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午睡时来了每月都要来的那个,还没来得及洗床单,就被你们的搜寻打断了。”
卧室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在这个月经羞耻遍地的年代,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
“看够了吗?”司愚将音调顿顿上扬。“这么乱搜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的家,你们和世州那帮军.国主义的混蛋有什么两样?”
“等等……您是?”一个旧欧军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无比震惊。
“司愚。”简短却有理。
法蒂玛接着补充:“她是一位画家……”
“够了,我们都知道。”旧欧的士兵们由强硬变为了温吞的谄媚。
没人不知道“司愚”这个响当当的名字,也没人不知道这个受尽迫害的画家对世州军政一体国的怨气。
一切怀疑都因这两个字烟消云散。
司愚冷笑一声:“如果碰到世州的狗官,我会是第一个割他脖子的人。我可比你们还恨他们呢。”
追捕的旧欧士兵立刻泄了气。他们都明白,这样一个人绝不可能藏匿一个世州士兵。
“司女士,您说得很对。我不该乱怀疑你们的。”
“说不定是提供线索的那人藏的。他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故意嫁祸给法蒂玛小姐和司愚女士。谁知道撞上枪口了呢!”一个士兵恍然大悟。
另几个士兵纷纷附和。
这大约算另一种权威。
劫后余生的冷汗从脊背渗出,湿透了埋在身上的衣服。卢箫无力地靠在衣柜的隔板上,右臂干透的血液散发出难闻的腥味。
很快,那些军用马皮靴的声音便渐渐远去了。
嘎吱。
灯光从外界透入,晃迷了卢箫的眼睛。
“您快出来,我给您换药。”法蒂玛伸出手的动作很温柔。
“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法蒂玛露出一口小白牙,笑着作出调侃的嗔怪:“那怎么能叫‘弄脏’呢?被您碰过的物件都是神圣的。”
卢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这姑娘有种奇异的力量,无论多么难过,看到她的面庞后就都能忍受了。
重新斜躺到床上后,卢箫这才有力气观察环境。她这才看到一直站在卧室书桌旁的司愚。
司愚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注视着年轻的上尉。
狭长的眼睛,斜劈下锋利的鼻子,薄到可以走入画中的嘴唇。她的脸颊和身材还是那么瘦削,但因充足的食物倒没再瘦得那么吓人了。
卢箫确信自己曾想说很多话的,但看到那样冰冷的眼神后,所有话语都堵在的嗓子眼。
“谢谢。”她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司愚半天没有回应,好像在思考什么。
“那天你给我了一块面包,今天你吃了我一块蛋糕。”
卢箫想了想,点头。一种魔幻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就好像物质进行了超时空转换。
司愚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那是卢箫第一次看到她笑,意外的温暖,平衡了她五官的冰冷锋利。
“我们扯平了。”
这时,拿了绷带与酥饼的法蒂玛匆匆走进了卧室。看道两人相对的目光,她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你们没吵架吧?”
“没。”两人异口同声。
“那就好,”法蒂玛坐到卢箫身侧,“这人的性子有些古怪,但心是很好的。”
“我知道。以前遇到过她。”卢箫接过那张小饼,啃了起来。从战争开始,她就一直很饿,仿佛永远也吃不饱似的。
法蒂玛瞪大眼睛:“你们遇到过?什么时候?”她本就大的眼睛此刻更大了。
司愚率先开口。她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却在那一刻先开了口。
“在班加罗尔和开罗。”
“欸?”
“她默默帮了我不少,算是我见过的世州军官里为数不多像人的人。”
听到这样的答案,法蒂玛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都写着喜悦。她咬咬下唇,把上尉右臂的绷带绕开。
“果然是这样,长官,您果真是个顶好的人。”
听到别人这么夸自己,卢箫越来越不好意思了,她决定岔开话题。
“你们怎么会出现在大和岛?我记得……你们之前都在中东?”
法蒂玛叠好新绷带,小心翼翼绕过卢箫的腋下。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世州的氛围,还是旧欧更适合我些。虽然世州没有任何宗教压迫,但总能感觉有另一种枷锁。我没念过什么书,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但您能理解,对吧?”
卢箫明白这种感觉。其实她看过不少文学作品,能够很精准地用语言形容这种压抑的氛围;但世州的体制压得她喘不过气,于是她早就忘却了本来的想法。
在进行包扎的时候,法蒂玛没有说话,大概是一心不能二用。
司愚看了看卧室门口,又看了看床的方向,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了。不过她依旧保持了沉默的习惯。
胳膊一阵收紧,呼之欲出的血液被勒了回去,头晕减弱了不少。卢箫接着问:“那司……司女士是怎么跟你走到一块的?”
她拿不准该称呼司愚为小姐还是女士,毕竟这位画家虽看起来苦大仇深,但面容很年轻。不过,毕竟比自己大两岁,还是女士更礼貌些。
司愚面无表情纠正道:“不用这么虚伪,直接叫我司愚就好。”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刚好在两年前我在街上遇到了千秋,那时她就睡在街边,我就把她邀请进家了。”
两年前。那是司愚被白冉保释后的时候。那也就是说,法蒂玛当时定居到了开罗附近。
“千秋?”卢箫的眉毛动了一下,很难想象会有人这么亲昵地称呼司愚。
司愚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但那不耐烦好像在掩饰着羞涩。
“她爱这么叫就叫。”
法蒂玛冲她挤挤眼,拉住卢箫冰凉的手:“我不喜欢‘司愚’,我说话有口音,一着急就很容易念成‘死鱼’,不吉利。”
司愚满脸写着无语,满脸都在写着想跳过这个话题。
“我没什么文化,理解不了这个名字的含义嘛。”法蒂玛的笑容依旧很温柔。
这样一个女孩子,无论她干什么,都无法冲她发脾气或责怪什么。卢箫余光扫着司愚的表情,估计这位画家的心境也是如此。
卢箫思索片刻,似总结似确认:“所以相当于她流浪在街头时,你收留了她,之后你们就常住到一块了?”
法蒂玛坚定地摇摇头,纠正道:“不是‘收留’,是我‘邀请’她的。我很喜欢看她的画。虽然我这样艺术修养不够的人欣赏不到位,但很感谢她给我看她画画的机会。”
余光中,司愚脸上的寒冰消失了。虽然仍面无表情,但竟能从中找到一丝温柔的感觉。
也就是那一刻,虽然屋内寒凉窗外漆黑,卢箫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之感。
“再之后嘛……再之后,我们都想离开世州。千秋说她想画平安时代的古建筑,我们就来大和岛了。”
法蒂玛站起,将沾满血迹的旧绷带叠好。
“这里的氛围确实不错,景好,人也好,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了。她卖画,我替人家缝衣服赚些钱。主要还是千秋的画值钱,我赚的都是零头,真的很不好意思。”
明明是很平淡的叙事,却被这位波斯姑娘讲出了浪漫感。卢箫眼眶一酸,暂时忘却了战争留下的伤痛。
在两人对话的过程中,司愚一直坐在旁边,欲言又止。她好像想说什么毫不相干的句子,因此完全插不进话来。
法蒂玛走出了卧室,步子很轻。
卢箫转头看向司愚:“你想说什么?”
司愚的睫毛颤了一下。
“你认识萨凡娜吗?”
第60章
萨凡娜。
听到这个名字后,卢箫反应了片刻,才明白她指的是谁。然后,心脏开始颤动。
“认识。”自那说了爱的傍晚开始,那人便刻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徘徊在生死边缘时,金发碧眼的女人无数次在脑海中露出苍白的微笑。恐惧与绝望让自己顾不得思念,可她却一直萦绕在心头。
司愚的表情意外又不意外:“那看来她指的就是你了。”
“什么?”卢箫很迷惑。
“你是她的朋友?”
“……”
“仇人?”
“……”
“债主?”
“……”
卢箫越听耳根越红,某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在感情方面,她一直是个羞涩的大姑娘。
司愚注意到了她的异样,眯起狭长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丝坏笑。那是她头一次露出像正常人类的表情。
卢箫的嘴唇一直在抖,就是没能成功发出声音。
司愚轻轻笑一声,半垂下头:“能俘获萨凡娜那种恶棍的,没想到是这样一个人。”不过她这句调侃是少有的不带恶毒攻击性的调侃。
卢箫不知道该说什么,讷讷道:“就是这样一个人。”
“也不坏,”司愚又抬起头,“哪天该给你们画张像。”
画像吗……卢箫设想了一下,莫名浮现出了父亲母亲黑白的结婚照,以前就挂在卧室里,羞耻程度加倍。
两人之间的空气再度陷入沉默。
“那个……你跟她很熟吗?”不过话一出口,卢箫就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当年白冉愿意花四十五万保释这位画家,两人的关系当然非同一般。
“我不大会评判人际关系,大概算熟吧。几年以前,她拜托我画过画过几幅画,交谈过一段时间,之后就断断续续地保持联系了。”
卢箫犹豫片刻:“所以她那时候的名字只是萨凡娜?”她隐隐觉得萨凡娜比白冉更贴近她本人。
“嗯?她现在不叫这个了?”司愚挑了下眉。
“她在北赤联军队用的名字是‘白冉’,所以我也一直叫她‘白冉’。”
司愚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啊。她很喜欢搞假名字,‘萨凡娜’说不定也是编的。”
“或许吧。”不知为何,知道这个事实后,卢箫隐隐有种失落感。司愚好像更加了解白冉。
司愚捕捉到了上尉表情的变化:“不重要,名字只是个代号。‘白冉’比‘萨凡娜’好听多了。”
卢箫没有说话。她认为这种安慰过于牵强。
司愚翘起二郎腿,靠到椅背上:“既然你们是这种关系,那我想,按照她说的做也未尝不可。”
“做什么?”不知为何,一扯到跟白冉有关的事,卢箫总觉得有种潜在的偷偷捣蛋的可能性。
“她说如果看到一个灰发灰眼的世州军官,要及时写信告诉她。她要带你离开大和岛。”
卢箫震惊:“她怎么知道我会独自北上?”
司愚抬头看向天花板,目光变得悠远,大约在回忆什么。
“我也奇怪。当时我还问,‘世州军队都卡在佐贺以南,怎么可能到这边来’;她却坚持说‘这人是有可能来北边的’。没想到你还真的出现了,跟魔术似的。我很佩服她,总能精准地预测到一些事情。”
听司愚这么叙述,卢箫的惊异渐渐转为了平静。
确实。
还是那个熟悉的白冉,神出鬼没,而且信息获取能力强大到可怕。她至今也不知道,这女人是如何在千里之外或许到自己除夕没回家的信息的。
“既然你们都谈情说爱了,英雄救美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英雄救美。
另一个让卢箫气血上涌羞得不好意思的词汇。她的舌头再次开始打结,开始说不出话。
“那我去写信。”司愚从座位上站起,伸了个懒腰,向卧室门走去。
突然,卢箫抬手以示挽留。
“等等。”
司愚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怎么了?你想亲自给她写吗?”
“我还不知道要不要她来接我。”卢箫的声音突然激动,伤口被带得一阵疼痛,她赶快按住。“我要先获取南部战场的情况报告;如果有突发情况,我要回去支援。”
司愚的肩膀僵硬感骤增,语气恢复成对那些旧欧士兵的不屑与嘲讽。
“你怎么经历过这些之后,还执迷不悟。”
卢箫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她在嘲讽什么。难过,却无可奈何。
“人总得相信点什么吧。”
“所以你就信了时振州那混蛋?”
或许压抑战争的后遗症,或许是被误解的方式过于直接;一阵无名之火从心头燃起。
卢箫尚完好的那一条手臂猛然打在了身侧的床垫上,弹簧床垫一阵摇晃。她没控制住咯血的喉咙,面目狰狞。
“我信责任与人道!战争总要死人的,而我能做的,就是将我同僚们的伤亡减到最小!”
司愚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她的语气不再嘲讽,而是混合着多种情感的复杂。
“你们明明应该很相似才对,我能从眼神中看出来。你为什么不像萨凡娜一样自私点,只信自己呢?”
相似。
卢箫从未想过自己和白冉竟然会有共通之处。当然,她不认为这种共通是耻辱,只是怎么都觉得不真实。
“没有个体值得信奉,”她的控诉变为了自嘲,“我没伟大到那个程度。”
司愚依旧没有迈开脚步,也依旧没有转过身来。那背影仿佛在说,她也在思考着什么。
卢箫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那你信奉什么?”她以为问出这个问题就能读懂这个古怪的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