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嘉禾以为那事一了陈念再也不会约她出来了,这次仓促的见面让安嘉禾临行前心潮澎湃,这次陈念不会总想着还人情了,这是真正属于她们两个的见面。
结果,还是因为沈遇闯祸了。
“她做了什么?”安嘉禾问,“我回去教训她。”
“宋意怀孕了。”陈念缓缓道。
安嘉禾手里的名片掉进茶盘里。
她人傻了,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陈念说了什么,沈遇竟然能干出这么混蛋的事,安嘉禾一直以为沈遇浪归浪至少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安嘉禾看着陈念,胸膛激烈起伏,她现在该干什么,该把沈遇叫过来打一顿吗?
陈念把茶盏放在桌上,瓷器和木制桌面磕碰出轻响,她抬眼看着安嘉禾,轻声道:“坐下。”
安嘉禾缓缓坐下,她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亭子里说话外人虽然听不见,但她突然站起来,那些远处的服务生也一定看得出来这里有事发生。
“怎么办学姐,宋意她……”安嘉禾问
“她决定生下来,孩子现在已经四个月了。”
“四……”安嘉禾傻眼,这个时间如同一道惊雷,她忽然想起四个月前那个被沈遇找上门哭诉自己被人睡了的早上。
是宋意,那个Omega竟然是宋意!
“这个试镜的机会本来是宋意的,但是她赶不上了,她强烈要求我帮沈遇做个人情,所以我今天来,主要就是通知你一声。”陈念帮安嘉禾把掉进茶盘湿了一半的名片捞出来,擦干水分重新放在安嘉禾面前。
“如果不是宋意拦着,如果沈遇不是你的艺人,我一定会想办法封杀她的。”陈念说。
安嘉禾把名片收起来,垂着眼眸看不出喜乐,她默默了良久,忽然开口:“对不起,学姐。”
归根到底是她的错,如果那一晚她去把沈遇接走,一切都不会发生。
陈念又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借着品茶的动作挡住自己眼底翻涌的情绪。
“不怪你,”她说,“是沈遇不检点,你只是她的经纪人,不用总是大包大揽替人受过。”
安嘉禾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经纪人,在最核心的圈子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名字,这张名片对陈念来说湿了就再拿一张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对安嘉禾来说,如果陈念不帮她,她可能永远也搭不上这个人的线。
安嘉禾和她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了,可是安嘉禾曾经完全有机会过她的人生的。
安嘉禾叫她学姐,她们曾经是同一所高校差一级的学姐和学妹,那时候安嘉禾还叫安佳和。
陈念在大学里有个倾心爱慕的男朋友,大她好几岁,在当时的陈念眼里是世界上最成熟可靠的Alpha,陈念满眼都是她的Alpha,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幻想着毕业了之后嫁给Alpha相夫教子。安佳和劝了陈念好多次,她说那个Alpha不是个好东西,她身为Alpha了解Alpha,那些迷倒陈念的成熟和世故,不过是因为那人虚长几岁比她们早入社会罢了,年龄是最不值钱的优势,因为她们迟早也有那么大的一天。
陈念全都没听进去,事实证明安佳和说的都是对的。
那个混蛋过生日,陈念打算把自己当作礼物送给他,她精心打扮,甚至忍着羞耻去看片买情.趣内衣,她被那个混蛋灌醉,眨眼间他人就不见了,进入包间的是个肥猪一样令人作呕的陌生Alpha。
他把她卖了,当作自己加官进爵的垫脚石。
安佳和就是在那一晚冲进来,揍得肥猪鼻青脸肿,脱下陈念碍事的高跟鞋拉着她在午夜的街道狂奔。
事后,那头肥猪有权有势,甚至学校也和他沆瀣一气威逼陈念去上门道歉,谁都知道上门道歉是什么意思。
安佳和站出来,把前因后果全揽在自己身上,打人的是她,要处分要道歉也都该是她。
安佳和被学校开除了,听说那个混蛋Alpha还扬言要雇人打死安佳和这个多管闲事坏他好事的丧家之犬。
那几年,安佳和四处搜集证据,一层一层向上举报,最终拼着自己的大好年华不要,把学校高层和那头肥猪相继拉下马。
那几年,陈念疯了一样往上爬,她发誓要断情绝爱出人头地,她最痛恨看着别的Omega重蹈她的覆辙。
陈念欠了安佳和一个天大的人情,最开始她无以为报,后来她有能力报还了,安佳和却怎么也不肯接受。
最后,安佳和把承载着她们过往的、这么重的恩情,轻飘飘地用在了沈遇这么个小混球身上。现在弄成这样,陈念厌恶沈遇至深,却不可能责怪安佳和一句。
“我没怪你。”陈念说。
她怎么会怪安佳和呢??
第46章 讲戏
窗外华灯初上, 经过一番友好磋商,沈遇终于和宋意就去不去试镜这个问题达成统一, 沈遇全盘接受宋意的主张, 宋意为沈遇提供技术支持。
沈遇瞥见宋意低垂的眉眼间一闪而过的落寞时,她所有的坚持就一下子没了立场。其实转念想想,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既然这部戏是宋意的夙愿,那沈遇为什么不帮她?她想要对宋意好, 为什么不做宋意希望她做的事?
至少, 宋意在需要的时候第一个想起了沈遇,这已经是跨越式的进步了。
宋意的书房里,沈遇捧着宋意给她的剧本认真翻阅,手指划过纸张边缘, 晚风从窗口吹进来,鬓边碎发纷扰,她抬手把那一缕全别在耳后。
“宋意,你跟我讲讲这个《女将》吧。”沈遇说。
试镜的片段是一个情绪变化转折的关键节点,在百年前那场旷日持久的立国之战中, 女将的部队被打散, 上级指挥官全部阵亡,按照战时准则, 指挥权应当顺延至当时只是一个年轻中队长的她身上,她面对的是一群被敌人打断了脊梁的残兵败将,有人质疑她的身份和能力, 有人暗中谋划夺权, 有人徘徊是否要投敌, 有人煽动就地解散落草为寇。她把这样一群人聚拢在身边, 从深山中杀出一条生路。
试镜片段很短,但剧情的后劲很长,沈遇看得心潮澎湃,但她对这个故事的前情后续一无所知。
宋意抿唇,这个故事她看过太多遍了,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女将辛哲,一个贫民窟天生地养的小混混,名字都是长大认字之后自己给自己取的,她为了活命她偷过东西骗过人,听说部队管饭就既然决然参了军。
“等等,她是个Alpha还是Omega?”沈遇问。
“很重要吗?”宋意反问。
沈遇沉默,的确,在战争机器面前,一个人是Alpha还是Omega根本不重要。
“她是个Omega。”宋意说。
辛哲的功绩无法泯灭,但历史偏要模糊她的存在,哪怕百年之后为她立传,也要模糊一些动人的细节。她是个Omega,哪怕现在Omega参军也属于少数,在那个年代能领兵打仗甚至左右战局,该是怎样惊世骇俗的人物?
她把后世这些Alpha们都吓坏了,他们在给她冠以“女将”的名号,却闭口不提她甚至是个女Omega。十几年前那一部《女将》横空出世让很多宋意陈念这样的人知晓了那一段历史,幸而那个年代有碟片可以让她们一遍一遍珍藏观看,《女将》自打首映之后再也没有重映过,甚至十几年后想要翻拍,也被推三阻四困难重重。
宋意不愿也不能猜测过多,她只是个演戏的Omega,但至少她希望能把辛哲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展示在荧幕上。
辛哲参加的第一次战役江城保卫战被称为“绞肉机”,无数生灵血洒大江,她所在的小队接到的任务是死守那个路口六个小时,她的小队长死在了阵地上,从入伍起就恶劣地欺负她的那个老兵给她挡了一发子弹。
整个小队打光,就剩下她一人,她们守住了六个小时,她被友军部队捡走,她的小队番号被撤销。
辛哲的运气格外不好,捡走她的这只中队任务是掩护大部队撤离,是的,江城守不住了,主将要撤离。
掩护意味着吸引火力,意味着承受伤亡,意味着更多猝不及防的生离死别,辛哲奇迹般地在敌军合围时冲了出去,经历过两次残酷战役的洗礼,她已经称得上是老兵了。
上级阵亡,指挥权就下放,等到能够暂且喘息的时候整编,活下来的人就可以进衔,贫民窟里长出来的野孩子天生就对九死中的一生有超常敏锐的嗅觉,她逐渐成长为了统领一批新兵的小队长。
辛哲的战场辗转到横山,那是扼守西部大后方的最后一道关卡,大部队被打散,她能联系到的上级全部阵亡,她沿途收编三教九流,在横山上打起了游击,这就是试镜的那一部分。
横山阻击战规模不大,但一旦横山被破,敌军长驱直入,后方无险可守,地形像一个口袋一样把大部队装进去,我们再想翻盘就难了。
辛哲太了解那些贪生怕死的底层蝼蚁们在想什么了,她原本也是蝼蚁中的一员,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和曾经的她一样为了一口饭吃稀里糊涂地把自己送上了战场,她的老班长老战友拼了命完成任务并且把她从“绞肉机”里推出去,现在轮到她来当老班长了。
“二十多年前横山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山体施工时发现了数百个几乎被封死只留下小孔的山洞,里面是皑皑白骨。”宋意缓缓道。
说完这句话,她停顿了片刻,看着沈遇的眼睛一点一点瞪大,她明白宋意的意思了。
“是的,他们自绝退路,把自己封在山洞里,那个小孔是用来开火杀敌的。”
“要么打退敌人,要么死在山里。”宋意说。
“她做到了。”沈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的喉头一片酸楚。
她当然做到了,不然后面的故事从何而来呢?
辛哲的每一次战功都是自己拼杀出来的,当她终于在军部走到了足够高的位置,她才知道当年决策的部分真相。
根本没有江城保卫战,那只是拖延时间调动主力部队的障眼法,元帅用一城的百姓和数不清的将士换来了战略纵深,而包括她在内的无数士兵和下层军官,当真以为他们在为保卫江城殊死奋战。
“怎么能这样!”沈遇气愤地站起来,胸膛激烈起伏。
宋意抬眼看着沈遇,等待着沈遇自己冷静下来,当年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的宋意也和此时的沈遇一样失态,沈遇心思单纯、心肠软,又是个体验派,这个剧本恐怕要折磨她很久。
宋意摸了摸沈遇紧握的拳头,沈遇丝毫没有放松的趋势,她没办法,又摸了摸,感觉自己像是个炸毛的小猫梳毛。
沈遇缓缓坐下,宋意决定让沈遇自己看后面的故事,反正她过试镜那一关,了解这些背景已经足够了。
“后面元帅的指挥犯下重大错误,辛哲据理力争破釜沉舟,最终挽救了战局拯救了联盟,她是大英雄。”宋意言简意赅地给沈遇剧透到结局。
宋意起身给沈遇倒了杯热水,水面倒影中自己的面孔要摇晃,她努力弯起唇角,让自己看起来轻松如常。
“你知道我最喜欢这个故事哪一点吗?”宋意问。
“哪一点?”沈遇问,“辛哲是Omega?”
“是的,而且,她所经历的苦难和最终的成就,无一来源于她是Alpha或是Omega。”宋意说。
“Omega和Alpha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Omega不是生来就注定要结婚生子的,她所面对的世界一点也不会比Alpha的狭小或柔软,她一样可以搏击长风,没工夫留给儿女情长。”
沈遇闻言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能点头:“的确,是你喜欢的。”
她从来没有这样直观地体会到宋意的心有多大,也从未这样清楚意识到自己和宋意之间的差异,她心疼辛哲要经历种种磨难、愤怒时代和强权逼迫她遍尝生离死别,而宋意却从中获得鼓舞和斗志。她的心太小了,小到里面全是红尘滚滚贪嗔痴恨。
“所以你选择住在江城,也是因为这个吗?”沈遇问。
“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吧,我对于孕育出辛哲这样人物的地方很好奇。”宋意说。
沈遇原本一直想要旁敲侧击地劝宋意搬回老家,她父母、她、她们许多的同学朋友都定居在那里,生她养她的地方究竟哪里让宋意不满意了呢?现在想来,是沈遇浅薄了。
“你是不是很难过啊宋意。”沈遇问。
她虽然早看出了宋意的难过,但此时她才真正切身体会到了宋意的难过,她痛宋意之所痛,如今还知晓了宋意为何而痛。
这样喜欢的故事,这样崇拜的人物,宋意心心念念准备了四年的角色,却因为她们的孩子,注定要失去了。
“没关系,兴许是我注定没这个缘分。”宋意抿唇,喝了口水挡住神色。
“而且你之前有句话说的挺对,一切意义和价值都是人为赋予的,我们只是演员,这部戏对我的意义并不等同于对观众的意义,我们做好一个演员的本职就够了。”
“不过,”宋意话锋一转,指着沈遇的鼻子半真半假地威胁道:“你还是要好好演,选不上的话就别来见我了。”
“你放心,我肯定好好演,你说怎么演我就怎么演。”沈遇保证。
这或许是她唯一能让宋意不那么难过的办法了。
夜风从窗口刮进来,吹过沈遇又吹过宋意,风把两个人中间的距离填满,独属于个人的气味分子在空气中做着布朗运动,最终水乳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