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后————任雪
任雪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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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走了近十天,断断续续又病了十天。
等病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拿出银两来酬谢老五,并让他去帮我买个小院。
老五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哪里见过我么多银子,更加没在城里买过院子,捧着银子口里念念有词,只是不肯去,要塞回我手里。
我对他说:"难道你想让我这个病人去么?"
他这才去了,过不多久,拿了一张屋契回来。
路上同行时我已知道老五没有家眷,家你老父老母俱已去逝,置下房子后我问他肯不肯留下来,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我与他搬到新买的院子去,好死不死,院子里有一棵白梅开得正香,风过时,扬起香瓣落英缤纷,梅树下一地极浅淡的粉红,象一点点刚落下不久的唇印。
我痴傻过去,站在院子门口,再不肯挪动半步。
老五以为办错了事情,我不满意,急得差点落下泪来,三十几岁的汉子气得捶胸投足。
我只好抛下梅树来安慰老五,随他进屋。
屋子算还清爽,听说以前住的是个读书人,屋子里淡淡的檀香味道,想必常常焚香读书。桌椅俱全,我对银子没有概念,只觉得买得值。
原来在慕容府从不需要花钱,到现在才知道银子是天地下最好的东西,老五拿着银两出去,赶了一车用具回来。
昨日买来的两个小丫头,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饭菜也飘出异香,连日里客栈的伙食实在令人难忍。
我在绘江住下来,养病,读书。
看到大隐隐于世这一句时,笑得嘴都合不拢。
笑完了再哭,无声地哭,咬住自己的拳头,没有泪。
没有了奕焰,我除了痛还是痛。

住的环境改善后,病好得很快。
每日晚饭后我会跟老五出门走走,算是散步,也算是听听四方的消息。
绘江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有四方来客,走在路上也能听到新闻,例如:奕王打了胜仗,正准备班师回朝,再例如新发了皇榜,不能及时回京,纳妃的日子推后了,再例如大烨第一族慕容家的人要回华京,归附奕朝......
听到的消息很多,亦真亦假,我捡自己想知道的听。
别的我都相信,只是不太相信慕容家会回朝降奕。
如果他们回华京,不怕奕焰会杀了他们?
慕容家在朝野的势力不是一般,前朝旧臣多多少少与慕容家有利害关系,而现在奕国朝堂上大多都是前朝的臣子,难道父兄想回到朝堂里再推翻奕王?
归降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烨朝王族里至少有一半以上都流着慕容家的血,慕容家早就连烨朝都推翻了。
我听得多了,也就不再多想。
已经离开宫廷,还管朝堂上的事做什么?只要听到奕焰安好,只要慕容家没有传来噩耗,我就能安安心心地活着,活得平平静静,自由自在。
只有一点令我万分担心。
期待的一直没来,就更如危险爆发前的沉默,蠢蠢欲动。
为什么没有追兵,也没有下皇榜缉拿,如果以前我是个闲人也就算了,现在我是奕王要纳的慕容十四女,怎么可能不抓我回去?
难道他还不知道我逃了?
纳妃之期改到三月初三,是奕国的春之节庆,那一天最是吉祥瑞庆。
如果到那天他们找不到我,没有了慕容家的女儿,他们怎么办?天下老百姓会不会失望?
就算他不知道,奕容也必定知道,怎么可能没有动静?
王族就算不大张旗鼓的追捕我,至少也会有些动作,而以绘江消息之灵敏,三山五岳之杂,一定能听到些风声。
我每天打探消息,唯独缺的就是这一条。
事有蹊跷。
越是这样,我倒觉得越加山雨欲来。
写好书信,封好交给老五,要他好好收藏,如果我被人抓走亦有人害他的时候才拿出来。
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极致,信上面求他放过老五,老五只是个拿钱财服侍人的老实头,求他不要为难。我只希望等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时,不要牵累无辜。

开始还紧张了几天,时间一长,就抛开了。管他有没有人来抓,管他什么纳妃不纳妃的事,天下事已与我无干,我先把自己的逍遥日子过好。
新在茶楼认识了几位仕子,虽然有些酸气,谈书论道的倒也畅快,我在家里独居时狠读过一些书,现在淘出来与他们闲聊,竟被人说成学富五车,是个风流人物。
也学他们拿把折扇摇摇,做潇洒状,举杯高谈,看上去很是交心。
只是他们常劝我,既有学问应卖给帝王家的时候,我会拼命摇头不语,摆出不屑一顾模样,到了他们嘴里,则变成清高风骨,傲然不凡。
见的,说的,听闻的,全是新鲜事物,我渐渐学会哈哈大笑。
那些人,那些事,都是那么的让人觉得舒服,没有人拿你换什么东西,没有人拿家国江山天下来烦你,没有刀剑血腥,没有心机谋变,只有书生意气,一派的天真浪漫,比奕容还要简单单纯,煮酒相交,只谈风月,笑评生死,如一叶扁舟飘然江湖之中。
连奕焰--也被我收进回忆里,仿佛已前世今生。


两个多月自由自在的日子让我将华京城抛在脑后,当自己只不过是个普通书生,过着诗酒任凭生的生活。
眼见二月中旬已过,原以为三月初三的迎妃应该能挨过去了,谁想得到......


第十二章
二月春寒是一冬最冷的时候。
我多喝了几杯,刚从轿子上下来,迎面而来的冷风象刀子一样在脸上刮得生疼。
天色灰暗,地上倒还白亮些,院子门口隐隐有道黑色的身影,立在雪地里,清瘦单薄,影子斜落在雪地上,被手里的灯笼照得很长,漫天的风雪仿佛都在衬托他一盏孤灯的寂寞。
"是谁?"看不太清楚面孔,酒意涌上来,脑袋热得象滚汤。
我突然间停下脚步,心底萌生出一丝害怕的情绪,那人的气势勾起了我的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回忆。
怕是他,明知道不是他,奕焰比我高大,雪地里那人比我瘦小。
却依旧心惊,怕奕焰也这样站在风雪里等我,回过身来笑着叫我跟他回去,过来拉我的手替我系好快要滑落的斗篷,然后将我拥进怀里温暖我的身体,在我冻成冰块的耳朵上吹热气......我定会哭着跟他回去,让自己的费尽心血的努力付诸东流。
我呆立在雪地里,原来已爱他如此之深。
"北羽。"
那个人走近来,扶住我的肩膀摇晃,大声唤我。
"啊,北月!"我揉红了眼睛,发现是自己的堂兄,三年没见一点都没有改变,仍然是那个常跟在哥哥身后目光犀利的冷淡少年。
暗暗在心里责怪自己,堂兄都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奕焰,今时今地为什么还在想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家里人还好么?"
我拖他的手想进屋去,他不动,与我僵持。
北月是三叔的儿子,大我两个月的堂兄,从小有一身好武功,哥哥要继承慕容家的权势,他则想做哥哥手下最锋利的那把刀。
"羽弟。"北月朝我笑,笑得有些古怪,我忆起当年他并不常笑,恐怕是不擅长的原因。
"进屋去吧,外面冷,别冻着了,家里的情况怎么样?都在哪里?你怎么会在绘江?一个人来的么?哥哥还好么?"
我问得无心,北月还是不肯动,象根柱子一样立在门口。
他的嘴抿得很紧,风静了一会,灯笼的火光下我看到他的眸光黯淡下来,似乎我问错了什么话,他垂下头去,半天才挤出一句:"大哥他--走散了,生死不明。"
北月心里的头的大哥只有一人,就是我的哥哥慕容北翼。
"怎么可能,"我碰到北月的手指,冷得象冰柱,再次将他向屋里拖,拖不动他我倒打了一个踉跄,跌靠到他身上,喷了北月一身的酒气,"哥哥怎么会出事?进屋再说好么?"
我几乎在求他了。
老五可能听到外面有动静,点灯出来察看,见到是我就不出来了,又有陌生人,他也不进去,披了件棉袱也站在雪地里。
北月的头垂得更低,侧了侧身体,变成背对院子门口,侧面对我。
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有些急了,又冷头又昏,拉住他的袖子猛拽,发狠地说:"北月,你到底是说话呀。"
他用力一挣就甩开了我,指了指前面。
我见到黑暗里停了一辆马车,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父亲让我来接你回去。"
他这话老五也听见了,举着手里的烛台走出来,风雪很大,也能看到他眼睛瞪得很大,一幅不敢相信的样子。
我想从北月脸上找出些什么,但他掩藏得很好,就象被冻僵的冰块。
垂下头来望着脚尖,皂蓝的鞋面一半埋在雪里头,象埋了什么脏东西下去。
想了一下,我对老五招手,让他过来。
"老五,这里我不能住了,东西收拾一下,钱在柜子里,房子东西全归你,卖也好留也好随你,我要跟兄长回家去,你自己小心。"
说完我向马车走去,老五扑上来,拉住我的斗篷一角。被他一扯,斗篷扯落下来,我本来走得决绝,连忙回身来拾,转得太急跌倒地雪地里。
老五一手拾斗篷,一只手扶起我,抬眼看时他黝黑的脸上有些晶莹的东西。
我想去帮他拭,仔细想想,也不值得些什么,不过是一场露水相逢,他救了我的命,我留了些用不着的东西给他,以后分别再不相见,不要搞得象生离死别一样,他又不是王宫里那个人。
斗篷我是一定不能留给他的,其它的东西都是身外物,我把斗篷从老五手里接下来,还是多说了一句话:"放心,他们是我的家人,不会害我。"
也不知道是说给老五听,还是说给自己。

上了马车,北月就坐在对面,告诉我父亲的车马走陆路,已经过了绘江,正在连夜赶回华京的路上。
我不太跟他说话,一听到回华京,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逃。
烨国亡灭,江山震动,权势倾天的慕容家族逃亡,养尊处优的日子不再,惊心动魄的东躲西藏,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经历的事情越多,看法想法改变得越多。我,也不例外。
辛辛苦苦地从宫里逃出来,跟奕焰分得肝肠寸断的,现在回去有何面目见他。
我不得不承认欺骗了老五,天底下最有可能害我的就是我的家人,我慕容北羽,是慕容家进京必不可少的--贡品。
车子十分宽大,里面竟然还有暖炉,炉上用小壶烧了热水。
北月冲了一杯茶递给我,我哪里有心思喝,北月冷冷的视线落在茶杯上,异常平静地对我说:"你还有拒绝的余地么?"
看样子三月初三的迎妃是不会耽误了。
我喝了茶,替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和衣而卧,将斗篷披盖在身上保暖。
实际上我在衣服下面死死地抓紧斗篷的一角,这是宫里带出来唯一他送给我的东西,如今前途未卜,什么都失去了,再不能失去它。
还好,醒来的时候斗篷还在,只是我头晕得厉害,混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见到不能丢的东西没丢,头又昏沉,以为是宿醉未醒,没多久又继续睡。
接下来醒了睡,睡了醒,直到第三次醒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仍然头昏无力才明白过来,我被下了药。单只一个武功高强的北月看着我还不够,他们料到我想逃走,干脆把我弄得半死不活,再没半点余力逃。
不肯再和北月说话,他倒没有怨言,我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一路上全靠他悉心照料。
我想药是下在喝的水里,不肯喝水,北月用干净的绢帕沾了水擦在我唇上,一日无数遍。
昏睡的时间居多,偶尔清醒的时候我会望着窗外,看四周的景物农田,雪盖着的荒野,白色的地,黑色稀疏的树木,象极家里收藏的名师画作,清淡而隽永。
这条路我曾独自走过来,回去自然也认得。
离华京越来越近,我开始噩梦连连。
在梦里总是看到一个人提剑来杀我,剑是璃炎,它刺过我一次,所以我清楚地记得那种尖锐的痛楚。杀我的人冷冷地笑着,把剑慢慢地刺进我的胸膛,我居然不逃,反而很开心,和对方一起笑,笑到极处,指着他,捧着肚子,也不管胸前一襟的红血撒得象花开一样绚丽。
那个人见伤了我的身子没伤到我的心,不高兴了,"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我急荒荒地追上去,追出很远也追不着,才渐渐地僵倒在地上,身上不止一处,全身上下都痛起来,疼得倒在地上抽搐,心里不停地说"这次一定死了"。
口里还会不停地叫喊些什么,我也自己也弄不清楚,总想着把那人叫回来,可是喊得喉咙出血,那人也再不出现,我倒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喷血,身体里的血仿佛太多了,怎么喷也喷不完......
"羽弟!羽弟!"
血还没有喷干,被北月用凉水弄醒来。
看看身旁,北月比我情况严重,一头的冷汗,眼神凄惶惶的,满脸的担心。
原来只是一场梦,倒头又睡,睡前算是看见了北月满底的关切。
继续做同样的梦,又被北月弄醒。
往复几次后,我睡得沉了,除了基本上的生理外,几乎不再自己醒来,每次醒都是北月想办法把我弄醒,而且就算醒来也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不能想事。只有一次我吃东西的时候咬到舌头,痛感让人突然清醒一些,想起是不是北月看我噩梦加重了药量。
加重迷药也好,至少不用被梦吓得怕了。
最后一次睡着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发现已不在车里,好好地躺在一张床上。
隔壁有人在吵架,更确切点来说是在骂人。
童音清脆响亮,一个个字象铜盘里蹦出来的豆子。
"你们怎么搞的?走的时候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你们把他找回来弄得象个活死人一样,父王发起怒来看怎么交待!"
门外的人唯唯诺诺地回答,声音模糊,我听不清楚。
而且我也没心思去听,口唇象被火烧了,涩得发疼,想找人帮我倒杯水喝。
偏侧过头去,见小孩子穿着一身紫色的绣龙袍子,站在屋子门口侧着身子指着外屋人的破口大骂。
"你们这帮坏蛋!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如果死了,连我--也不放过你们!哼!"
奕容气得跳起来骂,加上一手插腰一手指人做茶壶状,十分精彩。
"容儿--"
我实在不想打断他,可是我想喝水。
奕容这小家伙猛然间转过头来,眼睛瞪得象见了鬼,白多黑少,呆了一下,小嘴扁了扁,噘起来,然后三步并做两步象只小老虎猛扑过来,直当当地压在我身上,用一双肉嘟嘟的拳头猛锤猛打。
唉,原来连我也不放过,早知道就不叫他了。
"你是坏人,"小家伙连打带骂,边骂边哭,"你居然丢下我一个人跑掉,跑出去也不带我去玩,你知道害得我多惨么?"
"嘎--"不过有泪水滴到我唇上,咸咸的无所谓,只要是水就好。
"父王出征回来那天跑到我宫里,拉着我的手呆呆地坐了整整一天,动都不敢动,父王发呆我又不想发呆,他整天不吃不喝我只好不吃不喝陪他,知道我那天饿得有多惨么?屋子里摆着刚送来的最喜欢的桂花糕,全放到第二天喂鹦鹉,哇--"
奕容骂到伤心处,再忍不住,小脸挤成一团,通红的脸被一口气逼成惨白,放声大哭起来,脑袋在我怀里乱拱,小手将我揽得紧紧。
我被他一闹,口渴也忘记了。
奕容都伤心成这样,他父王呢?
坐了一天......没吃没喝......会不会伤了身子?
奕容似乎知道我心意,哭了一顿,一边抽泣一边说:"父王常过来找我,跟我说话。说师傅有师傅的难处,师傅会走是在替我们父子着想--呜--"
他--竟是这样想的么?
他不是认为我卑鄙无耻背信弃义么?不觉得我伤他负他至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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