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舒惊觉情况有变。
她浑浑噩噩地坐在客栈的角落里,说书先生讲完了故事,她也恍恍惚惚地掏了颗珍珠递过去,问道:“先生,您可知道他们朝哪个方向离开了吗?”
“老头儿不清楚咧,若是姑娘想打听消息,不如去码头看看吧。”说书人没有细想,只以为是这心善的小姑娘感动于小夫妻之间的爱情,想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便又好心提醒道,“老头儿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是也能看出那些江湖人很是危险,小姑娘还是不要以身犯险了。”
哪怕木舒此时忧心忡忡,也不免因这番善意而微笑起来:“我知晓了,先生,谢谢您。”
司空摘星被指使着去送信回来,就看到小魔头对着老者笑得一脸乖巧可爱,不由得心塞了一瞬间。他们这些江湖浪子都肆意惯了,风里来雨里去的,但是再怎么会玩,有些原则也是不能去踩的。这一次无意间的玩笑险些让藏剑病弱的七小姐送了性命,被小姑娘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顿,司空摘星本是该恼的,但是想到对方气若游丝却还怒斥他害得藏剑山庄不得安宁之时,他又有些哑口无言了。
他心里仍然难免嘀咕唐国的姑娘开不起玩笑,但是那份下意识里男子对女子的轻视,却是悄无声息地被抹除了。
约莫是这个浪迹天涯的偷王之王第一次意识到,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柔弱宛如莬丝子,人生除了爱情就没有什么可以占据她们的心。
这一份难得的觉悟和因为险些让对方丧命的愧疚,让他罕见地提出了一件对他而言无比麻烦的事情——送她回藏剑山庄。明明知晓如果自己真的送她回去,怕是在踏入杭州地界的第一时间就会被藏剑弟子围了起来,但是他仍然这么说了。
但是,少女听完他的提议,却是微微笑着道:“不了,少侠就此离去吧,我就在这里等我的兄长。”
清淡疏离的语气再怎么温文也掩盖不了那份不愿和他有任何瓜葛的嫌弃,司空摘星心想要不是怕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死在这里,我又何必自投罗网?但是看着少女的那双眼睛,他忽然就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太过于想当然了。
他原以为她是个温柔心软的女子——然而,道德的底线在她的眼中黑白分明,再清晰不过了。对在乎的人有多温柔,那对伤害在乎之人的他就有多疏冷。意识到这点时,少女已经打点好了自己的一切,用惯来温文的语调,不容拒绝地同他道别。
他看着少女持伞离去的背影,明明身形纤细瘦削却总是脊梁挺直,许是惯来的家教如此,哪怕她不能习武也自有一身风骨。
约莫,自诩风流天下的楚留香和陆小凤,也拿这样的女子无可奈何吧。
司空摘星内心的想法木舒无从得知,告别了三观不同无法愉快玩耍的偷王之王,木舒还在心中小小的松了口气——少来,司空摘星这种主角的基友能不招惹就别招惹,她还要去找自家五哥呢,万一被司空摘星发现叶凡和唐小婉是真私奔,那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化作竹篮打水一场空。毕竟司空摘星知道了,距离陆小凤知道此事也不远了,主角知道了,天下人也差不多都懂了。
在码头打听到叶凡和唐小婉似乎渡河去了古罗岛,听说古罗岛上有个曲亭山,分明死路一条,缘何逃命会逃到这种地方去?木舒委实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此时也没时间让她想东想西了,木舒担忧自己撞上唐门和霸刀的弟子,便在金水镇的成衣店里买了几件衣服。换了一身天水青的广袖束腰裙,穿着布帛长裤,确定这身衣服既能藏起自己的武器,又不妨碍自身行动之后,木舒就乘船去了古罗岛。
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好不容易到了码头,却下起了雨。木舒不得不换上了斗笠蓑衣,打着伞急急匆匆地赶路,既担忧中毒受伤的五哥,又恼天公不作美。渔夫说曲亭山上有人家坐落,都是高脚木屋,若是不介意,可以去借宿一宿,山上人家都不会介怀的。
木舒担忧雨下大,呆在外头四处都是树木,电闪雷鸣反而危险,只能咬牙尽快赶路。
曲亭山的山路不算料峭,但对木舒来说也不好走。一路气喘吁吁地赶到半山腰,可算是看见一豆灯火,怕是专门留给那些风雨夜归人的。这时候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已是一片朦胧模糊之色。木舒已经觉得身体有所不适了,不由得微微加快了脚步。
远远看到一处高脚木屋,却没点灯火,木舒正想过去看看,却不料经过草丛时脚下踩到什么柔软而坚韧的东西。那种酷似踩到蛇的错觉让木舒心中一瘆,脚一崴,整个人就砰地一声摔在了泥泞的土地上,斗笠和雨伞都被摔开,雨水很快将她浇得狼狈。
顾不得手臂被擦出了鲜血,木舒慌忙扭头去看,恰巧此时,一道惊蛰雷电恍如白练劈开苍穹,照得四周恍若白昼。掉落在草丛里的银色面具乍现冷光,侧趴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的青年额头和半张脸上尽是雨水和干涸的血迹,被雨水淋湿的黑色长发仿佛罗结的网,凌乱地铺散,让他看起来狼狈又脆弱。而方才木舒无意间踩到的,正是对方的小臂。
木舒呼吸一窒,吓得忍不住一缩,以为自己踩到了尸体。她正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却骤然看见了青年的容颜。
那是世间少有的俊色,英气俊美,凌厉得几近邪气——哪怕已经不复少年时些许的稚气,哪怕此时他狼狈宛如丧家之犬。
木舒也仍然认出了他。
木舒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那个记忆里乖戾残忍,喜怒无常却又让她无法不心生羡慕的少年,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轻飘飘就能躺在细细枝桠上的少年,木舒从来都没想过这辈子还会看见他这样狼狈的一面。
不知是从何处翻涌上来的郁气,木舒下意识地捡回了自己的伞,小心翼翼地为他挡住倾盆之雨。
她跪在泥泞的土地上,将他翻过身,趴伏在他的心口,好不容易,才在嘈杂的雨声中感受到些许跳动。
青年浑身是伤,失血过多,呼吸细不可闻,不,与其说是呼吸,不如说是喘气。
木舒抹了一把雨水,将雨伞狠狠地扎在地上立起,她迅速地检查青年口鼻之处是否有阻碍呼吸的呕吐物,根据呼吸来判断他的情况。之后双手相合放在他胸口正中的位置,冷静地按照自己的记忆进行着抢救的措施。
胸口正中的位置,用力按压至五到六厘米,复苏心肺。
头后仰,打开气道,捏其鼻,以嘴包住其嘴部,吹气,胸口有轻微起伏才算成功。
木舒按部就班,亦顾不得男女之防,此时只想救人一命。重复数次,直到青年的胸口开始起伏,木舒才面色惨白地收回了手。心肺复苏耗用过多的体力,让她的双手酸得几乎难以抬起,但是她知晓不能停下,哪怕成功概率不足一半,她至少也要努力挽救过。
木舒抬手擦拭着下巴处汇集的雨水,惨白着脸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小少爷,这次可要祈祷你们唐门的药物不会过期啊。”
她迅速翻出腰侧的锦囊,取出那颗蜜色的丸药,捏碎了就着雨水,一点点送进他的口中。昏迷中的人不会自主吞咽,木舒俯身,轻轻往他咽喉处吹气。昏迷中的青年似乎感觉到了痒意,不自觉地吞咽,总算将药物全部咽了下去。
木舒打开系统页面,从中取出暖水以及快速止血的药品,在渐小的雨幕中轻笑。
唯尽人事,只待天命,你可莫要放弃啊,唐门的小少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无乐少爷:讲道理,第二次见面就这么努力地救我?你是不是早就对我一见倾心二见钟情三见非我不嫁?本大爷果然魅力非凡,不愧是唐门容貌之最。
木舒:(关爱智障般的眼神)小少爷,你一脸血的样子是挺美的。
无乐少爷:………………
木舒:(关爱身坚智残人士的眼神)我只是觉得……你还能再抢救一下。
……
…………好了我们就不要欺负无乐少爷了,将来要被梳子各方面攻气碾压,也是心疼。
第三十章 何为真实
“我若为逆斩堂堂主,定以维护家族声望为首重, 爱恨分明, 通晓是非。若有相欺本门者, 当全力出手,生死以决。定约束门中弟子, 不插手朝政,不为非作歹,不通敌叛国。从此苦心修习暗器之道, 绝不随意施展, 仗技偷袭击杀无辜之人。”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年少时意气风发的宣誓, 那时他从唐老太的手中接过逆斩堂的刀令,耳边是同门似嘲似笑的冷嗤, 他却对这样的挑衅无动于衷, 甚至心中流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与傲气。接手逆斩堂, 并非因为他是长老次子, 实际上他接手逆斩堂这等大事,连他父亲唐傲侠都并不知晓。他年纪轻轻能走到这个位置, 靠的是自己的实力, 既然他有这样的实力, 自然也就无需畏惧他人的轻视与不屑。
唐门弟子大多亦正亦邪, 桀骜不驯, 但他既然接手了唐门最重要的逆斩堂,那自然会让所有人心服口服,不敢再说半句闲言碎语。
后来他整顿了逆斩堂, 打趴了所有的刺头,手段尽出地将整个逆斩堂变成了自己的一言之地。在堂里他是何等的冷血严厉,回了唐门他就有多放浪形骸。明明生得面如冠玉,他却偏要穿最浮夸华丽的衣饰,杀手要隐藏身份,他却偏要打架闹事,欺压弱小。
久而久之,唐傲侠长老次子唐无乐聪明绝顶,却从不将聪慧劲放在正事上,既霸道又无能的消息,便被传得人尽皆知了。
被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追打,他嘻嘻哈哈地点头认错,转身又故态复萌,仍然是那副纨绔般的模样。在逆斩堂中他要奉守的原则太多,游离生死之间的岁月总是让人染上钢铁般冰冷的色泽,其实曾经也有过那么一次九死一生地煎熬,他兜着险些被丢掉的小命回到家中,听着父亲一如既往中气十足的怒骂,他笑着笑着却差点哭了——父亲当时那宛如见鬼了一般的表情,他大概这辈子都难以忘掉的。
他记忆力真的很好,堪称过目不忘,不然也不会只看一眼就能记录下许多门派的招式,并琢磨出他们的弱点。
所以总是无可避免地记得一些令人伤感的往事,一个人承载着别人已经淡忘了的痛苦与悲伤。
就像记忆里,他好不容易等到伤势痊愈,才扯开练习了很久的笑脸去看自己自幼疼爱的小妹。他雕刻了一只小巧机关鸟,是很多唐门小姑娘喜爱的样式。但是他珍而重之地将东西送到她的手上,她却愤怒地看着他,将机关鸟丢出窗外,哭着道:“我不要这些害人的东西,全是用来要人性命的玩意儿,小婉见不得这些,你不想做个好人,难道还不让小婉做个好人吗?”
他记得这么多的东西,却忘了妹妹喜爱江南的诗画,最爱文人的风雅,也……最讨厌他。
唐无乐浑浑噩噩地从睡梦中醒来,却不知道为何,觉得很累很累——战斗到脱力的疲乏,失血过多造成了眩晕,还有那种从内心深处一点点泛上来的虚弱,一时间竟让他有种恍若隔世般的茫然。
布料黏连在身上的感觉十分难受,他睁开眼,因过于刺目的光线而微微蹙眉,却发现一柄油纸伞插在他身侧的土地上,为他遮挡住了照着他上半身的阳光。无乐拧眉,这种虚弱感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身上的伤虽然处理得并不完美但是都很细致,但是……
脚步声传来时,唐无乐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但是他此时虚弱得连抬手都万分困难,只能暗自积蓄体力,以不变应万变。但是来人显然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从脚步声的轻重上来看唐无乐甚至能知道对方是一名女子。他心底闪过一个念头,然而还未细想,眼前就出现了一角青色的衣袂,那取自苍蓝碧翠的青色淡雅素净,就仿佛一线云烟,清丽优美。
女子微微掀开油纸伞,露出一张温柔秀丽,却仍然稚气难掩的脸颊,见他醒来,对方明显吓了一跳,险险稳住手中的荷叶卷成的小盏,没有让里面的水溢出来。她微微欠身,缓缓退后一步,才笑着道:“你醒了?可要喝点水?”
这种镇定自若且先一步掌控话语权利的配方真是熟悉得不行,唐无乐眼神怪异,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从记忆里拽出一个人的身影。
收到消息说妹妹和叶凡私奔所带来的麻烦被藏剑七庄主解决了,当时候的他只顾着生气,并没有去细想这个所谓的七庄主到底是谁。但是此时此刻见到了她,许许多多的关于这个人的细节就如同海面翻腾的泡沫一般汩汩涌上心口。
那大概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别人的妹妹”是什么模样。
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妹妹之间的相处是畸形的,是他一厢情愿的。
而想到这个,他忽而张口,用干涩难听得仿佛砂石相磨般的声音嘶哑地道:“……婉儿和叶凡呢?”
木舒微微一怔,她下意识地想问你见过我五哥?却见唐无乐神情忽而一凝,随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木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对人的情绪向来敏感,唐无乐心中那万般复杂的思绪,那些悲伤的痛苦的脆弱的情感,都确实地被她感受到了。不该问的,不该说的,她突然就将自己的问题咽了回去,不过知晓叶凡和唐小婉在一起,而面前这个和唐小婉熟识的唐门少年似乎并不紧张的模样,那大抵他们还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