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祝经的样子,似乎他并不打算言而无信。贺无名忙唤了一句:“云姐姐,快过来,我带你离开这火坑!”
“火坑?”木云听了,不由得轻轻苦笑。她眼里尽是泪水,看了看这深夜的火光,“或许我一辈子都注定陷在这里,又或许我可以逃离这火坑,但带我出去的人绝不是你。”
“云姐姐……”
“我不会和你走的。”木云道。
“为什么?”
“因为我姐姐死在你的手下,”木云满脸泪痕,“我若和你走了,我姐姐在天之灵会如何看我?我木家会如何看我?婉儿,你不该来找我。”
贺无名一愣,她这才意识到两人之间早已横上了一条注满血泪的鸿沟。就算她无意去杀木言,她是被祝经耍弄了,可木言的死和她脱不了关系。
祝经收了帛书,向后退了几步,悠然自得地看着眼前的好戏。目前为止,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知道木云的性子,知道木云的心结,也知道木云会做什么选择。在木云心里,家人永远是重要的。
玩弄人性,一向是祝经喜欢的把戏。
贺无名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那些讨人厌的声音又充斥在自己耳中,刺耳的很。可她仍是极力克制着自己。她向木云伸出手,道:“云姐姐,和我走。”
木云眼里尽是泪水,对她来说,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和贺无名带着孩子远走高飞,要么留在三门。可是无论她选择哪条路,她心里都会产生沉重的负担。她已经看到了她人生的尽头,预料到了她会因何而死。
“婉儿,你走吧,”木云苦笑着向后退了一步,“我不能和你走。”
贺无名听了这话,再次失去了理智。她的精神极其不稳定,仿佛只有血腥味才能缓解她的焦躁不安。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木云被她扼住了咽喉,而周围早已是一片狼藉,祝经也被打倒在地。
贺无名吓坏了,忙松开了手,红着眼道:“云姐姐,我……”
这个时候,她听见了稚子的哭声。抬头一看,只见乳母抱着被惊醒的祝秋远远地站在一旁,祝秋似乎是被吓坏了,哭闹不止。
贺无名看着她的孩子,想伸出手去抱抱她的孩子,可她刚伸出手,便看见了自己手上、身上那大片红色的鲜血。她愣了一下,手一颤,便缩了回去。
“我竟然要伤你,”贺无名喃喃说着,看向木云,又看了看乳母怀里的祝秋,她不自觉地向后退着,手不安地在衣袖上抹着,企图抹掉那些鲜血,“我竟然要伤了你……”
木云在此时才真切意识到贺无名已不是从前的公孙婉了,意识到她现在是多么的不可控。她心疼不已,唤了一句:“婉儿……”
“我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成了这样……”贺无名喃喃念着,眼里混乱不堪,她实在受不了自己内心的煎熬痛苦,仰天长啸一声,便破门而出了。
贺无名万万想不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木云了。自她破门而出后,便再没有见过她。
祝秋在此时哭的更厉害了,祝经却大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笑道:“哈哈,原来她疯了!”
木云看向祝经,她做出了自己的原则。既然无论如何,自己都是倍受煎熬、死路一条,那不如让自己的死更有价值一些。祝经夺取秘籍想要称霸江湖?做梦!
祝经就是个祸害,她不能让这祸害流毒人间。
更何况,她也别无选择了。
在祝秋一岁左右的时候,木云便曾写信回家,告诉木清,自己想要和离。祝经明明会审木云的书信,可他还是放任木云这么做了,因为他知道木清的为人,他想看看木云绝望挣扎的神情。
果然,木清拒绝了她,并且告诉她好好相夫教子、勤俭持家。木云也曾亲自带着祝秋回苏州,将祝经的可怕之处告诉木清,当然,她没有告诉木清祝秋不是她亲生的,也没有告诉木清秘笈的事。木清依旧拒绝了她,木清让她忍一忍,大不了以后常回娘家,也不能和祝经和离。
木云明白,木清更看重三门的联系,最起码在面子上能过得去,若是和离,江湖上指不定有多少风言风语。木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她爱自己的家人,却也恨自己的姓氏。
而贺无名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暗影派已经成立了。最初的十八个追随她的人被设为分堂堂主,即后来的暗影十八堂。十八堂里的雁门堂是救了贺无名的萧家夫妇的,只可惜后来萧家夫妇英年早逝。
起初追随她的人都和三门有着深仇大恨,只可惜那些深仇大恨和贺无名的比起来都不值一提。贺无名把自己的轻功教给了这十八个人,许诺他们会为他们报仇出气,她也的确摧毁了一些附属于三门的小家族――这些算是施恩了。她也示威过:新立的门派一开始自然也有人不服,可贺无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打服。恰巧,那些人还就吃硬不吃软,用拳头说话在暗影派里十分好用。
她还是一样的时不时疯癫,疯癫之时,便是满脑子的木云和祝秋。
贺无名清醒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乖巧娴淑了。她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对所有人都很淡漠。她常年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住地想着为什么一切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恨吴靖为人驱使,她恨祝经阴损卑鄙,她恨木清假仁假义,竟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在火坑里挣扎而无动于衷!她恨三门的这些人,若不是这些人,她和她的云姐姐不会是今天的结果。
可她更恨自己,恨自己早前的无知懵懂,恨自己后来的暴戾无情……不论是什么样的自己,都是配不上她的云姐姐的。不仅配不上,还将她拖去了另一个万丈深渊。
“如果我早些对她表明心意,如果我没有糊里糊涂地成了祝经的妾室……”贺无名不住地想着。
她也曾在木云回娘家的时候去苏州找她,可不知为何,她从来没有赶上过。想了想,她明白了,祝经必然会时刻关注着她的行踪,必然不会让她轻易见了木云和祝秋……贺无名如今的红衣和鬼面具都太过显眼,实在是太好追踪了。
得知木云去世的那天,她是在南下去苏州的路上。她打探了消息,听说木云近来一个月都不在祝府,她想,那木云必然是在苏州了。可没想到,她等来的却是木云的死讯。
阴雨绵绵,贺无名坐在酒馆的阴影里歇脚。只听酒馆里有人议论:“祝家夫人死了,病死的。”
贺无名登时如遭雷劈,只听又有人道:“这你可错了,我听人说,是暗影教主亲自动的手。祝家公子怕引起慌乱,这才对外宣称是病死的。”
贺无名听着,只觉五内俱焚,心中抽疼。她强撑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就要走出去,却不想刚迈出一个步子,便栽倒在地,口中不停地呕着大口的鲜血。
“云姐姐!”
直到木云死去,她也未能亲口对她说出她的心意。
第49章 遗恨
“可木云不是你杀的,”灰鸠问,“她究竟因何而死?”
“许是自尽吧,”贺无名苦笑着摇了摇头,“因我曾立誓不能踏入汉阳,所以,我拦住了奔丧的木清。”
灰鸠脸一沉:“木家老贼?”
贺无名说着,眼里尽是凄苦之情:“木清说,他在云姐姐去世前几天,曾收到一封信,看起来不像是从祝府发出来的,因为在那信里,提到了秘笈,什么卫氏孤本之类的话。云姐姐在信里说,一切皆因秘笈而起,这秘笈牵扯到了三门的陈年往事,三门因为这秘笈有负于我,她费尽心思,终于从祝经那里把秘笈偷了回来,把秘笈藏了起来,留给对的人。她说,她知道自己做下了这样的事情,时日无多,只有两个愿望,一是希望木清好好照顾秋儿,让她远离祝经;二是,”贺无名说着,闭了眼睛,接着道,“求木清不要伤我。”
“她说,三门有太多对不起我的地方,我虽屠了吴家,却也是因祝经算计。她求木清,不要伤我……”贺无名说着,失声痛哭。
“我恨祝经,我恨三门!若不是他们,我和云姐姐,又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婉儿啊……”灰鸠听了,长叹一口气,心疼地把徒儿抱进了自己的怀里。他感觉到贺无名此刻的精神着实不太稳定,他又回想起了从前师父说过的一些话,便更是感慨万千。
想着,灰鸠又开始愤恨起木清来。“这倒是你一向的脾性。”灰鸠恨恨地想着。
只是灰鸠不知道,在木云去世四年之后,祝经便莫名其妙地去世了。祝经英年早逝,江湖中人为之痛惜。而在祝经之死中,木清也扮演了一定的角色。毕竟,祝经害死了他的两个女儿。
“师父,”贺无名满脸泪痕,又开口问,“那秘笈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会牵扯到三门?为什么,这秘笈会引起这样的祸事?”
灰鸠神情一变,一时语塞。半晌,他才开了口,岔开话题,问:“那连璧那丫头是怎么回事?”
“连璧……”贺无名喃喃念着,又陷入了回忆。
那年,木云去世,她一度癫狂,滞留在外数月而不曾回到贺兰。癫狂时,她满脑子都是那个在乱葬岗的夜晚,以及木云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她时的场面……等到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然在离贺兰山不远的一个小镇上了,她的怀里还多了一个孩子。
她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如今听不得孩子的哭声,大概是孩子的哭声扰乱了她的心智,又或者是孩子的哭声唤回了她的一丝清明……但她不怎么在意这些了,怀里的孩子只是她神志不清醒时犯下的错罢了。
她随手抓住了一个躲在一旁的路人,问她孩子的来历。路人瑟瑟发抖,指了指不远处的青楼。贺无名当即抛开路人,抱着孩子闯入青楼,问:“这谁的孩子?出来认领一下!”
并没有人应答,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看着她。
贺无名并不打算多做停留,她把孩子随手搁在桌子上,转身便要走。可她刚要出门,却听见了孩子的哭声,以及一个女子微弱又无奈的叹息:“好容易甩开这拖油瓶,怎么又回来了?”
贺无名听了,登时怒从心起。她的女儿,她想见却不得见,这青楼女子却巴不得把自己的孩子丢开!她登时对这孩子生了几分怜惜之情,转身又抱起了孩子,根据方才声音传来的方位如鬼魅般迅速走到了一个风尘女子面前,然后狠狠地挥了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那女子的脸上:“你不配做她的母亲。”
女子一愣,脸上火辣辣的疼,回过神来时,贺无名已经抱着孩子飘然离去了。
贺无名紧紧抱着孩子,感受着那孩子的体温,心中感慨万千。
“你被人抛弃,我也失去了所有爱我之人……不如从今以后,你我相依为命,我们……”贺无名心想,眼眶不自觉地泛红了,“我们母女俩,有个照应。”
她把孩子抱回了贺兰山,萧家夫妇便迎上来看。萧家夫妇虽有个雁门堂,但他们平日里还是住在贺兰山,干着制砚的老本行。他们见了孩子有些惊异,问:“这是……?”
“这是我的孩子。”贺无名道。
萧家夫妇算了算时间,她离开快一年,回来带个这么大的孩子,也不是不可能。可能,孩子在贺兰山就有了?
“孩子有名字了吗?”萧家夫妇又问。
贺无名想了一想,似有些出神:“连璧,日月若连璧,贺连璧。”
“好名字,”萧家女人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道,“以后,连璧可以和我的孩子们一处受教了。”
萧家夫妇看起来并不像暗影派的人,倒还像以前一样,是个精于算计的商户,身上也有着各种自私自利的小毛病。但有一点,他们对孩子是极好的。不论是萧家兄妹,还是贺连璧,或者是后来的夜枫……他们都和善地对待这些孩子,把这些孩子当作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般教养。
贺无名一开始也是极为疼惜贺连璧的,在贺连璧很小的时候,她整日抱着贺连璧,生怕贺连璧磕碰到哪里。她常常会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想自己的女儿在她这么大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终于有一天,贺无名教贺连璧学武,一切就开始发生变化了。
贺连璧着实不是什么武学奇才,她身上毕竟没有流淌着贺无名的血。贺无名自小一天之内便可轻松学会的武功,在贺连璧这里往往要花上半年不止。这也罢了,毕竟不是人人都像贺无名那样,是天生的武学奇才。贺无名没有办法,她对贺连璧寄予厚望,她不想让贺连璧连武功都不会,便只得管教严一些。于是,贺兰山的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变成贺无名突然训练贺连璧的场所。而贺连璧资质庸常,便常常只有被打的份。
可若仅仅是训练时的动武便也罢了。贺连璧自小在某些事上的表现,却是令她失望至极――贺连璧让她想起了年少的自己。
一样的天真,一样的软弱……尤其是贺连璧在贺无名面前的时候,乖巧的贺连璧总是让贺无名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天真懵懂但娴静乖巧的公孙婉。
她恨从前的自己,生性愚笨、软弱无能……
终于,那一天,贺无名已然忘记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贺连璧再次让她想起了从前的自己。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她当即失去理智,暴戾无常。等她清醒后,却见到贺连璧缩在角落里,一身的伤,不安又委屈。
“娘……”贺连璧委屈地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