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颤动。
暴风雪还没到,另一种自然灾害却突然袭来。
今日大凶。
不是地震,也不会是火山喷发,厄尔布鲁士山是死火山。抬起头,临近山顶的景象震惊了所有人。
云化作雪,从山顶炸开。大片灰色的,白色的,如万匹奔腾的野马,顺着陡峭的斜坡俯冲过来。
“雪崩!”
最后两个字从席子佑的喉咙里炸开,惊慌瞬间席卷了队伍。
但想向下跑人的立刻被她拉住了。
“冷静,别向下跑!”
这句话像一只大手,将快在恐惧中溺死的女军官们拉出。
是的,遭遇雪崩千万不能向下跑。人跑不过雪崩,要固定下来,防止被雪埋住。
八连的女军官们各自颤抖着将背包中的冰爪与绳套拿出。
轰……
雪做的野马越来越近。乌云已完全覆盖山峰上空,电闪雷鸣。云层下方北风呼啸
卢箫拴住身体,另一头绑在最近的凸起的石块上。
雪崩来了。
冰冷的雪渣席卷了她们所在的位置,雾气夺取了全部视野。
比冰冷更加寒冷,比玻璃渣更加锋利。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很快,大片大片的雪如沙袋一般,压得四肢渐渐麻木。
卢箫尝试在缝隙中呼吸,却被呛得难受。呼吸也不是,不呼吸也不是。
要把口鼻捂上,防止雪灌进去,她将内胆领口尽力向上提。
突然,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颤动。不是指雪崩的颤动,而是雪之下某样东西在颤动。
颤动一会儿后,绳子绷紧的力量倏然消失,卢箫一个不稳摔到了地上。是石头松动,还是绳子断了?雪地柔软,摔倒并不算什么事故;但……
厚重的雪继续滚落,白色的固体洪水比任何时候都要迅猛。卢箫尝试用雪爪扣住地面,然而力量根本不够。
卢箫顺着雪崩滚了下去。
碰撞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她护住头部,听天由命。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脊背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很疼。
疼得她眼冒金星,差点晕过去。
但她不能晕过去,必须不停摆动四肢,防止被埋到更深的地方。
全身都在疼。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地寂静了下来。也不完全寂静,风雪交加的声音有规律地撞击空气;但雪崩是彻底静下来了。
什么也看不见,呼吸也困难。卢箫颤巍巍地摸出背包中的氧气瓶,吸两口。大脑终于正常些许,可以思考了。
厚重的雪包裹全身,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知道要尽快出去。时间越长雪就越硬,逃生的几率也将越来越小。更何况,现在外面恐怕还下着暴风雪,积雪会越来越厚的。
冰爪在碰撞过程中没有抓牢,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冰镐和冰锥也没有。
卢箫奋力抬手,尝试用双手挖出一条通道。手冻麻了,毫无知觉,也使不上劲。
她只能再度吸了口氧气。
如果还有那把刀就好了。但她并不感到遗憾,扔了就扔了。
卢箫闭眼思考片刻,决定脱下一只登山靴。登山靴的鞋底很硬,还带钢钉,可以当作挖雪工具。
哪边是上面?此刻的她已方向感全失。挖不对方向便会白白浪费体力,比坐以待毙还要危险。
一定有办法,卢箫眉头紧锁。靠重力的话……
她张开了嘴。好久没喝水了,嘴里很干,但在唾液腺的努力下,终于还是有一串口水淌了下来。
口水顺着嘴角,向右侧缓缓滑落。
左边是上面。
卢箫看到了希望,抓紧脱下来的登山靴,一点点向上挖。军人专属的强大意志力在此刻派上用场。再疼,再累,再晕,都不会放弃,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活着。
她再吸一口氧气,加快挖掘速度。脱下靴子的那只脚在雪中冻麻了。
终于,外面的风灌入缝隙。
卢箫扩大洞口,双手一撑,爬了上去。
积雪层外的世界,又是另一个世界。北风呼啸,暴雪席卷天空,阴暗得不分昼夜。
她重新穿上登山靴,里面的雪粒让她的脚心一阵刺痛。再检查一下背包,所幸从山上滚下来时背包没有损坏,物资都还在。
她眯起眼睛,艰难地环顾四周。
下方能隐约看见植被的影子,现在海拔应在3500米左右,没滚下太多。不知道其他人的位置,据点也不确定有没有人。以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登不了顶,突发自然灾害,军校也会理解。
只能下山。
山脚的镇子是目前看来最安全的目标。
卢箫掏出指南针,顺西南方向走去。肋骨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在疼。所幸自己所行的方向不完全逆风,前进的脚步倒也不完全艰难。
雪越来越大,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胃饿疼了。
她的身体越来越冷。
她觉得此刻应该吃点东西补充能量。可暴风雪实在太猛烈,她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休息。
咚。咚。
等等,好像有物体碰撞的声音。
卢箫放慢脚步,这声音很规律,绝对是人为发出的。认真倾听。然而,风呼啸的声音不停扰乱耳朵,无法辨认声音来源。
管,还是不管?
卢箫犹豫片刻后,还是觉得应该找到这个声音。或许会耽误时间,或许会透支体力,但她决定了。
如果是走散的同伴,可以结伴而行;如果是遇难的同伴,说不定还能救下一条性命。
刚好,雪小了。
碰撞声倏然清晰,卢箫立刻判断出求救的方向。事不宜迟,她向这个声音跑去。
腿因过度疲劳发抖,但速度丝毫不减,正如那日抱着白冉穿过枪林弹雨一般。她早就习惯透支体力了。
声音来自于最近的悬崖。
走近后,她俯下身子重心放低,一点点挪到悬崖边。
在从边沿探出头的那一刹,卢箫惊呆了。
悬崖下约三米处,有一个约一米宽的小平台,上面斜躺着一个人,正不停地用冰镐敲打着地面。其军裤渗出的血液染红了雪面。
而那人,正是席子佑。
第38章
那一刻,卢箫深刻认识到了,什么叫命大。
很明显,席子佑在暴风雪中滚了下去。
而这里的悬崖下方刚好有个不规则的小平台;而她在连续敲信号时,听力敏锐的卢箫刚好路过,刚好选择营救;而风雪也刚好停下片刻。
“别敲了。”卢箫冲她喊了一句,让她尽量保存体力。
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席子佑放下冰镐,微微睁眼。在看清来者是谁后,她瞳孔骤缩,表情惊恐。那表情好像在说,宁愿没人来。
卢箫试了试身边凸起的石块,很牢固。她一手抱住石块,一手从悬崖边伸了下去:“抓住我的手。”
席子佑一脸错愕。然后,她苦笑一声,摇摇头。
“别怄气,被我救又不丢人。”卢箫哭笑不得。
席子佑也一脸哭笑不得,指指自己的腿。
卢箫这才明白过来,这个一米八的大个子不是不想起来,而是根本起不来。流了那么多血,腿大概是折了。
得想想别的办法。
有没有类似绳子的东西?
然而翻了半天背包,没找到什么能用的,只有一卷纱布。
纱布韧性不够,不能贸然行事。要么把这卷纱布扔下去,让席子佑先自行包扎一下,然后再想想其它方法?
她再次探出身子,想把它扔下去。
这时,她看到了席子佑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捆备用的安全绳。
那不是绳子,是希望。
卢箫激动地喊:“快扔上来。”
席子佑微弱地点点头。
一。二。三。
两人不约而同地默数三个数。
安全绳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稳稳抛到了卢箫手中。
毫不犹豫,卢箫将安全绳展开,一头绑到最牢固的石头上,一头抛给席子佑。
还好长度绰绰有余。
席子佑会意,将另一端绕腰一圈,用军队的方式打好结。
“那我拉了。”
说罢,卢箫开始拉绳子。肋骨继续隐隐作痛,肌肉抖得越来越厉害,她死死咬住牙。连续两天的高强度训练夺取的她的力量,好像突然就拉不起人的重量了。
席子佑明白,拉自己的人也受了伤,力气与精力严重不足。她立刻将背包的背带解开,扔到一边。只要人能活着,怎样都会有办法的。
卢箫重新用力。
两人的神情同样痛苦,雪地上的血液红得越来越暗。
请再让我透支一次力量吧,卢箫向命运祈祷。她决心汇聚全身力量,再拉一次。
终于拉动了。
席子佑的腰离开雪面。
卢箫将拉上来的绳子艰难绕石头一圈,卡住。重复,再重复,直到席子佑的胳膊能够到山边沿。席子佑尽力动用自己的上肢力量,以减轻上面人的负担。
雪花无言落在她们的脸颊上。
终于上来后,卢箫再也撑不住了,整个人躺到了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大脑一片空白。
但紧接着她意识到,没时间休息,万一席子佑失血过多就麻烦了。于是,她强撑着蹲起来,给席子佑的右腿包扎。
“谢谢。”
“不谢。”
异常简短。
包扎的手法很粗劣,但也勉强够用。
正要站起时,卢箫看向席子佑的腿。
“你走不了路吧。”
“我左腿是好的。”
“你有雪杖吗?”
“丢了。”
卢箫沉默一会儿。她看到下坡的雪渐渐斑驳,灰色的岩石如花悬画上的点点墓碑。
“我们两个人三条腿,也能走。”
“先休息一下。”
卢箫转头,看到一张苍白的脸。通常,在席子佑的脸上看不到那样的神情。她霎时明白,她们都累了,她们都宁愿早就死去。
雪又开始大了。
两人在一块足以挡风的巨型岩石后并肩坐下。
卢箫拿出两块压缩饼干,两块巧克力。当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后,她所剩的食物和水只够维持两顿了。睡袋只有一个,希望今晚能成功到达山脚。
席子佑接过,苍白着脸吃下。她吃了两口,便开始咳嗽。猛烈碰撞不仅伤了她的腿,也伤了她的胸腔。
卢箫又递过来她的水壶。
席子佑愣了一下,那双眼睛中的不解愈发浓重,但还是接了过来。
水壶里的水是冷的,但不会比雪还冷。
寒冷是厄尔布鲁士山上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从石头两侧飞过,划过她们身边。雪飞快堆积,远处斑驳的灰色渐渐消失。
光线微弱,两人的瞳孔都越来越灰。
肚子填饱,力气也恢复了,席子佑终于开始说稍长了句子。
“你为什么会救我。”
“为什么不救。”
“因为是我。”
卢箫吃下最后一口巧克力。粘腻在口中融化,甜食是个好东西。
“不至于。”
席子佑低下头,双眼无神地看着最后一块裸露的岩石。她的表情愈发挫败,由惭愧牵引的嘴角不住颤抖。
卢箫拿出一个透明的小袋,里面是两片维生素。五彩糖衣在灰色的世界里闪闪发光,就好像黑白胶片中只有那一片是真实的。
“把这个吃了。”
席子佑的表情越来越苦涩,却也越来越温暖。她仰起头,就水咽下了维生素。
返程开始。
两人,三条腿,慢慢向山脚移动。虽然只有三千米,但对于一瘸一拐的两人来讲,比三万米还要煎熬。
暴风雪一直持续,呼啸的风让她们格外小心。这是两人头一次如此长时间地单独相处。所有同伴仍生死未卜,白茫茫一片中,她们的身影比突兀耸立的岩石还要孤寂。
天渐暗,雪渐停。
不是风雪的阴天,而是夜晚的黑天。树林变成一个个黑影,天空则是黑影的暗房。
气温仍在零下,但相比于山顶,已温和许多。从那样的雪崩中逃出后,谁也不在乎寒冷了。
“要休息一下吗?”
“不用。”那嗓音恶狠狠地颤抖。
卢箫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在不住上扬。肋骨的疼痛突然变得微不足道,站在地狱里摆渡的小船上,她们摇摇晃晃,却从未失去力量。
走,继续走,拿着手电筒走。
没有拐杖,但——
她们拄着一束光。
直到远处的某处,暖黄色灯光穿破黑夜照亮她们的瞳孔。
四肢在那一刹软了下去。
温热的泪从眼角渗出,刺痛脸颊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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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和她们一样,遇难后也选择回到厄尔布鲁士山脚。汗水与鲜血的味道四处弥漫,别墅内一片溃败。
中央调来的搜救队火急火燎地向东北方向出发;急救车沿公路有序排好,随时待命。
而负责指挥调度的军官一听席子佑大名,便立刻先安排一辆车抢先护送去医院。安全最先确保,物资最先送来,席子佑自带特权。
那个军官恭敬地说:“席上尉请稍等,我马上调车。”
“她也受了重伤,把她也带走。”席子佑指指卢箫。
卢箫不确定地推脱道:“我还好,可以让伤得更重的人先走。”
席子佑笑了,像是被气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