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事实也是如此,唐无乐是强撑着自己伤重的身体,听见叶凡那一声“师父”的惊呼,才放任自己昏迷过去。
雪魔王遗风在场,他大抵,是不必担忧妹妹是否平安了。
唐无乐用力地抬起手盖住了自己的脸,不愿让自己在外人的面前泄露出一丝半点异样的神情——他尝试着告诉自己,进入龟息状态的他与死无异,不会武功的妹妹没有发现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当时候的情况如此,谁也不知道霸刀山庄是否还会卷土重来,他们急于离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小婉身体虚弱,或许熬不住病痛所以才被叶凡带走……
但是当他内心浮现出这样的想法时,他又笑自己多大的人了还自欺欺人,明明聪明得什么都懂,却偏偏拗着劲地犯蠢。
木舒安静地待在一边,见对方似乎一时间难以释怀的模样,只能纠结地……自己把水给喝了。
讲道理,不是她不够体贴,而是大老远取了水来对方还不喝,他不保重身体她还要小心别生病呢。昨天一场雨淋得她差点发烧,还是咬牙跟系统兑换了暖水和药物才稳住了身体的情况。
她可不想到时候两个病号蹲在这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破碎的我怎么拯救一个破碎的你。
木舒慢吞吞地捧着荷叶盏走了,心想等到她盛水回来对方也差不多调整好心情了,这次问一问五哥的事情应该不会太突兀了吧?
然而等木舒再次端着水回来,却看到那病患居然坐起了身,还摆弄着那柄伞,再次吓得她差点把水给撒了。想到昨晚帮他上药时,对方那刀口狰狞的伤痕,不由得微急,喊道:“你坐起身做什么?腹部上那么长一刀刀伤,再崩开可如何是好?”
唐无乐抬头看到她,似乎比她还诧异的样子,嗓音微哑道:“你还没走?”
木舒简直要叹气了,这人到底是觉得这世道有多阴暗啊?居然觉得她会丢下一个病患不管不顾。这么想着,便将手里头的荷叶盏递了过去,轻声道:“你还是喝点水吧,昨天晚上你淋了雨,伤口都泡白了,后来发了烧,我却搬不动你。”
唐无乐沉默不语,他看着手上被自己收起来的油纸伞,还有改在自己腿上的蓑衣,突然开口道:“那你呢?”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面前这个人可是身体虚弱到讲一个稍微长一点的故事都会撑不住倒下的人啊。
木舒笑了笑,道:“后来雨停了,给你上了药,就去前面的木屋里歇了一会儿,如果你感觉还好,就先去木屋那里歇一会儿可好?”
这里的木屋坐落在半山腰上,无人居住,应当是留给像她这样登山旅人的。也无怪乎唐无乐倒在这里还无人发现,真正的人家都居住在曲亭山上,偶尔才会下来给这木屋里舔点柴火之类的东西,除此以外,食物衣物之类的东西都没有。
唐无乐无有不可地颔首,木舒便走到他身边蹲下,将荷叶盏递到他唇边。唐无乐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手臂无力的他的确握不好着荷叶盏,便就着木舒的手喝了水,多少缓解了喉咙干涩的疼痛。
等唐无乐稍稍积蓄了些许体力之后,木舒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轻声道:“我扶你吧,注意伤口。”
唐无乐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莫名的,就让木舒感觉到了几分心灰意冷。她有心开口说些什么,唐无乐却突然伸手环过她的脖子,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毫不客气地将身体一半的重量压到了木舒的身上。
木舒:“!!!”我就知道心灰意冷什么的全是错觉!
木舒艰难地站稳身体,见唐无乐冷着眉眼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一时也捉摸不清这位大爷是几个意思。木舒只好半搂半抱着这位大少爷艰难地朝着木屋挪动,心中暗暗腹诽对方少爷脾气的同时,也猛然掠过了一个有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比起那种恣意乖戾的笑容,不知道为何,他如今面无表情的样子反而更加真实呢。
第三十一章 跟我走吧
唐无乐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时,就发现那不停走动的小矮砸已经将原本空荡荡的木屋装饰得像模像样了。
木舒跑了一趟山顶, 来回就花了一下午, 用钱买了被褥、衣物、锅碗瓢盆、食物调味料等生活必需品, 装进落花碧绒包里之后便又且走且停地回到了木屋。也幸好唐国有这些神奇的荷包,仿佛芥子空间一样, 小小的袋子可以装下无数东西,不然她非得累死不可。眼见小少爷仍然在明媚地忧伤着,木舒也不指望一个病患能帮上什么忙, 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这些年被人照顾惯了, 很多事情都做得不顺手, 但是笨拙归笨拙,木舒还是能勉强将一切都打点好的。
木屋里有可供人烧柴火的方形土坑, 上方有一个吊钩垂下, 正好就在柴火坑上, 方便人挂吊锅。柴火烧起来了之后, 屋中明显温暖了不少,担心屋中缺氧的木舒又把窗户稍稍打开了些许, 空气便不会过于窒闷。离开藏剑山庄之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的生活让木舒有些难得的小兴奋, 她用吊锅熬着粥, 看着一边躺着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唐无乐, 低头便在落花碧绒包里翻找了起来。
脚步声在耳边再次响起, 唐无乐睁开眼,神情沉静又带着些许冰冷的厌倦,似乎是不耐她的嘈杂, 眉眼便带着一点刀锋般的锐利。
然而木舒并不害怕他冷漠的态度,甚至有些理所当然——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就扬言要宰了她并毁尸灭迹的人,左右他现在生活不能自理,宰了她也没什么好处。她将手上拿着的衣服放放在唐无乐的枕边,温声道:“我再去打点水,你先把衣服换一下吧,绷带和药物都放在包里,你可以自己拿,我很快就回来。”
唐无乐险些没被她那哄小孩一样的语气给烦死,当初初遇时也是如此,明明不过是那么小小一个,随手就能捏死的小娃娃,却总是用一种“孩子乖乖别闹事”的语气说话。要不是看在她好歹救了他一命的份上,他非把这聒噪的矮砸丢水里去好吗?
并不知道自己的底线从最开始相遇时的“居然敢用对小孩子的态度对待本少爷信不信少爷宰了你”变成了现在“小矮砸又吵又烦人信不信少爷把你丢水里”,其中落差简直可谓是一落千丈低破下限,然而作为当事人的唐无乐却半点都没有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有人说过,底线这种东西,被拉低了一次,就会一直被拉低,并且很难再恢复到原有的高度了。
所以,在木舒捧着碗拿着勺子,一脸理所当然地将粥放凉然后送到他唇边时,唐无乐的表情在一瞬间的险恶之后又恢复了冰冷,嚼着米粥闷闷不乐。等到吃完了一碗只放了盐的米粥之后,他还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难吃。”
木舒:“……”是是是,你是小公举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天下米粥不都是一个味道吗?#
一个抱着“放任矮砸”的心情,一个怀着“关怀智障”的心态,结果还是破碎的我拯救了破碎的你。
木舒是一个很能随遇而安的性子,盘算着信送回藏剑山庄而哥哥渡船来到金水镇约莫也需要四五天的时间,便优哉游哉地继续自己“侍奉小公主”的生活。对人情绪敏感又极其擅长观察的木舒很快发现,小少爷面无表情只是懒得笑,并不是真的对她有什么意见。虽然总是一副恨不得拍死她的模样,但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更多的时候是一副心灰意懒倦怠无比的样子。
眼见着小少爷的心情似乎稍微好了些许,便忍不住开口询问五哥的下落。
然后她就看见小少爷眉眼一郁,仿佛实体化的黑气从他身上冒出,冷哼道:“死不了。”
说完之后似乎还有点意气难平,心情不爽地他立刻开始抹黑叶凡:“他这种哥哥有什么好在乎的?不懂以家族声望为首重,整天除了惹是生非以外就是沾花惹草,你看看他出事了第一反应都不是求助藏剑山庄,而是给他师父传讯让他师父做主。他眼中哪里有你们这些血脉至亲?脑子是被驴踢了,随随便便就拐走别人的妹妹,又何曾想到你了?这种人都不配为人兄长的,还掏心掏肺对他做什么?”
木舒这才恍然明白过来眼前这人是唐小婉的兄长之一,便也只当他是愤恨叶凡拐走了妹妹,默不吭声地随他骂。
但是这时扶苏的模式不慎开启了一角,联系前因后果,小少爷应该是出来找妹妹顺便干掉五哥的,听他话语中的意思双方也是成功会面了,只是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叶凡死不了,还说他求助师父而不求助藏剑,那说明叶凡如今应当是被他那个神秘的师父安全带走了……呃……叶凡和唐小婉被带走了,小少爷却重伤躺在荒郊野岭了?
唐小婉如果在场的话,没有检查一下自己哥哥的伤势吗?就算以为他死了,好歹也帮哥哥收个尸吧?
木舒觉得细思恐极,身为兄控的她并不能理解唐小婉的想法,但是她知道古代人对遗体是有多看重的,深宫后院犯事被打死的宫女都还有条被席裹尸呢。人们讲究一个入土为安,抛尸荒野让鸟兽啃食几乎可以算是刑罚的一种,是为了惩戒罪大恶极之人,令其死后也不得安宁的做法。如果不是抛尸荒野,那面对疼爱自己的哥哥重伤却不去救治,又是一种什么心态啊?
木舒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不遗余力抹黑叶凡的唐无乐,心情突然有些微妙。
#说得你好像很有资格说我似的。#
受伤和生病的人因为身体的不适所以会变得格外脆弱,木舒是很清楚地知晓这点的,毕竟她身体曾经破败到那等的地步,饶是以她的心性,偶尔也会觉得烦躁和难过。所以对于唐无乐现在宛如更年期爆发一般的状态,她很能理解,也非常体贴伤残青年。
但是大晚上的被人一个枕头砸醒并且要她唱首歌来听的时候,木舒还是一脸懵逼的。
#该说唐门暗器果然名不虚传吗?隔着一个火坑吊锅你都能用枕头砸中我。#
木舒心中默念着“毕竟五哥抢了唐门的闺女所以还是忍一忍吧”以及“被妹妹撇下的伤残青年多少体谅他一点吧”,于是坐起身来顺了顺自己的长发,翘着呆毛迷迷糊糊地软声说道:“那你想听什么?”
唐无乐砸醒她时也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问,脾气当真软得不像话,他沉默了半晌,才道:“随便,这破地方太安静了。”
木舒沉默了,恐怕不是这地方太安静了,而是因为他因为疼痛而难以入眠,又想起被妹妹撇下的事情了吧。
——人心终究是肉做的,再怎么坚强,也仍然是会觉得痛的。
但是唱歌,却当真是难为她了,木舒是个标准的五音不全,毫无音乐细胞。上辈子听过的歌,如今也忘得差不多了,而这辈子听过的那些江南小调,吴侬软语,好听是好听,难学也真的是难学,她是真的一个调都发不出来。
木舒憋了又憋,最后涨红了脸,嗫嚅地开口唱道:“……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
唐无乐:“……啥玩意儿调子古里古怪的?”
木舒倍感窘迫,难得硬气了一回,道:“我只会唱这个,不爱听你就赶快睡吧。”
唐无乐是真的觉得难受,受了伤,又是在这样寂寥的夜晚,总是难免会一个人胡思乱想。或许是一些事情压抑在心口太久太久,而身边又有着一个太过于温柔的人,所以会让人心的欲求无节制的膨胀,总是忍不住得寸进尺一些,汲取她的温暖来度过那些难熬的悲伤。
他忽而想起初见时那人的模样,嘴边的一句“继续唱”微微一转,就脱口而出道:“那把第三个故事讲完吧。”
木舒微微一怔,也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那第三个故事,毕竟连朱七七后来都忘了继续询问,而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居然还记得。她也一直记得,自己要将第三个故事讲给他听,竟然就这么巧,一时间不谋而合。
讲故事总比唱歌容易,木舒整理了下思绪,便将故事娓娓道来。
第三世,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过完了这一辈子,三生三世的缘分便就此落下了帷幕。或许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悲伤的结果,梨白恢复了前两世的记忆,萧卿也想起了两辈子无疾而终的爱情。他们平安长大,找到了彼此,理所当然地走到了一起。
“梨白想起的不仅是自己两世的记忆,还有红颜薄命的终局。”
这其实是现代人都很熟悉的一个问题——假如生命只剩最后一天,你打算做些什么?
在木舒看来,这是一个十分温暖的故事。梨白和萧卿度过了他们三世苦难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他们去了很多地方,去看了很多美好的风景。他们去看过三山五岳,在山崖上静待日出,彼此相视而笑;他们去过海天的尽头,去看辽阔无垠的大海,看着海豚越出水面,拍打出一片洁白的浪花;他们去过塞北,漫天风雪,只为一睹银装素裹的世界,然后梨白笑着,在爱人的怀里,永远地阖上了双眼。
风雪吹了满头,也算曾白了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