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身后，那温和的妇人喊她：“尊者，有关我家孩子的事，我有些事想要请教。”
　　她转过身，轻轻颔首：“什么事？”
　　“她方才说，生虎跃海被赶下山是她的错，她做错了什么？还请尊者如实相告。”
　　她是知道程锦朝的身份的，她心中涌动着无数担忧。若是狐妖本性做了红颜祸水，引诱人为她打架导致给人添了麻烦，她就要责罚程锦朝了。
　　明尘顿了顿，恍然明白了程锦朝性格的来源。
　　这样一个克制己身的母亲，教导了一只爱自我反思的狐狸。
　　竟然真是人性。
　　“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
　　对方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能听得出语气不再那样紧绷，变得格外柔和：“那我想，她这样的身份，能在您身边侍候，一定是做了什么对的事。”
　　明尘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位母亲一见自己，就说了这样发自肺腑的话。
　　当然，她看不见，也就不知道这位母亲默默流着泪，却轻轻笑着擦泪。
　　“自然。”她还是转身要走，并不打算回答太多。
　　“我……一直担忧着，我养她是否是害人害己的事。我总担心自己会因为软弱下不去手而害了全村的人，如今看来，我真没做错选择。谢谢您。”
　　她浑身一颤，简直想要扑回去捂上程素年的嘴。
　　可脸上只有寂静如冰的神色，她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迈步离开。
　　四周像是烧起一团陈年的怒火，以血以火变成无穷多的手，拽住她的脑袋不住地往深不见底的血池中沉下去。
　　它杀了全村的人，她害人害己。眼见为虚，眼睛无用，被剜走了喂狗，忠诚的狗背叛她，何尝不是因为她懦弱！她不敢去杀一只妖！
　　世上……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好妖！绝无可能！
　　盈满血泪的记忆被多次反刍，竹杖不知什么时候化为剑，泛着凌厉的杀意。
　　什么程锦朝，不过是另一种忠诚的外衣，只因为那还是只未长大的小狐狸。她迟早原形毕露，她迟早吞回所有发过的誓言许下的承诺，她迟早如她最亲密的朋友那般背叛——而心软，害人害己。
　　所幸，现在程锦朝很弱小，她一只手就可以轻易扼断它的喉咙。
　　她期盼着程锦朝强大，强大了，按捺不住妖性作恶，她就不再受煎熬，可以直接——杀死它，如它所愿，彼此都得到好结果。
　　她就该在二十年前死在那只狗手里！
　　可活着就该赎罪。
　　她不该心软的。她望见那普通的妇人像自己那样，选择信任一只妖，做最亲密的家人。
　　心里不甘心地想着，要论证这是错的，凭什么自己的信任就是被背叛，而这个人却要得到好结果。
　　可心底还是不由自主地为程锦朝母亲高兴。
　　那善意信任会得到好结果的……可能性。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立即解决了程锦朝，免得自己思虑太多。
　　可她甚至，比程锦朝自己都更期盼着，看她真的做一个稳定的好妖，不会伤害别人的……好妖怪。
　　她在做什么？
　　宗主将下一任宗主的责任托付给她的时候，她没想过这么快，自己的道心就面临着两难的选择。
　　要想明白一件事要很久很久。
　　立上城墙，在城外巡查一周，没有找到熊妖的踪迹。
　　她必须做些什么，压过这迫在眉睫的，自我的道心之争。


第29章 熊妖篇03
　　从熊心城望出去,东高西低，依山傍水，森林顺不知多少年前的沟壑生长,群鸟掠过天空,呼啦闪过。古朴的城墙颜色斑驳，城墙根下有个男人正端着盆出来晾晒衣裳，彩色的衣裤和布袜在风中飘荡，孩子们一串一串地跑过,彼此之间挨得很紧,笑闹着，石板路下一条条错落有致的下水渠，城市污水稀里哗啦地淌到城外，直到目光所不能及之处。
　　程锦朝立在城墙，把自己所见的这些描述出来。
　　明尘抱着手臂,垂眸思索,听她说完，兀自摇头：“感情过于充沛的描述。”
　　程锦朝：“诶？我很实事求是。”
　　“你的形容，放在别的城似乎也是一样。”
　　“不是的,尊者，这里很普通宁静,是因为这是熊心城。若是我们熊爪城,我要对你说，城墙残破，有道很大的伤疤,我们村甚至不在城墙之内,每天清早起来都刮风,风把城墙的土剥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得人灰头土脸，都做不了活，只能等风停了，才能去地里。我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我就常在溪水中洗衣裳，也坐在水边织布，有一段时间过得格外辛苦，就是一匹布也换不了多少米，我吃饭很少，我这样的畜牲，自己去挑拣一些耗子吞了就可以过，可灾荒年间，就是耗子也很难找。我娘知道了，重重罚我，不准我将自己看作畜牲……”
　　程锦朝忽然觉得自己忆苦思甜真是奇怪，话音自然一转：“说起吃的来，熊心城的炙烤羊腿是最好吃的，可惜我出来没有带钱，不然一定请您吃一次。”
　　明尘仍然在城墙上凝神感知，留出一丝注意给她：“太感性的观察会招致错误的判断。我看不见，只需要你为我形容事物大小，形状等特征。”
　　程锦朝继续望去，仍然未见什么妖怪的痕迹，不由得诧异道：“尊者，既然是我们熊爪城遭灾害，为何要在熊心城观察呢？我可以带路。”
　　“离星城的事，我还记得。因此，要去熊爪城之前，非得把熊心城四周清理了不可，免得有后顾之忧。”
　　程锦朝哑然，忽然想起那滔天的蛇云幻狱，垂着头，谢过尊者提点，更加集中注意查看四周，运转心法，渐渐平静下来。
　　身上沁出一层薄汗，这才意识到刚才对尊者是有点兴奋过了头。或许是把在母亲面前的轻松拿了出来，在尊者面前有些孟浪，失了分寸。
　　内府中，金色与黑色二道灵力仍然徐徐对抗，金色光芒大盛，运行顺畅，徐徐驱动它运转一个周天，顿觉双目更加灵敏。
　　又是细致冷静地观察，仿佛要把熊心城四周都用眼睛走一圈。
　　终于被她瞧见端倪：“正东南——有——”
　　话音未落，身子就剧烈一晃，人腾空而起，被拽着胳膊，落在森林上方，踩着一根树枝停下。
　　正下方，一只身形壮硕的灰熊正叼着幼崽奔跑。
　　程锦朝眨眨眼，就见明尘一歪头，似乎感知了什么，手中黑色长剑一闪，四周噼里啪啦，轰然塌下，堵住了灰熊去路。
　　灰熊自然注意到了二人，回过头裂开猩红的嘴巴，目光中满是怨毒，却不敢靠近，只顾着换了方向奔逃。
　　明尘又一剑，轰然堵住三面，只把灰熊逼到森林深处。
　　明尘道：“你去。”
　　程锦朝：“啊？”
　　“那熊妖身上有人血的气息。”
　　但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就被狠狠一推，她掉下来，在半空猛地拧身，这棵树极高，又没借力之处，凭外家功夫死路一条，于是拧身而来时，骤然化作原形，一条毛色洁净的红狐尾巴一荡，两条尾巴一转，狐狸翩然落地，随即像道光似的扑了出去。
　　扑出去，刹那再化作人形，剑先落在手中，纵身一跃，跨过了熊妖的脊背，横剑而立，堵在熊妖面前。
　　此时风向一转，她这才嗅到这只熊妖身上的血腥气，并未多言，熊妖虽然气力不小，然而连人形都没修成，不是程锦朝的对手，闪转腾挪两个来回，就被狠狠割下了脑袋，血溅在树干上，发出腥臊的恶臭。
　　她侧身一躲，躲过溅血，低头看自己这一身外门弟子服干干净净，松了口气。
　　熊妖庞大沉重的身躯下忽然钻出一只极小的小熊，灰色的毛茸茸的毛皮包裹着圆圆的小脑袋，还有一双懵懂的圆眼睛，四肢都没有长出锋利的指甲。
　　程锦朝错愕，忽然想起小狼崽，蹲下身去。
　　小熊蹒跚着爬向她。
　　她低下头，等待小熊爬过来。伸出手去抱它，它忽然张开口，狠狠地咬住她的左手。
　　在那一瞬间皮肉似乎都错位了，疼痛比惊愕来得更慢，她先是吃惊于这只小熊惊人的咬合力，自己的左手差一点就要粉碎——然后是吃惊，她为什么会觉得刚杀死了它的母亲，它会对自己抱有善意。
　　疼痛来得更慢，她甚至就着自己的左手，像是饵一般，硬是将小熊捉起来，放到眼前端详。
　　嗅了嗅，从它还粉嫩的口腔中，嗅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血的气息。
　　是了，妖怪的母亲用什么来喂养幼崽呢？
　　疼痛终于来了，她皱起眉头，右手压住熊的后背，狠狠地掼下去，在那一刹那，用剑刺穿了它。
　　她忽然陷入沉思，脑海中兵荒马乱一团，对着自己险些被咬断的左手有些无措。
　　然后，握紧左手，装作无事站起来，明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身后。
　　“尊者。”
　　“过程如何？”
　　“还好。这两只熊妖弱小，我只用些外家功夫就能杀死，并未用到灵力。”
　　“灵力强大，有助于你的外家功夫提升。但灵力更有效的运用方式是法术，等你将入门心法学透。”
　　“是。”
　　二人一问一答，像是货真价实的一对师徒谈话。然而谁也没把什么师徒的身份放在心上，程锦朝合眼，把熊妖的事吞回，再睁眼，就恢复冷静。
　　尊者之前给她的药她还存着，回去路上她自己涂抹了些，明尘尊者也没有问。
　　程锦朝想，自己是走入误区了，向来都是只要求自己做个好妖，从来没有管过别的妖，就是被狼围住了，也是手起剑落没有半分犹豫。结果，对自己做个好妖这事犹豫起来时，连带着竟然推己及人地想着别的妖的良知。
　　作为一只妖，对另一只妖下手。
　　她心中有思考，内府中，金黑两道灵力忽然正面对抗起来。黑色灵力不知死活，竟敢挑战那庞大的金色灵力，在内府中碰撞出砰砰的火光，搅动乾坤，连带呼吸也不安宁。
　　然而她却在这样的相抗中，模糊感觉出，自己的道心正在一团迷雾之中，只需要拨开云雾，就能看见真貌。
　　呼出一口浊气，竟然在迷茫之中感到一阵神清气爽，力量增长，脚步坚实。
　　回到熊心城。
　　有仙人进城的消息终于惊动了城主，刚回到窝棚，城主就风尘仆仆地迈动两条大毛腿飞奔而来，一进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跪下行礼，嗷一声：“熊心城恭迎天衡宗仙人到来——”
　　程锦朝的母亲程素年正在洗菜，在这窝棚里躲不开，愣是受了这大礼：“……仙人在外面。”
　　城主啊了一声，转过头，正好窝棚的帘子一支，露出一张少女的面孔。
　　城主完全不害臊：“熊心城恭迎——”
　　“我不是仙人。”少女急忙躲闪。
　　城主僵在原地，立马坐起来搓着膝盖：“好家伙，我听见生虎那小子说天衡宗的明尘尊者来了，这可是大人物。我还想着能不能来想想办法，让天衡宗庇护我们城。合着全是假消息！累死我了！有水没有？我渴死了！”
　　话音刚落，少女再次掀开帘子，扶着一个蒙着双眼的黑衣女子进来。
　　城主搓着脸，接过程素年端来的水碗咕咚咕咚喝下，道谢过，看向进来的两个女子。
　　正要说话，先前进来的那少女歪着头，笑道：“您是熊心城城主吗？”
　　“正是正是，不要客气。你们熊爪城的人来这里住得还习惯吧，水渠修好了，还有什么问题都一起去找我。”
　　“太好了，尊者正有事找您，您就自己来了。”程锦朝很高兴，回来路上明尘还说要给城主一枚铁印，这样她离开这里去熊爪城就更加放心一些。
　　城主愣了愣，看向了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忽然一侧身，什么也没说，那少女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然后，黑衣女子取出了一枚铁印：“这是天衡宗庇护城池的印信，有一定抵御妖族的功效……但庇护一城还有些手续要办，今日暂且借你，我日后派人来与你接洽。拿铁印有几点注意，我与你仔细说……”
　　城主把铁印往怀里一揣，把自己蜷缩成个球：“谢谢大仙人！您说！您说！”
　　“……找几个熊爪城来的人来这里，我要听听熊爪城陷落的事。”
　　……一番忙碌后，送走城主和说话的人，程锦朝探头进来。
　　程素年笑道：“人都走了，你进来吧。”
　　她刚要抬腿进来，明尘忽然道：“你出去，稍后再来。”
　　程锦朝自然听从，把脑袋缩回去。
　　程素年愣了愣，回过头，看见那天衡宗来的仙人轻声道：“请问，您遇到程锦朝的生母，是在熊爪城附近吗？具体是在哪里？你记得那只狐狸……有多少条尾巴，是什么毛色么？”
　　这叫明尘的仙人难道并不放心程锦朝？
　　她沉默片时：“地点，我记不得了，只记得的确是熊爪城附近。毛色……记得是比较白，尾巴……”
　　明尘握紧了长剑，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
　　“或许有……七条吧……我不太记得了。”
　　七条尾巴。至少是狐族中的长老级别，甚至，很可能和现在的九尾狐王有点亲缘关系，当然，如今的九尾狐王不像别的狐狸一样一窝崽子亲戚众多，有可能是远亲什么的……
　　而在如今的九尾狐王之前，狐族是没有这种传说中的九尾的，最高不过是八条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