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陵宣微微坐起,道:“无妨。人之常情,寡人也不是那不近人情的君主。”
“陛下,”陈昭若说着,从秦梁面前走过,来到了周陵宣面前,急切地问,“妾身听闻,今日有了妾身表妹的消息?”她说着,似乎是故意甩了下袖子,露出了腰间的一块木制的护身符。
这护身符看起来极为简陋,着实不该是陈昭若该用的。
秦梁很显然看见了这护身符,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看向于仲,寻求帮助,可于仲仍旧是那副模样。
周陵宣正头疼,根本没心思注意这些,只是向下伸手一指,对着秦梁,道:“你问他。”
陈昭若回头看向秦梁,皱了皱眉:“这人面善,”却又恍然大悟一般,冷下脸来,“你从前在常府是为我看园护院的?”
秦梁点了点头。
陈昭若又一脸委屈地看向周陵宣,似要落泪:“当日,你们因为我乃陈姨娘侄女便对我口出恶言,我身染重病你们也坐视不理……险些让我没命。”
秦梁吞了下口水,小心地看向周陵宣。果然,周陵宣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陈昭若方才所言之事从常姝口中说出来,周陵宣还不以为然。可是若从陈昭若口中说出来,他便真动了怒。
“秦梁,”陈昭若开口问道,“常家二小姐现在何处?”
秦梁依旧打算装作不知。却听陈昭若接着道:“血肉至亲,凡人无法割舍。还望你如实相告,莫要再欺瞒圣上和这满座重臣。”
她说话时,特意加重了“血肉至亲”这四个字。常姝注意到了,更注意到了她腰间莫名多出来的护身符。
“还是你想的周到。”常姝心想。
可常姝却依旧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如今情形紧急,她也顾不上想那么多了。
秦梁的面色凝重起来,眼中的慌乱再也掩盖不住了。他最后一次看向于仲,发现于仲还是咬紧牙关不发一言,他终于绝望了。
于仲曾许诺保护他的家人,却没做到。而他儿子的护身符此刻就挂在这昭仪的身上!
只见秦梁“咚咚咚”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哭喊道:“小人所作所为,尽为于仲授意!”
宣室登时安静了。只有秦梁絮絮叨叨,一边痛哭流涕,一边俯首认罪的声音。他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当然,他也把这些全部推到了于仲的身上,还把该替陈昭若圆的谎也圆了。
毕竟,那个护身符此时就在陈昭若身上。
群臣激愤。
而周陵宣一言不发。
在陈昭若这些年暗地里的挑拨之下,周陵宣早已不是那么信任于仲了,只是还未到忌惮的地步。如今这桩旧事一闹出来,周陵宣的选择陈昭若心里已有数了。
于仲闭了眼:已成定局,多说无益。
接着,便是周陵宣的声音:“于仲,你该当何罪!”
74 第74章
于仲就这样被廷尉府收押了。
他被押出宣室之时,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还是那个温润的公子。而押解他的侍卫,在他这样的仪态之下,仿佛成了专程护送他离去的随从。
常姝看着于仲离开,可心里却一点都不觉得轻松。她看向陈昭若,却发现陈昭若也在看着她。
四目相对,她发现陈昭若眼中竟有躲闪。
她心中疑惑更大了,却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正细细思索着,却听张谨在一旁对周陵宣道:“陛下,既然常家有冤情,那……”说到一半,他便止住,抬头看向周陵宣,看他会有何反应。
周陵宣皱了皱眉,似乎是万般无奈之下被逼迫一般,道:“当年被罚诸人,暂且免去刑罚。待于仲之事查明后,再做定夺。”
张谨又问:“那废后常氏呢?”
周陵宣看了一眼堂下的常姝,今日见到她之后,他就尽量避免看着她。她的眼睛里爆发出的寒意和杀气,让他胆寒。
那股子恨意,仿佛冬日霜雪裹挟着无数利刃,直直向周陵宣刺来。
周陵宣沉吟半晌,口中道:“于仲之事,只能证明常家并未派人行刺前丞相,而常辉兵变谋逆乃是事实。废后常氏乃是常辉之妹,又曾藐视君威、以下犯上,其罪不可免,未曾打入冷宫赐死已是开恩。仍是幽居昭阳殿,不做他论。”
张谨俯首道:“陛下所言甚是。”说着,他回头悄悄看了一眼常姝。
常姝愣了一下,终于明白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
于仲被收押治罪,并不能洗清常家所有的冤屈。而真正的罪魁祸首,此刻就坐在那精致雕琢的龙椅之上,逍遥法外!
是,他是天子,治他的罪太难了。
可难道因为他是天子,兄长就要受此不白之冤吗?
她不服!
可一切似乎早已注定,自昨夜廷尉派人搜查于府之时,一切似乎就注定了的。
给于仲定罪是何其顺利,人证物证俱在!
可这能洗清常家的所有的冤屈吗?不能。
坐在高座上的周陵宣看起来疲惫的很,挥了挥手:“今日,劳烦诸卿了。诸卿且先退下吧,待廷尉审出结果,寡人定会昭告天下,还一个天下人真相。”
宁王周陵言带头呼道:“陛下圣明!”
群臣呼道:“陛下圣明!”
一声声山呼如排山倒海般冲进常姝的耳朵里,直让她头昏目眩。
圣明?多可笑、可悲的圣明!
再观龙椅上那人,也是面色凝重,坐立不安,哪里还有一点高高在上的威严?
群臣退去,常姝也随着人流木然地走着。
常家的冤屈,洗清了吗?还能洗清吗?
陈昭若看常姝失魂落魄的模样,刚想追上去,却被周陵宣叫住:“昭若,你留一留,陪寡人说说话。”他的声音里尽是疲惫,听起来似乎已是乞求。
陈昭若悄悄叹了口气,目光随着常姝走远,口中却说着应付周陵宣的柔情蜜语:“陛下,妾身无论何时都会陪伴在陛下身边,只要陛下不嫌弃妾身。”
从宣室走出来,刚下台阶,常姝竟然就走不动了。一直支撑着自己的力量似乎在这一日里突然间消失殆尽,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走多久。
“常家沉冤得雪,身为常家的女儿为何还是郁郁不乐?”是张谨的声音。
常姝回头,行了一礼,又苦笑着问:“张公,常家真的沉冤得雪了吗?”
这一问让张谨不太自在,他只是道:“于仲已被移交廷尉,难道不是沉冤得雪吗?”
常媛从于仲那带走的文书,想必张谨一定看过了。常姝想,她似乎知道今日的物证里为何没有君臣之间私下来往的信件了。
“张公,请问,那些信呢?”
“该出现在宣室的,都出现在宣室了。”
“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常姝问。
张谨微微一笑,却不作答。
“常家要的清白,是全部彻底的清白,不是如今这般糊里糊涂的清白。抓出了一个于仲,只是一个替罪羔羊,真正的罪魁祸首,尚逍遥法外、怡然自得!张公,这是你所谓的‘清白’吗?”常姝红着眼,质问着。
张谨微微一笑:“你想要的清白,这世间无人能给。于仲伏法,已是最好的结局。”
常姝听了,只是低头苦笑,笑得凄凉。
张谨又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正色道:“不要执着于所谓的‘清白’了。后宫不得干政,这些年陈昭仪在朝中所作所为老夫都看在眼里,老夫知道你们想要的是怎样的真相。老夫劝你们尽早收手,莫要做出追悔莫及之事。若真到那时,就都晚了。”张谨说着,拱手行了一礼,便挥袖离去。
常姝愣在原地:没人在意常家的清白吗?竟没人在意当今天子是如此品行低劣的宵小之徒吗?大周的臣子,竟都是如此为臣的吗?
“多谢张公了。”
张谨已然走远,哪里听得见她这声无奈之语?
正发愣,忽然见周陵言也来了。周陵言向她行了一礼,道:“常家沉冤得雪,常大将军在天之灵也可稍安了。”又道:“当年是小王办案不力,这才让真凶逍遥法外。小王心中悔恨,日后,常家若有用的到小王的地方,小王定当竭力相助!”
常姝只是道:“多谢殿下一番美意了。”
周陵言看常姝心不在焉,便也没多说什么,又行了一礼就离去了。
常姝一步一步独自在宫中走着,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夕阳西下、满天红霞,走到天色昏暗、繁星点点。宫人们看见了她,却也不敢上前问她──都知今早宣室出了件大事,谁敢上前招惹她呢?
“阿姝!”
“阿姝!”
常姝正出神,听见有人这样唤她。她木然地回头,看见一身蓝衣的陈昭若自己手持一盏灯笼,正在青萝地搀扶下急匆匆地朝自己奔来。
陈昭若极少这样失态的。
“昭若……”她轻轻唤道。
陈昭若来到她面前,看着她失神的眼睛,扔下灯笼便不管不顾地把她狠狠地拥进怀里。
常姝的眼泪在这一刻涌了出来。她闭了眼睛,只是将头靠在陈昭若身上,喃喃道:“我想要的清白,这世间无人能给。”
“我能给你。”陈昭若忙道。
常姝闭着眼,轻轻摇头:“不,你早就清楚你给不了了,在昨夜廷尉派人搜查于府之时,你就知道你给不了了。”
不然,陈昭若不会那么迅速地做出买通于府下人和威胁秦梁的决定,因为她知道,如果这次让于仲躲过去,下次莫说是周陵宣了,就连指证于仲怕也难了。
张谨想以自己粗暴的方法结束这场纷争,让张家及早从这场闹剧中抽身,却打乱了二人所有的计划。在一切准备都还不充分的时候,审判就开始了。陈昭若看透了张谨所想,也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常姝太累了,她轻轻靠在陈昭若身上,一言不发。
陈昭若看她这副模样,心痛极了,轻轻拍着她背脊。谁能想到,半路突然杀出一个张谨?
“是我没用、是我没用……”常姝连连轻声说着。
谁都没错。张谨没错,他想让张家尽早从这乱象中抽身,因此快刀斩乱麻,他没错;陈昭若也没错,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张谨所思所想,用了最短的时间做了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决定……常姝想,既然大家都没错,那就是她自己错了。
“不,是这世道不公,非你我之过。”陈昭若说着,微微抬眼,看向了这布满繁星的苍穹。
自那日之后,常姝就昏昏沉沉的,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话也不说。唯有陈昭若在时,她能勉力说笑几句,却勉强的很。
陈昭若知道,那日的审判彻底毁了常姝一直以来的精神支柱。
为之筹谋几年,却被出其不意地打乱,落了这样一个结果。
陈昭若很能理解常姝。她想,若是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她的复仇大计也只是徒劳,她只怕会沉沦的更加彻底。
这世间不可把控之事太多了。
东廊下房间里的栏杆已然拆了。常姝可以常常出屋子晒太阳。可她坐在廊下,在日光下,她依旧能感觉到那刺骨的寒意。
陈昭若闲暇时,便陪她一起坐着,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地陪着。
“主子,”青萝走了过来,行了个礼,道,“二小姐已被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还有,于仲已被定罪了。”
常姝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陈昭若看了一眼常姝,又问青萝:“于仲会怎样?”
青萝答道:“贬为庶人,没收家产,流放五千里。”
常姝听了,竟发出一声嗤笑。
陈昭若看向常姝,欲言又止。
“贬为庶人,没收家产,流放五千里,”常姝苦笑着重复着青萝的话,“真是个极重的处罚,朗朗乾坤之下果然是天威浩荡。”
陈昭若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听青萝接着道:“常辉将军的冤案虽未平反,但群臣以为常辉将军是救父心切才会如此,情有可原。在群臣极力劝谏之下,陛下撤了常辉将军的罪名,还准其葬入祖茔。”
常姝沉默了。
葬入祖茔?
她的兄长为国鞍前马后浴血沙场,至死都守着密信的内容未吐露半字,却受了车裂之刑,被曝尸荒野……如今,尸骨无存,何谈葬入祖茔?
陈昭若看穿了常姝心中所想,道:“我会找人搜寻他生前衣物,为他设个衣冠冢。”
常姝看向陈昭若,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道:“多谢。”心中却道:“多谢你,命群臣向周陵宣施压。”
她知道后宫不得干政,也知道陈昭若有所图谋,只是不知道陈昭若究竟在谋划什么。她便一直都强迫自己视而不见,却不想,在这关头,竟是陈昭若干政的结果勉强全了她兄长身后之事。
不过,既然陈昭若没有提起,她便也不提了吧。
虽然她至今不懂陈昭若为何如此执迷于干政。
陈昭若看常姝一直闷闷不乐,便命青萝为她取来了剑,亲手递给常姝。她知道常姝需要发泄,把心中那股不平之气尽数发泄出来。
虽然她也知道,常姝如今根本拿不动剑了。
常姝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接过了那剑。
她站起身来,来到了庭院中间,疯了似的舞剑。忽然,她动作停了下来,看着那树开的灿烂的红梅,忽然来了气性,将手中的剑狠狠朝那树红梅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