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她不过是略微释放出些许的气势,那一道剑光便兜头斩来。生于神水宫那等伴水而居的世外桃源,宫南燕水性极好,对水源之地更是存有亲昵之感。但那一剑却让她仿佛置身咆哮汹涌的巨浪之中,苦苦挣扎亦难脱泥沼。这种可怖的感觉,她唯有在水母阴姬的身上感受过,几乎让她忍不住尖叫出声。但那剑光极快,剑势却慢,似乎并不打算置人于死地,宫南燕才能侥幸脱身。
但饶是如此,宫南燕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见势不妙,那因神水宫和水母阴姬赋予她的孤高傲慢也眨眼间收敛了个干净。再怎么喜好拿乔,她也绝没有胆子在水母阴姬这等层次的宗师面前端自己使者的架子。
“叶某竟不知晓这船只成了藏污纳垢之处,天下失物尽收于此。”叶英斜剑而立,却并不归鞘,他本不是尖酸刻薄之人,但想到自己慢来半步幼妹或许就要遭遇不测,甚至不讲半分缘由。此时感觉到幼妹气息絮乱,搁在他颈侧的手指一片冰凉,显然是被人吓坏了。一天之内连着两次被人冒犯,饶是叶英养气功底极好,不免也心生浅怒。
木舒的确是吓坏了。
她的闺房向来不让人随意进出,哪怕侍女也是如此。如今身在船上,屋舍简陋,想着海上四面环海,总不会有人擅自出入,难免放松了些许。昨夜翻看读者的信笺,书信寄于怜星之后,心生困顿的她便随手将另外几封信塞在了书册里,打算今日细看。
刚刚推开门看见一陌生的白衣女子拿着读者来信,她真的是差点吓得原地爆炸了啊!
木舒安静如鸡,只敢抱着自家大哥瑟瑟发抖,满脑子都是石观音妖妖娇娇大喊“来啊快活啊”的模样。
#选择死亡。#
木舒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哪怕胸腔中的心脏仍然挑动不停,面上却已经风平浪静不露半分端倪。她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往四下里一扫,发现宫南燕老老实实地站在那,手里也没有拿什么东西。而她不远处是被叶英一剑砍成废墟的舱房,几张孤零零的纸笺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半压在一块木板之下,簌簌沙沙地发出声响,似乎随时都要被海风卷走。
呀卖呆啊!木舒隐约记得自己收到的这几封来信难搞程度都是排的上号的,弄丢了信笺没准就是人命关天,这可不是造孽吗?
木舒趁着另外几人不注意,赶忙摸上自己腰间的宠物袋。下一秒,抱着竹笋一脸懵逼的小毛团就出现在了叶英的身后,似乎对自己的处境不甚了解,一脸蠢萌的傻样。虽然明知晓傻儿子不太靠谱,木舒还是趴在叶英的肩膀上朝着小团子比划了手势。
大唐黑科技之一——宠物袋,养久的宠物都能成精,小团子虽然软萌呆蠢,但是木舒教过它的几个浅显易懂的手势,他却是记住了。
它慢吞吞地将嘴里啃得满是口水的竹笋拔了出来,舔舔后放到一边,支起胖嘟嘟地小身子,绕过正在打机锋的楚留香与宫南燕,慢吞吞地挪到那几张纸笺边。唐滚滚扭头瞅了瞅自家傻娘亲,看着她微不可查眼含惊喜地点了点头,立刻挪动自己的小身子一屁股坐在了那几张纸笺上,小胖墩坤了坤身子,就这么趴在上面睡着了。
木舒:“……”qvq宝宝我是叫你把它们叼过来而不是找个地方睡觉呀。
不过事情也算是解决了,木舒当即往叶英肩膀上一趴,学着唐滚滚一样当条咸鱼。
叶英显然不打算掺和明国江湖的那些琐事,对于楚留香话语中提到的几位重要人物也一无所知,但以他的品性教养,知晓他人为祸江湖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管。是以哪怕对楚留香以及宫南燕的行为深感无礼,此时也没有开口让两人离开。
木舒听着宫南燕和楚留香的对话,只觉得明国人这种绕来绕去的说话方式当真让人吃不消。耐着性子听了一段,终于忍不住趁着两人停顿的间隔突然出声道:“很抱歉,打断你们两人谈话了,但是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一下。”
木舒眼见着两人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身上,立刻伸手拍了拍自己大哥的手臂。叶英微微倾身将她放下,站稳了之后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这位,姑娘……我想问一下,为什么你们神水宫的东西失窃,你却直接定罪是楚兄?”
宫南燕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楚香帅轻功独步天下,除了他,还有谁能盗取神水宫的一草一木?”
这种强盗逻辑别说木舒无语凝噎了,就连楚留香自己都有些吃不消,连连苦笑道:“那还真是多谢姑娘看得起楚某了。”
“……好吧,姑娘你高兴就好。”木舒冷漠脸甩下一句话,忽而又转头面相楚留香,一针见血地问道,“那么,香帅,您一路寻水而来,确定是除了我们这艘船,再无其他人的存在吗?”
楚留香微微一怔,却是微笑着道:“叶姑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楚某的确遇见了另外两人,但是,他们绝无可能犯下如此恶事。”
楚留香显然是之前被木舒堵得张口结舌早已有了心理阴影,不等木舒开口,便立刻道:“叶姑娘可听说过七绝妙僧无花大师以及明国丐帮帮主南宫灵?五花大师身负七种绝技,惊才艳艳,冠绝天下,其品性之高洁令人钦佩,其出尘之态令人心服,乃是明国少林第一高才!而南宫灵侠肝义胆,沉稳持重,虽是丐帮新任帮主,其品性口碑却是世人皆叹,万不可能做出这等恶毒之事。”
木舒耐心地听他讲完,才微微一笑:“楚香帅朋友遍布天下,自然多是美玉无瑕,可香帅这般,与这位姑娘有何区别?”
楚留香哑口无言,对他来说,纵然怀疑世上的每一个人,也不会怀疑那个高洁到衣袂都不染纤尘的无花身上。但是方才他正据理据争,同宫南燕辩驳对方言语中的偏颇刻薄之处,如今又因为两人是他的至交好友而多有维护,果真是和宫南燕一般无二了。
木舒觉得楚留香和陆小凤的性格中都有一部分自相矛盾的地方,他们在分析案情时会那样冷静而理智地纵观全局,剖析每个人的动机和心态,但是又那么可笑地会因为自己的主观感受而蒙蔽了双目,一昧地为他人开脱罪责,直到最终赤裸裸的真相摆放在他们的面前,才肯低头承认自己的想法有误。这或许是聪明人的弊病之处,也或许是局中人观之不清的常态。
那些幕后之人看准的也是这种灯下黑的心理吧。
若是往常言之,木舒对此也不过是一笑而过,但是如今这把怀疑的火焰烧到了他们的身上,就别怪她狠心戳破这迷雾般的阴翳了。
木舒知晓自己这般言语,大概也会是一种“掩盖”的表现,但是她也不可避免地利用了人心的一种失衡心态——“越是坦荡越是无辜”这样的想法。并非是为了开脱什么,而是在似有若无地进行一种心理的暗示,当他们心中的感性掩盖过理性时,这个暗示会让他们存下几分的怀疑,以此推动剧情的发展。什么好心的渔家,什么凑巧的事故,她不信这所谓的巧合,只嗅出了算计的味道。
藏剑弟子一身江湖人的打扮,在码头询问了这么多次消息,那些渔家焉何分不清江湖人和平民百姓的区别?更何况平民百姓对于江湖人向来畏惧,更多是抱有着“只可远观”的心态而不愿接近。怎么可能会故作聪明的告知他们错误的航线,只为了避免他们“送死”?难道他们不担心江湖人误了事而回头找他们麻烦吗?难道不害怕最终惹祸上身吗?所谓的“好心”,木舒可当真没感觉到。
他们“偏离方向”在先,楚留香的“挚友无辜”在后,这件事情一旦处理不好,便是一身脏水,百口无言。
木舒款款一笑,自有清风霁月的温润之美,她望着宫南燕,平和地问道:“天一神水既然是神水宫重宝,能够接触到的人自然少之又少,敢问姑娘,无论男女,无论其他,心中可有一个答案?”
宫南燕面色顿时就难堪了起来:“你是在说我神水宫里出了叛徒?你……你……!”
“并不一定是叛徒,或许只是受人胁迫,神水宫中可有人失踪?可有人自杀?”楚留香立刻抓住了重点,乘胜追击地问道。
宫南燕的面色霎时惨白,惊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痴痴地咽声道:“……她、她……她是个既可爱又多情的女孩儿,正是芳华最好的年纪……她几乎没有跟男人讲过话,最是端庄淑静,她又怎么可能会……不,这是不可能的!”
楚留香目光闪动,心知案情出现了突破口,一番逼问之下,终于问出了那女孩子的死因——怀有身孕,畏罪自杀。
——神水宫是女子的“世外桃源”,水母阴姬更是世人眼中的“圣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的确让宫南燕觉得难以启齿。
无怪乎她们会怀疑楚留香,毕竟楚留香不仅“轻功冠绝天下”,其“风流多情”亦不遑多让。
木舒略微思索了其中的关键,当楚留香差不多搞清楚来龙去脉了之后,才再次问出了关键点:“姑娘,水夫人的医术也是江湖一绝,那想必能知晓此女腹中胎儿的时日。既然如此,不妨仔细回想,那时神水宫中,可有发生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吗?”
宫南燕听罢,娇颜彻底惨淡,一时竟摇摇欲坠,险些跌倒在地上。
——神水宫的日子平静就如那湖中的死水,唯一的波澜也不过是作为一位虔诚居士的水母阴姬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听一段佛理。
——那样一位文质风雅的出家人,谁又会怀疑他呢?
第七十七章 谁知往昔
当意识到有人在背地里暗戳戳地搞事并且让自己和哥哥吃了一个闷亏之后,木舒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第一件事情不是思考怎么洗刷自己身上的污渍, 而是考虑怎么化进攻为最好的防守, 让那背后的引火之人尝尝玩火自焚的感受。
眼见着宫南燕三言两语就让楚留香苦笑着接下了这件闲事,木舒心想对方也并非蠢得无可救药。宫南燕会来找楚留香并且一开始就死咬不放给楚留香定罪, 估计就是为了逼这声名远扬的大盗接下这一宗案子。此前她的言语虽然刻薄,却明里暗里地奉承着楚留香的武功与侠义。楚留香花名在外,她又是一个很美的女子, 激将与柔情交织, 黑锅与高帽齐下, 不怕楚留香不管这闲事。
木舒心情微妙地看着楚留香又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个案件之中,眼见着他连原本被人诬陷的些许不满也在宫南燕离去之时的回眸一笑之下烟消云散, 顿时深感世风日下, 人心不古之理。饶是她惯来没有什么自觉, 此时也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手感极好的脸蛋, 认真思考是不是自己不够美丽看上去太过软弱可欺,所以这些风流浪子能被美女得寸进尺到这种地步, 偏还就是对她半点都不客气。
木舒不知晓, 并不是她不够美丽, 而是对于女人而言最为重要的容貌皮相在她身上反而成了陪衬之物, 特别是在她手上吃了不少苦头的楚留香以及陆小凤。面对其他的女子, 他们或许会更有心情去关注她们的皮相之美,但是面对她,更多的便是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谈吐言行之上。在别人的眼里, 她是一个必须平等交谈与重视的对象,而不是一个值得欣赏皮囊之美的女子。
无需春花秋月的点缀,她本身就已经是一泓沁人心扉的泉水。
这么一通闹腾,木舒心力已尽,只觉得倦怠了。楚留香见她眉眼疲惫,也有几分歉意,取了纸笔画下了桃花岛的水路航线,这才起身告辞。木舒如今身体虽然还好,但是一天之内连着两次受惊,也有些熬不住了,勉强撑着仪态送走了楚留香,才回身去牵自家大哥的手。
然后叶英将几张写满字的纸笺递到了她的面前。
木舒一脸懵逼地看着那几张眼熟的纸笺,又慢吞吞地抬起头凝视着自家大哥云淡风轻的俊颜,最后猛地低头,看向了叶英脚边扒拉着竹笋嗷嗷直叫的蠢儿子。她之前比的手势是让蠢儿子把纸笺叼过来,唐滚滚没有照做,她还以为是它年纪太小还不懂事的原因。但是现在看来,蠢的是她自己,唐滚滚不是不懂,而是累了准备在上面趴一会儿,再继续执行娘亲的命令。
她一时被那幕后之人的算计吸引了注意力,加上精神头不好又觉得自家大哥不会屈尊去捡几张小纸片,就这么安心地把这玩意抛在了脑后,没想到蠢儿子居然在背后给了她这么一个会心一击。
#儿砸你害得为娘好苦啊!#
#明枪易挡,暗贱难防啊!#
#娘亲的点心没有了,你以后就没有嫩竹笋了!#
木舒头皮发麻,也不敢去接那纸笺,跟犯错的小孩一般垂头丧气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弱声弱气地道:“……大哥,你听我解释……”
“嗯?”叶英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曼斯条理地收回手,将几张信笺折好收入袖袋中,才忽而开口道:“……这孩子忽而爬到为兄肩上,将此物交于为兄。本想着是你的失物,便替你收着,并未翻看……如今看来,这竟是需要‘解释’的失物?”
木舒几乎差点要给自家大哥跪下了,卧槽大哥我不该怀疑你的君子品性原来你没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