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证明,你的眼光没有错,我想要告诉天下人,即便我出身卑微,也可以开创百年盛世。可是结果呢?”
容颜俊美却脸色苍白的女子咬着嘴唇加重语气,“结果就是,但凡我在朝堂上提出一道政令,但凡我道出一个想法,还不等我将它完善成章,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他们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什么都不行。白府这样做,难道不是把持朝政吗?难道不是居功自傲吗?”
“前朝如此,后宫也如此。你向我说的最多的是督促我练武。不错,你白家家传武学确实精妙无比,可我不喜欢练武。我想要的,是以文治天下!”
段承宣一口气说完,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她想问问她,难道全是她的错吗?
“兄长跟我说过,大燕百废待兴,应该采取的政策是温和平常的,当务之急是恢复元气以防强邻侵犯。你提出的政见全部过于激进,不宜用于大燕当时的局面。”
白轻冷睨着她,“至于我为何让你练武,你真的不明白吗?登基第一年,你就遭遇了七次刺杀。即便有护卫,哪里有自己有自保之力来得牢靠!”
“原来你决意要覆灭白府竟是为了这些!”白轻放声大笑,“原来历代武将世族,都逃不过功高盖士、树大招风的诅咒啊!”
她笑得险些连眼泪都出来了,“原来白府那么多年,扶持的是一匹獠牙朝内的恶狼啊!”
“是,我是做错了,我的政见确实不适合于当时的燕国。你的兄长,白府世子白沉,确实是天纵之才,在政务上是当之无愧的未来首辅。可是白轻,你不要忘记了——”
段承宣站直身体,头发披散、形容狼狈也自有风采,“朕是天子!大燕是朕的大燕,不是你们白府的大燕。”
“即便你们是对的,朕是错的,可君王的威严不容挑衅。哪怕我再卑微,也不愿只能听从你们。哪怕我的决定会将大燕推入深渊,那也是我的事,由不得你们置喙!”
“所以裂云军也是如此吗?”白轻已经冷静下来了,“没有他们,你别说登上皇位,连能不能从战场回来都是个问题。你怎么——就狠得下心?”
想起尸横遍野、将士埋身荒郊的一幕幕,白轻眼眶发红,提剑的手微微颤抖。
“为君者,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段承宣表情冷酷,看着白轻一点点递入心口的剑尖依旧没有躲闪,反正也没有意义了。
“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但是——卿卿,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段承宣看着女子所执将她身体穿透的长剑只来得及说出这一句话,然后身体缓缓倒下。
我是喜欢过你的!当年年少初见、一见钟情,那些都是真的。许诺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后宫只你一人,那也是真的!
我曾答应给你想要的太平盛世,我曾想牵着你的手一直一直走下去,我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你!
可是我更喜欢权利、地位和那把椅子。那个位置,坐上去她就被腐朽掉了。
她守不住自己的初心,所以最初她心心念念想护着的人,最后也是她亲手举起屠刀对准她和她的家族。
只是即便是现在,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可仍然不后悔。
段承宣自己都有点想笑,笑自己,她竟然是不后悔的!
或许一开始,你就不该扶持我去争夺那个位置。
如果她没有成功登位,那她跟她之间,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如果到最后,她也只是六皇子,那该多好啊!
身体躺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段承宣缓缓闭上眼睛,有泪水随着她的合眼划过眼角,沿着既定轨迹流向地面,最后消失不见。
白轻收回剑,仔细擦干净剑上血迹后归剑回鞘,然后迈步退出大殿。
至始至终,没有再多看身后一眼。
白轻提步出了皇宫,吩咐手下整理文册和收缴残兵之后问清向无温的下落,内心微微复杂,想了想也策马赶去。
“吁——”白轻翻身下马,府上的封条已经被人揭开,有蛛丝遍布房梁。
白轻轻轻扫了一眼,压下心中情绪朝内走去,果然在一处院落前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青年男子,这就是大齐战神向无温!
“你来了啊!”向无温看了她一眼,“这就是他的院子吧?当初我说要来瞧瞧,他偏说两国敌对不好交往过密,结果就再也没机会了。”
“是。”白轻看着熟悉的残垣断壁,心里酸涩,“这的确是兄长的院子,名为九竹居。”
“九竹居啊!还挺好听的,就是有点文绉绉的。”向无温嘀咕。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白轻看着努力装作平静的男子心底有些难受。
“我在君子亭旁边给他立了个衣冠冢,那是我们初见的地方。”向无温浅笑,“来时我已经跟陛下说过了,此战之后,大齐再无向无温。”
“我想给他守墓。”他这么说,表情平静。
“你呢?”一阵沉寂过后,向无温开口问她。
“大齐天子是个不错的明君,也是我与兄长想要的君士。现在世上再无大燕了,他覆灭了大燕,却没有赶尽杀绝,我很敬佩。
所以,我想当大齐的女将军!”
白轻勾起一抹笑,“而且,我还要娶我家小县士啊!”
“他们都说女子之间不能成亲,我偏要!你退隐了,那么以后大齐战神这个名头就是我的了!”
“我要青云直上,站上山巅。我还要光明正大娶我家小县士过门,我偏要整座天下都看着我风光大办我们的婚礼,要他们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女子弯弯嘴唇,灿烂耀眼,话语里所含风采无双,气吞山河。
“好。到时喝喜酒记得叫上我,给你镇场子!”
“一言为定!”
世界五:你是我的光
第89章 年少
雨夜,密林,刀光剑影,有兵刃碰撞之声传来。
密林深处,一道身影缓缓迈着脚步朝缩在角落的一队衣饰整齐的人走去,神情平静。
那道身影着一身黑衣如墨,手中提着一柄薄刃,有布条将她的右手跟那柄薄刃绑在一起。
这是为了防止自己脱力握不住武器的求生之举。
黑色身影冲进人群,手上青筋暴起,用力提着薄刃挥舞而过,浑然不顾身后刺过来的刀剑,宁愿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将这队人斩于手下。
中了身后的刀剑,她会受伤、流血,也可能会死,但只是可能而已。
但如果今天让这些人跑掉了一个,她是绝对必死无疑的。
孰轻孰重,她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该怎么抉择。
黑衣身影面容冷峻,身后有刀剑刺入身体,她一动不动反手挥去薄刃,下一刻熟练收回武器往前继续杀戮。
磅礴大雨打在地上发出“淅沥沥”之声,雷声轰鸣伴着惨叫声连连,有闪电划过,映照得黑色身影越发像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个时辰已经悄悄停歇,夜还是一样的黑,密林已经逐渐归于沉寂,有血腥之味四起弥漫。
黑色身影绑好右手在杀戮中受到碰撞逐渐松松垮垮的布条,然后左手握住身体里的断刀断剑,闷哼一声直接取出随意丟掷在地上,身体因疼痛忍不住伏倒在地面上。
她看了看四周零零散散的残尸断臂,面容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休息了片刻确定自己可以行走后站起朝林外走去,踏着血水,缠着武器。
自始自终,不曾再回头看过身后一眼。
黑衣身影之后,一道魂灵随着她的远去不由自主向她离去的方向飘去。
明愿漂浮在空中感受着自己的魂灵紧紧跟在从前的自己身边,心里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
她记得上一幕她还在白雾之中跟天一对话,在她素手轻挥中散去身形失去意识。
然后再醒来就回到少年时候的自己旁边,还是魂灵状态,只能跟在少年时的自己的旁。
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其他人都没有反应。于是明愿明白了,没有人看得到她,他们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包括从前的这个自己。
明愿于是只能被迫看着年少的自己重复着记忆里她厌烦至极的一幕幕,杀人、受伤、流血……卑微又没有底线,只是因为不想死,不想忍受毒发的痛苦。
江许呢?她转世了吗?应该不会想起她了吧?
有了她跟天一许下的愿望,她以后就可以世世如愿吧?
明愿想着那道红衣身影有些怅然若失,心底寸寸思念和点点酸涩。
如果不可以再见到江许,为什么还要让她见到年少的自己呢?那个可怜卑微又手染鲜血的自己。
她控制不住地朝黑色身影飘去,心里有些厌烦地想着回去后的一系列流程,眸里神色干枯荒芜。
黑色身影在明愿的眼神注视下潜行千里进了一处华丽巍峨的大殿。
“族主,风雨楼满楼尽灭、无一生还。”黑色身影单膝跪于冰凉的地板上,有鲜血一滴滴仍然在落下,很快染红地板。
膝盖跪得发软生疼,伤口的疼痛从出现开始就没停止过,黑色身影攥紧了右手黑色薄刃,身姿是千百遍被惩罚后刻入骨髓的挺直端庄。
即便疼得冷汗直冒嘴角发白,上方之人没开口,她就不能起来。
黑色身影暗暗换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攥紧左手手心很快又松开,垂下来被血还是雨打湿的额发挡住眼底神色。
上方人看不到也没兴趣看,明愿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是从前的自己,所以她现在悠闲站在这大殿中负手而立,很清楚黑色身影眸底的情绪。
狠厉、蛰伏、杀意、桀骜……还有浮于表面的平静!
她从年少起,就在想着怎么脱离这个泥潭了。如果走不掉,就毁掉!
哪怕两败俱伤、以死亡为赌注,也要那些人付出代价!
她明愿,从来就不是一辈子都甘愿被当做杀人工具没有思想的傀儡。
魂灵明愿勾了下唇,刚好与底下跪着的黑色身影弧度一致,选中了她,就不会再有什么家族、天骄!
“好,暗影,你做得很好!”族主没有吝啬他的夸奖。
回应的是一个着绿袍的中年男子,眉眼舒展语气平淡,不需如何动作就有威严肃穆之势溶入骨子里,那是久年高高在上浸染而出的上位者风范。
族主挥了挥宽大刺着一朵花的袖,平淡又不放入眼底,“你把偏殿灵玄桌上放着的玉简处理完就可以自行去处理伤口,压制毒发的丹药已经在原地方了。”
他瞥了瞥黑色身影被血染完润透的黑衣,眼神平静又带了些怜悯。
这样的姿态,仿佛大殿之下单膝而跪的只是花氏一族最低微的外族护卫之流,而不是与他一样流着世族血脉的嫡系子弟。
明愿看着这一幕,已经可以冷静面对,只是眼底细看还是有嘲讽。
明明她也是嫡系血脉,那个位置她本来也有资格去争,居然只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何其可笑!
“是。”被称作暗影的黑衣女子依旧平静麻木地像一根木头,她恭敬一礼后淡定起身走近偏殿,自顾自坐于灵玄桌前的软榻上,还带着血迹的手拾过一枚玉简低头沉入心神。
伴着鲜血滴落砸在地面的声音,黑色身影凝神静气以灵力具化出一根笔,执于手上以一种缓慢有序的速度落笔,然后把改好的玉简放在一旁继续拾起下一枚。
族主一直看着她目光锐利,看了半晌确定她还是那个被毒控制、不敢逾越的工具后,拂袍走出大殿。
暗影在他离开后眸色微闪,眉梢染上冷意。
明愿无聊地飘荡在大殿里面,百无聊赖地看看暗影又摸摸殿内的柱子,心里想着如果以后她都只能跟着暗影这样在杀人、处理玉简、替身影子的循环中渡过,那还不如让她湮灭!
实在是,太无聊了啊!比她当初游离于时空之外还要无聊。
那时她可以看三千小世界内的景致,现在就只有从前冷冰冰的自己。呜呜!
底下的暗影并不知道未来的自己正漂浮在自己头顶欲哭无泪、百般嫌弃,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循环往复地完成任务。
一个时辰后,暗影右手边已经堆起小山般的玉简,她拾起最后一枚玉简,随意扫了两眼就提笔落下,然后将玉简放在山丘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一点点划落,眼底波澜不惊。
一身黑衣被血染湿的女子站起身提步迈出偏殿大门,往后山方向走去,那里有影殿。
影殿内有药池,有丹房,有练功房……齐全得竟然像一个修炼宝地,那里被默认为是暗影的地盘。
假如一个影子也有地盘的话!
明愿依然不受控制地跟着暗影的挪动飘起魂体,她看着一路走来熟悉到灵魂又陌生无比的过道,一时竟恍如隔世。
可不就是恍如隔世吗?明愿想,她在时空之外不知道游离了多久,又跟江许走过了四个小世界,当然恍如好多世。
青衣魂灵想起记忆里种种,眼神很自然就带出嘲讽的意味,静静漂浮而过将一切风景收入眼底,想着将来化为一片废墟的一座座宫殿,嘴角忍不住就勾起,真是大快人心!
如果回来是让她重温覆灭一族的快感,那也不是太无趣。
这么想,明愿收起所有情绪看着暗影已经走过冗长的道路步入影殿,往第一个偏殿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