐约约闪在远处,像在启示,也像在招引。
我睁着一双青白的眼睛,明明看到危险就横亘在面前,依然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阿翰!阿翰!阿翰!沈--翰--云!!"小龙大叫。
他的声音绕响在山间,回荡不停,或许这只是幻觉,我的心有什么流下来,一直流下来,如止不住血的伤口,但失去痛觉。
一切都结束了。在今晚,在这一刻,在这里。
真好。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乐,释放出一切不满,释放出一切怨恨,释放出一切深深困扰我的情感。终于自由。
终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它向我张开双手,恳切而温柔,它让我看到天地间最初,最原始,最纯真的那个世界。
在我以虔诚的心直接投奔而去的同时,小龙自另一世界拔云扫雾,冲闯进来,他驾着车子,毫不留情地撞向我。
所有意外发生的时间不会超过十秒钟,小龙孤注一掷,在最后关头以全身的力量,把我逼向山边,我受到一阵剧烈震荡,车子强硬地撞上旁边的山壁,我眼前金星闪闪,脑里一阵晕眩,头失重地撞到方向盘上,天旋地转的黑暗漫开眼前。
雨水从我额前流下,混着一抹温热的深红,淌进我的眼里,化成一片火光,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脑海疯狂燃烧。
我栽倒在这场车祸中,身体不听使唤,微眯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一句话也哼不出来。
这是一场自梦中延续出来的场景,我枕在方向盘上无力转动的头,直直地看着前面的断崖,我的视线记录着我亲眼看到的一切。小龙的车子越过我,越过障碍,越过命运,飞出山崖。
我无法闭上我的眼睛,无法缓止暴跳的心。小龙用尽办法改变我的轨迹,却不能及时控煞自己的车子。他腾飞一般,飞向另一个我看不见的遥远地方。
我想大叫,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冲向他,全身却发不出一点力量,我只能呆呆地,死尸一样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像个被肢解的木偶,在弥留的仅有意识下,目睹着一切发生。
大雨并没有停。它狂嚣地洒向大地,混沌的夜晚只有浓浓的黑,没有光线没有希望没有将来,它清洗着历史,清洗着回忆。
而回忆,却又是那样的顽固。
从小时候开始,到每一个成长的阶段,小谦的离开,小龙的出现,惊险的旅程,逃亡的生活,被追杀的日子,混乱的黑道,冒牌的小四,怎样也无法满足,不能安定的人心。
小龙对我说:阿翰,对不起。
小谦也对我说:阿翰,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我们不过是被卷入洪流中不能自主的浮标,不争扎上游就要沉没下去,在这个早就脱离了规则的世界里,很难说到底是谁比谁更不幸。
回忆变得黯淡,我睁着干涩的双眼,执着地望向小龙消失的地方。
小龙的喜怒哀乐,每一个表情的变化,都活生生地映入我的眼中。
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人,无论是他的出现,还是离去,都那样深深地撼动着我的心。
雨声渐渐远去,那是我的听觉渐渐变弱。在我完全昏睡之前,我的嘴唇微微颤抖地,默默念着没有人听得见的名字:
"麦......小......龙......"

22
一切真的结束了。
当我半躺在医院的床上,看着手中的报纸时,已是一个星期后的假日下午。
体贴的护士小姐为我检查,她说:
"你还在看这个新闻呀,都过了好几天了,新的报纸在那边,要不要我拿给你?"
我没有理她,继续盯着手中的报纸看。
对于没有礼貌的病人,她或许见怪不怪,倒不生气,轻哼着歌,整理着药品。她穿着雪白的裙子,仿如天使。
不知麦小龙现在所看到的,是否与我一样的景色。
窗外的阳光和暖,浅浅照在床铺上,透过我的双手遗下一片阴影。报纸上大篇幅地报导着一则关于东区的新闻。一个星期前的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警方接获有力线报,全军出动,封锁了东区各大重要出口,作出历史性的清洗行动。据称,多名警员在该事件中英勇殉职,当晚场面壮观简直不能一一尽述。
警方透露,东区罪恶历来已久,早在多年以前,他们已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集中盯梢其间的重要人物,掌握到不少宝贵资料,只在等待时机成熟,一举成擒。
警方负责人在接受访问时提及,东区在这次彻底清洗的行动里,成功抓获多名黑道重要高层,受事件影响的帮会门派无法枚举,部分相关人物仍然在逃,毕日已发出通辑令,期望尽早逮捕归案。另,警方所得资料涉及范围甚广,他们已与相关的国际警力达成一致协议,组织跨国罪案研究小组,展开更深入的调查。
在整个反黑行动中,警方并未提及他们所得的"重要资料"出自何处,也没有人会关心这种小眉小眼的地方。黑猫白猫,会捉老鼠的自是好猫,黑道白道,事非曲直,正义邪恶,永恒的争斗自有主题。
当然,在这样伟大的反罪恶先锋队中,自不能少的,是时势造就的英雄。
多个接受正式勋奖的秘密警员,穿着整洁的警服站在台上,一一领过荣誉奖章和锦旗,在东区反黑事件中,他们功不可没,因为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完成不可能的任务。这种混迹在黑白道中的边缘人,被通称为"卧底"。
我把报纸抬高细看,照片里的人物显得模糊,但我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卧底。我突然不自觉地苦笑,为什么我之前竟没想到。
照片上的英雄们皆是重要人证,他们也将为指证东区黑幕不遗余力。
东区元气大损,这一次,是真正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我合上报纸,躺在床上。
这则新闻我已重温过无数遍,上面所写的每一个字,我几乎可以背下来,我看着玻璃窗子,里面有一个隐约的倒映。
我轻轻地说,小四,你可看到。
你的东区,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东区。
它由你一力支承,也由你一手毁败。
我合上眼睛,躺回床上,我又沉沉地坠进梦乡。最近,我特别渴睡,却又在特别的时间醒来,断断续续,且会做梦。
梦中,我反复看到同一景象。那是小龙的车子,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面前飞过,前方是万丈深渊,他英勇而决断,凌空飞出。
自这里惊醒之后,迎接我的,便是一整个无眠的夜晚。
恶劣的精神情况,伴随着恶劣的身体,躺在床上,像生了根,结了蒂,不愿离去。小护士每天来看望我,她说:
"奇怪,你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但为什么面色总是这么差呢?"
她给我抽走插在手中的点滴,又说:
"你应该多点到外面去晒晒太阳,这样才好得快。"
我毫无焦点地望着窗外,不发一言,状极痴呆。但小护士一点也不介意自说自话,相反,她对像我这种沉默寡言,满怀心事的病人还相当感兴趣。她用她的爱心,挑战世间的冷漠。
小护士领来医用的轮椅,积极地要把她对生命的热情传染给我,她推着我的车子,走过医院的空地,来到阳光普照的草坪上。
因为我总不说话,于是她就不停地努力向我灌输语言,企图以外界的信息牵动我封闭的情绪,大至社会时事,小至生活细事,她都一一述说。
每次看着她满脸幸福的样子,我就在想,或许倾诉真的会使人心境开朗,延年益寿。
她说:"你应该珍惜你自己眼前的东西,你看,这个世界多么美,每天早上醒来,就可以看到这么新鲜的花啦,草啦,树木啦,你不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对了,你还那么年轻,有什么事这样想不通呢?别老是苦着一张脸。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比你不幸的人太多太多了,就说住在你隔壁房间的那个人,他一样是出了车祸,一样和你同一天送进院来,可是就没有你这般走运。"
小护士的话如水般在我的耳朵里流走,唯独卡住了一句。我微微地张开口,自言自语地道:
"车祸......和我一起......"
"是呀。"小护士见我有反应,蹲了下来,仰望着我放得遥远的视线,她说:"他脑部受损,可能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了,你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吗?就是躺在床上,仅靠一点仪器维持生命,明明有心跳有脉搏,却不能像你一样,到草地上晒太阳的人。所以,你该感谢上天,你还有健全的人生。"
我闭上了嘴。缓缓地把视线调回打量眼前的小护士,她的眼睛亮闪闪,充满爱心和关切,我说:
"我想回去了。"
她笑了笑,对自己今日的成绩尚感满意。站起来,她把我推过中庭,绕了个圈子,最后送我回房间。
小护士离开之后,我自床上下地,悄悄地打开房间的大门。
扶着墙壁,我一步一步,缓慢而紧张,一直摸索着来到另一个房间。
推开房门,我轻轻地,轻轻地,移动至床前。
上面躺着一个人。我慢慢地俯下身去,像是确定般,我伸出手,不太肯定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他紧闭着眼睛,紧闭着嘴唇。没有一点知觉。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我明明看见,他与他的车子,一起消失在悬崖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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