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实不客气一翻腕,手掌一勾一拿,牢牢扣住他的手,微微一笑:"我都病好了,你还想折腾我么?"
白雪潇没料到我出手奇快,没来得及反应就着了道儿,愣了一下,涨红了脸,似乎是想讨饶又羞于出口,一时呆在当场,显得又气愤又委屈。我只是个下人,这几天病要好了,侍侯我的小厮也都已回去。四下无人,白雪潇可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笑了笑,忽然发现这个人真是有趣。他大概比我大一些,看着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可神情举动倒像个小孩子,反不如我沉稳。我本来就沉静,和凌在一起这一年,越发寡言。也许,骨子里我和凌是相似的人吧。
白雪潇被我笑得着恼,愣了半天,恨恨道:"就知道无名山庄都没有好人。有其主必有其仆,你和凌寒一样混帐!"
我愣一下,心念疾转,缓缓道:"凌寒是谁?"心里却已隐约猜出--难道这是主人的名字?是了,他自称寒山无名客,里面带了个寒字的。凌寒......凌寒......可白雪潇为什么知道?
他自知失言,面色忽然苍白,勉强含糊道:"什么凌寒,没听说过!你听错了吧?"
我哼了一声,看着他涨得红萍果似的脸,忽然很想逗他,缓缓道:"真不说?"掌心两道真气灌入他手掌。这是人身要穴,最是怕痒。他果然啊呀一声,全身一阵颤,笑得眼泪直流,边笑边骂:"你这个死奴才......哈哈......你敢作弄我......哈......我要剥了你的皮......哈哈哈......"
我故意气他,笑道:"你自管骂,声音好听着呢。"加紧灌入真气。这个浑人趁我生病整得我很惨,这时候我不抓住机会报复,那就是笨蛋。
白雪潇笑得全身抽搐,玉雪般的额头汗水涔涔。他真是罕见的美人,这样子看着倒像了沾着露水的白玉牡丹,可又泛着娇嫩的晕红。他微汗的额角让我想起了什么,心头一阵绞痛,一松手,放开了他,低声道:"你不肯说就算了。"
他笑得狠了,身子有些发抖,好一会才静下来,恨恨看着我,低声骂:"忘恩负义。"
我看着他额头的汗珠,心里越发痛得厉害,不知怎么地就想起那天夜里凌湿漉漉的脸。凌是个爱流汗的人,那时候,他想必又高兴又悲伤吧?不知道脸上是汗还是泪呢?
呵凌。
他曾经那么烫热地靠着我的心口,毫无保留地依恋。
都--过去了。
我不能再想下去,心里痛得几乎窒息,想必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白雪潇看着我,忽然有些发慌,呐呐道:"小奴才,你没事吧?"他倒是不记恨,才被我作弄过,现在又担心我的死活了。真是个孩子一样的人。
我摆摆手不想说话,白雪潇犹豫了一下,慢慢说:"小奴才,你真想知道?凌寒就是你那个混帐主人,寒山无名客。"他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天真悦耳的声音忽然沉了一下,我听出里面的恨意。
这个答案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只是没想到他真肯告诉我。沉吟一下,我说:"主人的名字,大概是个秘密吧?多谢你肯和我说。"
白雪潇哼一下,悻悻道:"假情假意!要不是年龄不对,我只怕以为你是他儿子。你们真是像。"我听着他又开始说浑话,有点好笑。凌不过三十出头,哪里生得出我这么大一个儿子。不过,他真是个奇怪的人。十八年前他的情人死去的时候,他也就十六七岁吧?那是稚气未脱的年龄了,他却记挂一生。这么深刻固执的感情......
忽然想到,白雪潇知道凌的名字,想必他们是旧识,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凌。心里想着,不知不觉问了出来。
白雪潇沉默了一会,闷闷地说:"我自然恨他。我的哥哥白文瑾,当年就是为他挡剑死掉的。他害得我六岁就做了孤儿。"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人叫做白文瑾,他们两个果然是亲人,怪不得有着相似的神韵。
三、前尘
真是可笑的事情,我竟然遇到了那人的弟弟。
白文瑾,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我虽然对凌迷恋得有些疯狂,听着白文瑾这个名,仍然有一丝熟悉亲切的感觉,似乎掀起了某个遥远温馨的记忆。
我第一次疑心,也许我和这个名字曾经有过什么干系吧。白文瑾,我前生见过这个人么?为什么一想起这三个字,会觉得快乐和悲伤一起涌上心头?
我痴痴想了一会,白雪潇看我发呆,有些害怕,忍不住道:"小奴才,你在想什么?"他口气还是那么大马金刀的,我却听出了其中一丝隐藏得很小心的关切之意,不禁心里一暖,叹了口气:"白雪潇,你明明心肠很好,为什么我生病的时候你老是折腾我?"
白雪潇的脸又是一下子涨得通红,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地说:"我在报复你。"
我愣了一下,奇怪道:"我又没有得罪你,你报复什么啊?"
白雪潇哼了一声,低声嘀咕:"你怎么没得罪我?你可得罪得厉害了。"他声音越来越小,神情有些尴尬,不肯再说。
我越发纳闷,知道这浑人是个直肠子,索性吃定了他,趁他就在旁边,又飞快擒住他双手,微笑着威胁道:"你还不说?我可又要痒痒你了。"说着缓缓灌入一丝真气。
他掌心一痒,忍不住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皱着脸皮求饶:"哈哈哈......你这个小奴才......哈哈......你居然敢欺负我哈哈哈哈......快放手啊......"我看他笑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整个身子东歪西倒,不知怎么地倒有点不忍心,硬着心肠威胁:"快说!说了就饶过你!"
白雪潇又气又恼,笑得涕泪交流,恨恨道:"哈哈哈你生病糊涂的时候不知道抱过我几次......拼命叫什么凌......我挣都挣不掉......哈哈哈哈哈......我恨死你了哈哈......"他越说越羞愧,又熬不住我的私刑,笑到后面,忽然流下两行眼泪。
我心下一颤,不知不觉放开手。
白雪潇得脱,恨恨打了我一耳光,双颊绯红,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我闷在当场,脸上激辣辣作痛,心里一片茫然。怪不得白雪潇想尽办法和我过不去,我果然是大大欺负了他。想这冷月神医也是武林中有数的人物,哪里被人如此羞辱过。他有此反应,却也不怪。
想着他逃走时尴尬羞愧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笑,忽然觉得这小孩似的男子颇为可怜可爱。他明明比我大,但不知道怎么的,想起这浑人,总觉得像是个有趣的小弟弟一般,总想逗逗他。
我发了一会呆,听到外面大刺刺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跺得山响,那人似乎怨气十足,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我听出是白雪潇,一时纳闷,不知道他刚才这么生气,怎么又跑回来了。
果然是白雪潇拉长着脸走了进来,手上还端着一晚汤药,恨恨过来,砰地一下把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鼻子一皱,哼哼道:"病人,吃药!"他手法甚巧,那药碗砸得威风十足,碗里的汤药却一点没荡出来。
我大笑起来,忽然觉得这家伙简直十足可爱,忍不住又逗他:"这么不情愿,怎么不让别人送药给我?"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你以为你是哪根葱?还想要别人送药?凌寒出远门了,他不在,庄子里的人谁会管你?我可不想你挂掉,砸了我的神医招牌。"说着翻了个大白眼。
我愣了一会,原来凌已经走了,我病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他却出了远门,看来他心里果然毫无我的影子。代我请来白雪潇,凌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吧?我在妄想什么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傻得很可笑,于是当真笑了。只是声音嘶哑,连我自己也觉得难听得很。心里似乎有什么钝器慢慢刮过,又钝又痛,不得解脱。
白雪潇静静看着我,忽然有些害怕地皱起眉头:"小奴才,不要笑了!我不许你这样笑!"
我果然停下来,忽然觉得筋疲力尽,垂目叹了口气:"白雪潇,我会喝药的,你先回去,让我安静一会,成不?"
白雪潇沉默一阵,摇摇头:"我不走。我知道你伤心了。"
我觉得被什么凌厉的东西刺入心中,不禁震抖了一下,嘶声道:"你什么也不懂,你走吧求你走吧。"
白雪潇只是静静望着我,并不说话。他向来天真孩气的脸,也多了些沉默温柔之意。
我心里忽然一阵扭绞:呵这样的目光,水似的温柔,当日白文瑾也是这样看着凌么?他到底有多爱凌呢?能够硬生生代凌去死,难怪凌记住他一生。
可老天做证,凌要是有危险,我也会拼死护住他的......只是,瑾已经做过,我再作什么也没法令他瞩目了吧?
我大笑不绝,笑得嘴角有了腥甜味。
笑声中,听白雪潇幽幽道:"小奴才,没用的......瑾哥死后,凌寒已经不像个活人了......没用的。"他凄然一笑:"当年,瑾哥拿命去爱他,他除了赔上一生,再无别话了。所以......我这么恨凌寒,却不能做他的仇人。我知道他心里把瑾哥看得有多重。"
他一点没说错。我只是--自做多情。
无可救药。
梦里琴声不绝于耳,琳琳琅琅地真是好听。
一片浓雾,我看不清抚琴的人,只见他白衣如雪,身子似乎盘绕着淡淡的青雾。
抚琴的手修长白皙,根根似玉。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流畅悦目,似乎带着天地间的灵气。我虽然没看清他的脸,却也知道这是个风神绝世的人。随着他的琴声,周围起了淡青色的风,华丽而倜傥。
呵这个人是谁,我看不清楚,可我知道他令我满心宁静欢喜。我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忽然我觉得有些困惑,我不是爱着凌么?为什么这个人会让我如此心醉神迷?
可他的某些动作有点像凌,只是比凌更自然,更亲切,那该是我久远梦中遗落的记忆吧?那个人,一举一动,风神天下,让我只想竭尽全力取悦他,用一切美好换他一个笑容......
我急切地想拨开眼前的雾气,可青雾越来越浓,他的微笑在雾中慢慢淡去。我急得冷汗涔涔而下,忍不住大叫出声:"不要走--"可我一点也不能动弹。
他忽然不见了,我的身子莫名其妙能够动了,急急忙忙冲上去。
地上只留下他的琴。
我迟疑着弯腰拾起,忽然心头剧震,手一抖,那琴落地,一声清音,在我心中久久不息。
他的琴,竟然是--清涧溯玉。
凌最珍爱的清涧溯玉......可他绝对不是凌。他们的某些神情有点像,但我知道他不是。凌是刚烈凄厉的,是简约沉寂的;他不一样,他只是春风,只是醉人的倜傥的华丽的风......
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
我的头有些昏沉了,只觉得全身都在摇晃,大地旋转,长空旋转,一切混乱不已......冷汗涔涔中,我忽然惊醒过来,原来是白雪潇这浑人在使劲摇晃我。
他明亮的眼中藏着一丝关心,却板着脸道:"小奴才,你在发什么恶梦?哼哼,做梦都捶胸顿足的,弄破伤口,莫非想存心砸我的神医招牌么?"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恶声恶气,只是笑不说话。被他一阵唠叨,那个奇怪的梦变得有些模糊了,只有清涧溯玉和那人白皙光洁的手指,令我印象深刻。真是个莫名其妙的梦啊,大概我思念凌有些过头,想入非非了吧?
我心里嘲笑着自己,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也没心思逗白雪潇了。
看着白衣飘飘的白雪潇,我忽然心头一跳,出了一身大汗。那个梦中人的身形,竟然有些像他!我心里一阵乱,突地伸手,狠狠在自己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天啊,我在想些什么......
白雪潇被我吓了一跳,身子赶紧让开一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疯啦?自己扇自己?"
我狠狠敲了敲自己的头,苦笑道:"求求你走远点吧,我就不会疯的。"
他大怒,大概以为我在绕着弯儿损他,气得手指都在发抖,恨恨看着我,说:"没心没肺!果然和凌寒一样!"一甩袖子,扔下我走人了。留下我按着痛得要裂开的脑袋,苦思不已。
凌,你去了哪里?
我已陷入混乱,也许只有你能让我清醒,可你大概根本不肯多看我一眼的。
我尝试问山庄中的侍卫,凌去了哪里。他们只是呵呵直笑。我觉得纳闷,追问更急。他们这才说了。原来是叠楼主人约他一会。
我早就知道楼主恨凌,这几乎是江湖上公开的秘密。不过,却没人能说出他们结怨的原因。叠楼差每年都会派出最优秀的杀手来行刺凌,但这些人的下场都很惨。除了我被收为侍卫,其余全部当场身亡。
奇怪的是,凌有倾国之力,却一直容忍叠楼对他的放肆,我甚至觉得凌根本是存心留着叠楼和他作对。也许凌真是太寂寞了,寂寞得没有朋友,只好留住一个敌人。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楼主送给我的叠恨剑,心里涌过不安。明知叠楼不怀好意,凌还是去了,也不知道楼主对他说了什么。他虽然神通广大,楼主却是个奸险恶毒的人,凌如果不留神一些,只怕会被楼主算计。
凌,你现在可好?
我心思缭乱,茫然在山庄中走来走去,忽然迎面撞到一人,对方啊哟一声,低低咒骂一句,却是白雪潇:"小奴才,你发什么呆啊?"
我心里愁闷,看着白雪潇气鼓鼓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对他有种奇怪的信任感,就把叠楼之约说了。
白雪潇面色微变,沉吟不言。他向来天真孩气的脸也多了一层凝重之色。我看在眼中,越发不安,问:"你觉得怎么样?"
白雪潇苦笑道:"我只知道......只知道叠楼恨绝了凌寒,恨不得剥他的皮、要他的命......"他静静叹了口气:"叠楼之主赵文珣,本是瑾哥的同门师兄。他一直说,要不是凌寒,瑾哥也不会死......当年,瑾哥就是在叠恨剑之下穿心而亡,所以赵文珣建了叠楼,叠恨剑上的明珠,本是瑾哥束发之物。你明白了么?"
我脑门嗡了一声,果然明白了一些东西。怪不得凌一见叠恨剑面色大变,怪不得楼主说用叠恨剑一定可以对付凌。叠恨剑上,记录了他一段痛苦但不能忘却的过去。剑气每被琴声误,生死都作故事读。
而他的故事,却再无挽回的余地,只有悲殇,只有叠恨......这些年,凌是怎么煎熬过来的呢?
想着他那总是残缺了一半的日子,总是若有若无的空寂,我心头一阵颤抖。凌......我的凌,若你不弃,我愿不顾一切令你真正展颜......若你不弃!
我忽然有了个朦胧的想法:我只是个孤儿,十八岁或者十九岁,对我而言都不重要。如果凌需要的就是这个,那么,我愿意说我弄错了,我愿意说我就是十八岁的白文瑾......
不错,我是个倔犟刚硬的人,不想当任何人的替代品,更别说硬着头皮说谎。但是,如果只有白文瑾才能让凌快乐起来。那么......我就是白文瑾吧!
我沉吟一下,对白雪潇微微一笑:"小白,你哥哥是个怎样的人?我是不是......是不是有些像他?"
他瞪了我一眼:"胡说八道!你以为你是谁啊?怎么会像瑾哥!你这么沉闷无聊,又是铁石心肠的人,和瑾哥天差地远啦。我家瑾哥可是最最风流倜傥的江南美少年,谁看到他都忍不住会心醉的。他们叫他和风公子呢,都说他的笑容比和风还迷人!你啊,木头似的,倒是满像凌寒那王八蛋的,嗯,就连长相也有七分像。"
和风一样的笑容?不知如何,我忽然想起那个奇怪的梦,梦中那个华丽的倜傥的醉人的男子......我心头一震,头脑又是一阵混乱。
凌自然是个聪明人,可惜谁都看得出来,他早已厌倦红尘。每当我看着凌孤绝傲气的背影,都会一阵不安,疑心他会随时隐入白云深处。我越想越担心楼主的奸谋,他虽然武功势力都不是凌的对手,却胜在顽强狠辣、不择手段。不知道凌这次去叠楼,会不会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