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上一片祥和，没有半点戾气，身上的慈悲之意便是她都能感觉到，随着他嘴里的经文，一圈凡人见不到的金光从他的身上向四周蔓延开来，冤魂接触到这金光，逐渐变得平静，戾气慢慢的消散。

姬流月很是惊奇，指着那和尚惊道：“这，这是…”

陆压将手指压到嘴上，“嘘”一声，手一挥，一道看不见的气将两人罩住，接着他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寝殿的屋顶。

寝殿里面除了李世民，还有一个女子，此人身着白袍，慈眉善目，头上披着一块纱，除此之外，再无半点装饰，正是观音，李世民如今见不到冤魂恐怖的面容，听不到他们凄厉的叫声，心中只觉一片祥和，兴奋的说道：“大士所言不差，此子果然佛法高深，待得冤魂除尽，朕定当为大师重塑金身。”

观音摇摇头：“陛下此言差矣，此子所念，乃小乘佛法，只能渡己不能渡人，此子能用此消除怨气，乃其本身佛心根重之故，人间数千年来，兵戈不断，怨气冲天，最终将反噬人间，陛下乃人间帝王，自然首当其冲，有一日陛下挡不住了，这人间的灾祸也就来了。”

李世民闻言，心中一惊，意思就是说有他在，这些怨气就先找他，等把他弄死了，才会去祸乱人间？合着自己就是块盾牌？！

不过他终究是帝王，喜怒不行于色，诚心请教道：“以大士所言，该当如何？”

观音含笑道：“为今之计，只有找一个佛根佛心深重之人，前往西方，取得大乘佛法，方能普度众生，超度冤魂。”

她这么一说，李世民明白了，别的和尚念经都没用，可见佛心不够，外面那小和尚倒是厉害，可他要走了，万一再有冤魂谋害自己怎么办？

犹豫了一下，试探道：“大士不能将大乘佛法送到大唐来吗？”

姬流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观音的面容龟裂了一瞬，当然很快就恢复了慈眉善目的模样，摇头道：“不经历苦难，如何取得真经呢？”

李世民沉吟，观音似是知道他的顾虑：“陛下不必忧心，待得此子走后，本座将亲自为陛下念经四十九日，可暂时化解怨气，安抚冤魂，陛下此后必将不再为冤魂所扰。”

有观音这句话，李世民就放心了，他沉重的叹了口气：“世间怨气冲天，百姓危矣，朕乃天下之主，岂会因为一己之私就顾天下百姓于不顾？既然大乘佛法能普度众生，非要此子去取，那便去吧，与天下的安危相比，朕一人安危不重要。”

观音双手合十，低头行礼：“陛下仁德，乃万民之福。”

“如何？可懂了？”陆压低头含笑道。

姬流月看了场大戏，心中开始琢磨开来，若大乘佛法传至大唐，有朝廷官方协助，必将大力推广，从此取代道家成为新的信仰指日可待。

莫非，天命佛教大兴？天道之力与信仰之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西方的教义跑到东方来夺取信仰之力，鸿钧竟也愿意？

她不知不觉将心中所疑问了出来，陆压眼里闪过一道流光，勾起嘴角淡淡道：“愿不愿又能如何？天数如此，他也不能更改。”

鸿钧是天道，天道却不是鸿钧。

“两位听了这许多时，不知可有话说？”

姬流月回过神来，看到飘在二人面前一脸慈祥的观音，脸色一整，完全没有偷听被抓到的尴尬，点头打招呼：“慈航真人，一别多年，真人无恙否？”

被叫出以前的道号，观音心内有点尴尬，面上倒是分毫不露：“原是碧微元君，久违了。”

姬流月笑了笑：“本座今夜忽有所感，知要遇故人，特来王城一遭，不想当真重遇真人，真乃幸事，真人不在珞珈山潜心修佛，为了这人间事多方奔走，实在是辛苦。”

观音含笑道：“普度众生本就是本座职责，何来辛苦一说，本座尚有要事，这便失陪了。”

对方一口一个真人，简直是在打脸，观音涵养再好也有点撑不住了，随便糊弄一句就消失了，姬流月不解的回头看向陆压：“她怎么就走了？我还有事没问呢。”

她前两年受寸心所托，路过五行山给那只猴子送东西，好像也看到了慈航真人，等她到了，慈航真人已经走了，她还想问问呢。

陆压摇头：“她弃道入佛，你却一口一个真人，她不赶紧走，还呆在此处做甚。”

姬流月一楞，恍然大悟，拍了自己额头一下，恼道：“瞧我这个脑袋，我只是习惯了这个称呼，并无讽刺之意，诶，你说她会不会生气啊？”

“便是生气又能如何呢？”

姬流月想了想，点头道：“没错，生气就生气吧，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陆压哈哈大笑，两人回头往客栈走去。

刚走没多久，一道白光闪过，杨戬落于屋顶，对下面众多侍卫宫人围着一个和尚念经，周边冤魂围绕的情况视而不见，拧眉四顾，方才，明明感觉到有流月的气息和法力波动，怎么这会儿又没有痕迹了。

举目望去，密密麻麻的屋顶，远处有点点星火，和夜游的凡人，没有他想找的人。

杨戬闭目，额间天眼一开，目光向全城笼罩而去。

背着手的陆压忽有所觉，手往后轻轻一挥。

“怎么了？”

陆压回过头，笑道：“无事。”

第75章

无意间洞悉了个大秘密，姬流月回去翻来覆去的琢磨, 难怪近年天机混乱, 人间运数也发生了变化, 西方此行, 至少会有数千年的气运, 不知道这是鸿钧自己定的, 还是迫于无奈力不从心。

按说不管哪方截取人间气运获得信仰，都她无关，她又不靠这个过活，可是这几百年在山中苦修，加上出山那一日的顿悟，随着修为的提高，她隐隐也窥到了一丝天道的门槛。

世事如棋，即便是妄图挣脱束缚得享逍遥的仙人，在没有成圣之前, 也终究是天道控制之下的一枚棋子, 便是元始天尊、通天教主一般的圣人，不也有意无意的在与天道对抗的过程中, 最终仍旧走向了既定的结局？封神一战, 便是个好例子。

她的道是大道, 可如今仍未超脱, 不也被算计了一把？

按师傅所言, 只要她一直呆在青霞山, 便不会被任何变故影响, 也无人能再算计于她，可若真要躲在道场龟缩不出，倒是无碍了，可她的道心必然会受到影响，修行修心，若一直躲在局外，又如何超脱。

入世出世，方证大道。

在床上辗转反侧翻了两圈，一个念头冒了起来，天意当真不可违吗？

左思右想，想到当年的事情，心里就不得劲儿，那件事发生之后过了许多年，她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得有些不对，她和杨戬少年相识，一路走过这么多年，对他的品性她还是有点了解的，他是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即便他可能有些事情瞒着她，即便他可能经常去见嫦娥，即便他当真对嫦娥怀有别的感情，但在行为上，必然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绝不可能一边与自己做夫妻，一边与嫦娥有越轨之处，不然，杨婵和他那群兄弟，都不会为他背书，坚定的认为他不会与嫦娥有苟且，哪怕是寸心，骂归骂，对他的人品还是有信心的。

何况嫦娥，她跟他接触不多，但就上古残境里所见到的，这人虽然脑子不好，还喜欢端着冰清玉洁神圣不可侵犯的架子，就她那个调调，与杨戬暧昧一下，找些借口看破不说破还有可能，若真要说私下与杨戬怎么样，她应当也是做不出来的，不然怎么过的了自己心里默认的对后羿一片深情千年万年等着丈夫归来的设定？

她几乎都快把贞节牌坊挂在身上了，名声于她而言，比天还大呢。

那么又是谁，精心策划了那个场面让她看到呢？而且冷静回想起来，那天自己的状态也不对，冲动，好像被人浇了一桶油，火苗瞬间变成了火焰，烧掉了神智无法思考，很像突然遭受打击而失去冷静一样。

她的一举一动，也在谁的算计之内。

杨戬无数次的传信给她，她心烦意乱之下全部销毁，却意外的打开了一道，他说那一天嫦娥收到了信，那封信有古怪，碰到了他的手以后突然消失，嫦娥失去了神智，将他看成了后羿，而他被莫名的力量控制，动弹不得。

虽然那么他口中的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查无实证，不过就这一点，他应当没有骗她。

她不是因为杨戬与嫦娥有苟且而怨恨苦痛，若真是如此，她早就带着师傅杀上广寒宫，将嫦娥大卸八块，然后再杀上玉泉山，送杨戬去与她作伴了。

让她心力交瘁痛苦难安的是什么呢，是杨戬的感情并不完全属于她，杨戬的心中有嫦娥，而且嫦娥的份量还不轻，他甚至会为了嫦娥动用三尖两刃刀，对她出手，对，他不是真的想要杀她，可他终究为了嫦娥出手了，哪怕可能会伤到她。

若说他完全不爱自己，一直都在欺骗自己，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伪君子，那还好一点，渣男嘛，放下，报复都好下手，就当心血喂了狗呗。

可是不是的，杨戬爱她，这一点她知道，不是假的，他多次护着她，为她不顾性命，照顾她关心她也都是真的。
八百年的夫妻，那些岁月那些感情都是真的。

可是杨戬只爱她吗？他爱嫦娥又有多少？比她还要多吗？

他看嫦娥的眼神里面有深厚的感情，可是为什么，她一心一意只爱他，他却可以在爱她的同时，爱着其他女人呢？

这才是让她每日里痛苦挣扎，拿不起放不下心痛到无以复加几近疯狂的原因，爱情如果是糖，那么杨戬和她的，除了糖，里面还有毒。

她现在放下了，所以可以很坦然的回顾自己的心路历程，回顾过去，爱不是假的，但她要的不是被分成了两半的爱，而是完全的唯一的爱，可杨戬不能全心全意爱她，能怎么办呢？

不管是仙还是人，心是无法用理智去控制的，这个怪不了他。

既然得不到全部，干脆就都不要吧。

可是她不再怨恨杨戬，不再纠缠于当年的事，不再拘泥于小情小爱，不代表可以忘记被人算计的事！

姬流月突然坐了起来，屁的天意！本座偏要逆天而行，怎么样？！

本着报复社会的心态，她准备插上那么一手，非要把这潭水给搅浑了！

定下了基调，心里就开始琢磨开了，要从哪里入手，怎么样神不知鬼不觉还能不被发现，得好好计划一下。

既然合该佛道大兴，西方想要推行佛法，找上李世民也是想要借助官方的力量，慈航真人还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什么怨气冲天，就要反噬人间，哪有那么严重，危言耸听罢了。

后土身化轮回，人死了自然就投胎去了，留下的气在天地飘散，没两天就散了，个别执念太深的化为厉鬼，怨气太重的化为怨灵，地府有鬼差专门抓厉鬼怨灵的，仍你有再大的不满不甘，忘川河里泡一泡，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还记得什么仇啊怨啊情的。

无了可依托的宿主，执念就像是无根的浮萍，慢慢的就散了。

当然也不是说没有执念自己生了意识成精的，不过毕竟是少数嘛，再说天地自有净化污浊的功能，要引起三界震荡还早得很呢。

既然佛道想要从官方入手，她也从官方入手好了，她这里正好还有个现成的身份呢，在李世民手下混了十几年，对他的了解，不说十分，六分是有的，哪怕慈航真人法力高深，看遍事情，却哪只人心难测，帝王心更是难测。

心里有了主意，姬流月轻松的躺回床上闭目休息，明天开始便去见见诸位老朋友吧。

对于姬流月换了模样打着老友叙旧的名目，频繁到各家做客的事情，陆压对此并未发表任何意见，也不急着走，每日里自己吃好喝好将长安逛了个遍。

姬流月也没时间理他，打通了所有关节，终于到了见李世民的时候。

李世民坐在高台之上，看着下面双手抱拳行礼的青年，神色莫名，这小子他有点印象，有些小主意，没大智慧，从他到他麾下算起，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他竟与当年一般模样，半点也不曾变老。

安静，非常的安静，大殿里一个人都没有，李世民屏退了左右，姬流月未免被人发觉，也早在殿内布下了结界。

李世民不说话，姬流月也老神在在，并不率先开口，脸上并无半点恐惧之意，老实说，李世民的帝王威势是很足的，但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

等了半天，李世民终于率先开口：“留月，莫怪于你当年挂冠而去，原是不屑这红尘富贵，求仙去了？”

姬流月摇头，淡淡道：“陛下此言差矣，臣并非六年前才去求仙，实在是一早便是仙道中人。”

李世民的眼睛稍微睁大了那么一点点：“哦？既卿早不是红尘中人，那当年为何又加入朕麾下呢？”

姬流月一脸坦诚：“昔年天下乱战，群雄争霸，窦建德、王世充、李密等人各据一方，实是因为陛下乃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为护佑真龙，故而臣才会加入陛下麾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