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东京————悠雨
悠雨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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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了?」
  「怎麽坐在这里,不冷吗?」
  「不冷,」陈轩霖站了起来,沿著街道向前走去,背对风诚皓越走越远,他的声音在雪中听来有种不可思议的清凉之感,「只要走在这条路上,就不会冷。因为这里,有我最温暖的回忆......冬天觉得冷的时候,就沿著这条路向前走。不知不觉间,从心开始,身体就会渐渐暖和起来。还记得吗?我们留在这条路上的东西。」
  「东西?」
  「是一句话。这一路上,都是我们当初留下的话。」
  「冬太郎的......风诚皓?」风诚皓不敢确定地试探性说出。他终於想起来了,这里就是他和陈轩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当时陈轩霖迷路,急得哭,风诚皓出现,告诉他这不过是老师开的一个小玩笑,目的是让他知道学习的重要。随後,风诚皓就教给陈轩霖第一句话,冬太郎的风诚皓......他们就念著这一句话,走完了这一条路。
  所以,陈轩霖才会说这里有他最温暖的记忆吗?
  风诚皓心中忽然泛起一丝苦味,「现在还会迷路吗?」
  「现在闭著眼睛都能回去。」
  「六年前,我离开的时候东京下著雪。六年後,我回来了,东京还是下著雪。」抬头望著从天空飘落的雪花,「冬太郎的风诚皓,冬太郎的风诚皓......就是在这条路上,我教会了你这句话。」
  「有时我也会坐在这里,对天空喊冬太郎的风诚皓,但无论我怎麽喊,你都没有回来。」
  「再喊喊。」
  「怎麽了?」
  「喊吧。」
  「冬太郎的风诚皓。」
  「我回来了。」平淡但却坚定的声音在寂静的落雪中响起。
  陈轩霖的身体传来一阵微微的颤抖,风诚皓刚才的回答让他切实感受到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不是梦也不是幻觉,他就站在自己身边,对自己说回来了。喉咙突然变得哽咽,陈轩霖吸了吸气,用嘶哑的声音又试著喊了一遍:「......冬太郎的风诚皓。」
  「我回来了。」风诚皓望著陈轩霖快要哭出来的脸,笑了笑说,「别哭。」
  那一瞬间,仿佛一切又回到六年前,他们初次相遇在这条街道的时候,风诚皓也这样笑著说「别哭」。但越是这样,陈轩霖的泪水就流得越快。六年时光仿佛一支离弦的箭,在急速向前飞进的过程中,如果突然被拦下,必定伤人见血。
  望著风诚皓久违的温柔笑脸,陈轩霖明明回以微笑,但眼眶中却全是泪水,只能流著泪,不停重复著那至今仍不敢相信的三个字:「......回来了?」
  「嗯,回来了。」风诚皓摸摸陈轩霖的头回答。

 

  冬季的雪从天空轻轻飘落,东京同样的雪,陈轩霖已经看了十一年,那时候他才十六。转眼之间,时间已经流逝得难以追忆。每天,每年,不停在变,只有这雪,一到冬季会会准时降临。每当看到再次飘雪的天空,陈轩霖总会想起很多过往的记忆。
  比如他和风诚皓第一次见面是在飘雪的时候,比如说陈雨晴来到东京也是飘雪的时候,再比如说六年前那场毁灭一切的大火,包括陈轩霖的痛苦绝望,和风诚皓的离开,一切一切,都伴随著飘雪的印象,在陈轩霖的记忆深处刻下一道道深深的伤痕。
  「六年了......」陈轩霖和风诚皓并肩走在安静的街边,「转眼就六年了。」
  「过得还好吗?」风诚皓问。
  「很好。」陈轩霖点点头,「有人爱著,就过得很好。」
  陈轩霖等著风诚皓追问那个人是谁,但对方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眼看这个话题就要结束在这一片安静之中,陈轩霖忍不住说道:「是上城秀一,他对我很好。」
  「嗯。」风诚皓的反应意外平淡。
  「你知道?你怎麽知道的?」
  风诚皓顿了顿,答道:「他很出名,你也很出名。而且刚才,一眼就看出来了。」
  陈轩霖听後突然冷笑一声,低低道:「如果你说你一直关心著我的消息,我会更加高兴。」
  风诚皓没有作答,突然转移了话题,问道:「现在还会想起雨晴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令陈轩霖的大脑陷入片刻僵化。他没想到风诚皓会这麽快就提起陈雨晴,心中泛起一阵苦涩,转头望著身旁表情平淡的风诚皓,什麽话也答不出来。
  「我会想到她......」风诚皓不等陈轩霖回答,淡淡叹气,微微仰头,望著头顶飘落的雪花,轻轻说道,「每当下雪的日子,就会想起她......」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转头认真望著说不出话的陈轩霖,唇边浅浅掠起一抹苦涩的笑。
  「我不敢回来......因为害怕看见雪,害怕东京的雪,让我想起她......让我想起那天她在雪中站立,在燃烧的烈火中说出的话,她说让我记住......是我害死了她。」
  分明是平淡的语气,但却让陈轩霖心口蓦然收紧,他可以清楚感受到风诚皓讲出这句话时的痛苦。
  陈雨晴当年的那一句话,就像一个魔咒,每到下雪的日子,不停在风诚皓耳边萦绕。
  他无法抹去陈雨晴的影子,因为雪会让他想起她。
  「所以你逃了?」陈轩霖略带讽刺地一笑,心口传来一阵紧窒,他本以为风诚皓的离开是想重新追寻梦想,没想到他却是当了逃兵,「逃到看不到的地方,逃到非洲,逃了六年......」微微停顿以後,话锋突然转利,问道,「既然逃了六年,为什麽现在回来?」
  风诚皓平淡答道:「因为上城的邀请。他毕竟是我老师,我无法拒绝。」
  「呵,我以为你会想见我。」低笑一声,陈轩霖无意识地轻轻叹气,强忍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低声说,「为什麽我总是不能从你口中听到我想听的话?......为什麽你的话总是这麽伤人?......你是故意的吗?故意和我保持距离?......」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闭眼低吼道,「如果你这麽想和我保持距离,不如不要回来!」
  陈轩霖的突然生气,令风诚皓有些无措,但他并未显出一丝慌乱,静静站在陈轩霖身边,沈默片刻後,低声答道:「我回来只是工作。」
  「我知道......」陈轩霖的声音中依旧带著低吼。
  「怪我吗?」风诚皓的表情带著一些歉疚。
  「不,」陈轩霖摇了摇头,「我更怪我自己,怪我总是丢不开对你的幻想。但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明白,为什麽姐姐说是你害死了她?」
  这句话仿佛点中风诚皓的死穴,风诚皓默不作声,低头走开。
  陈轩霖却追上前去,不肯放弃地追问道:「为什麽? 为什麽她认为是你害死了她?」
  「别问,轩霖。」风诚皓停下脚步,但却不敢直视陈轩霖,把头转向另一面说道,「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有勇气告诉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一切。但我......需要时间。」
  「什麽时间?什麽勇气?」陈轩霖抓住风诚皓的肩膀问,他不明白风诚皓在说什麽,只觉得自己心跳很快,非常不安,风诚皓好像对自己隐藏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两人对望著,明明有话要说,但谁都说不出来了。因为那是他们心中共同的伤口,谁都不想把那道伤口重新撕开,看到血淋淋的惨烈。
  於是雪花静静飘落,两人之间,就像这场无声的雪,静,很静。

 

  虽然六年前风诚皓曾是摄影界名噪一时的新秀,有上城秀一的提携,也有荣获大奖的实力。这每一条要素,都足以让他在三个月之内红遍日本全国,但是,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将攀上顶峰的时候,他却静静离开了这个喧哗的世界,跟随特别拍摄小组前往非洲,并且当拍摄结束,所有工作人员都回国以後,他还毅然留在那片遥远的大陆。
  当年陈雨晴的死,也在圈内也引起很大反响。无数人猜测那场大火的起因,但谁都猜不到真相。那个可怕的家,那些可怕的人,在被逼入绝境时爆发出的反抗。
  陈雨晴杀了小野寺,杀了母亲,杀了孩子,最後杀了她自己。
  无论当年这是多麽轰动的新闻,但渐渐,他们的名字和事迹都被人遗忘。
  只有很少的人记得,六年前还有一个名叫风诚皓的摄影师的存在,他有一组作品荣获大奖,而那组作品的模特叫做陈雨晴,已经死了很久。
  但有些讽刺的是,作为人物摄影大奖的获得者,风诚皓的正式人物摄影作品就只有获奖的那一组而已。其他知名度比较高的作品,都是最近几年在非洲大陆上拍摄的野生动物。
  所以当事务所发布由风诚皓接替上城秀一的工作後,媒介评价不一。
  有人支持,有人质疑。支持的人认为,既然风诚皓唯一的一组人物摄影能荣获大奖,那麽这次也一定可以继续突破。但质疑的人却认为,风诚皓早已江郎才尽,所以才会躲去非洲。
  当这两种观点的冲突越来越激烈以後,双方都希望找到一个有能力评价的人来裁决。
  这个人,理所当然就是上城秀一。
  因为正是他,当年把风诚皓领入摄影界;也正是他,这次把风诚皓由非洲邀请回来;更是他,在现在摄影界中,任何一个小举动,都可以引起一片骚动。
  但当记者问他为什麽会选风诚皓来接替自己时,他的回答却很模糊。
  「从风诚皓当年的那组作品中,能够感受到他很浓的爱。也许这是一个挑战。让他回来,本身就是一个挑战......不仅挑战他,也挑战我自己......但我的赌注更大,我比他更怕输。」
  如果输了,自己所爱的人就会离开──上城秀一明白这一点。
  但明知如此,还是毅然决定让风诚皓回来。
  因为如果风诚皓一天不回来,陈轩霖就无法彻底斩断当年和他丝丝缕缕的牵绊。虽然上诚也曾经认为,如果风诚皓一直留在非洲,总有一天陈轩霖会渐渐忘记和他的过去,但是......随著时间流逝,六年时间都已过去,上城才意识到自己当初想法的天真。
  陈轩霖不会忘记风诚皓。
  如果他无法真正和风诚皓来个了断,他绝不会忘记他。
  正因为如此,上城才想尽办法说服风诚皓回来,回到陈轩霖的身边。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他知道自己获胜的把握不足百分之十,但他依然要赌,赌那最後十分之一胜利的希望。
  ◆◇◆◇◆◇◆◇◆◇
  风诚皓回到东京後的第二天,立刻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之中。
  他和陈轩霖没有过深的接触,及时在休息时间,说的话也很少。在别人面前,他们的关系就是非常普通的摄影师和模特而已,不知内情的人根本看不出他们十年前就已经认识了。
  这种奇怪现象形成的原因有二。一是风诚皓有意识地与陈轩霖保持距离;二是陈轩霖无时无刻都在提醒自己,风诚皓回来是为了工作,风诚皓回来是为了工作。他不想在风诚皓面前认输,才故意装出一副冷淡的表情。
  但无论如何伪装,视线总在不自觉间,从人群中搜寻风诚皓的身影。
  只要能够看到他,知道他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心中就会渐渐被一股温暖的气息笼罩。
  虽然风诚皓带给他很多悲伤的回忆,但不知为何,在冬日最寒冷的雪夜,只要想起风诚皓的存在,就能将严寒驱散。得到继续活下去、活到自己犯下的罪孽被原谅那天的莫大勇气。

 

  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著,很快,第一组照片已经拍摄完成。
  这期间陈轩霖前所未有地合作,令所有工作人员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次终於能够成功。但那些照片却在送由上城秀一审核的时候,全被枪毙。无一例外,全部都被上城一票否决。
  ──无一通过。
  当这一消息如同炸雷一般,传入风诚皓耳中的时候,他的眼前蓦然漆黑。
  没有任何先例,这次上城秀一第一次这样严厉。而且否决的还都是整个摄制组都认为会顺利通过的作品。风诚皓有些难以接受,但他并没有太长时间沮丧,很快投入到新一轮的工作之中。但更用心、更精巧的设计之下,作品还是无一列外地被上城否决。
  眼看离写真集发布的时间越来越近,摄制组已经反复交出二十组以上的作品,但却没有一张通过後,风诚皓终於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他不知道上城秀一究竟想要他拍出怎样的作品,他猜不透上城究竟想看到什麽,什麽才能使他满意。
  为了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终於,风诚皓做出和上城面谈的决定。
  上城仿佛也等风诚皓主动找上门来等了很久,时间就定在提出见面请求的当天下午,地点在上城的办公室内,也就是在事务所顶层。房间不算宽,但因为只放置了办公桌椅和一个小沙发,所以显得非常宽敞。正对办公桌的一面墙壁采用玻璃材质制成,视野非常开阔,不仅可以看见楼下的车水马龙,更可以望见稍远处被薄雪覆盖的山野。
  当风诚皓走进房间时,上城正站在那面透明的墙边,一手抚著玻璃,出神地望著楼下穿流不息的人群。听到风诚皓的脚步声後,才回过头来,轻轻问了一句:「你觉得东京变了吗?」
  「不知道,也许吧。」风诚皓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
  但上城却露出有些悲伤无奈的表情,说:「你有一双敏感并却善於捕捉的眼睛,但这双眼睛总是选择性地去看东西。你看不出东京的改变,因为你无法用你的眼睛好好看它──这里有你最悲伤的回忆。」
  一句话,令风诚皓陷入沈默。他无法回答,因为一切都被上城秀一看透。
  短暂的沈默後,上城走到办公桌边,打开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的全是照片,并且都是风诚皓的作品。其中有陈雨晴,也有最近几年在非洲的作品,还有就是这一个月以来为写真发售准备的照片。上城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摆在桌面上,示意风诚皓在自己对面坐下。
  「你无法好好面对东京,所以你看不出东京的变化;你也无法面对陈轩霖,所以你也看不到他的变化。六年了,他和六年前你离开他时已经大不一样。镜头就是你的眼睛,如果你无法先用眼睛看清你的模特,就更不可能用镜头把他记录下来。」
  上城秀一的语气有些严厉,风诚皓不禁低下了头,就像一个挨训的学生。他无法辩驳,因为上城秀一戳中了他的硬伤。的确,他不敢面对陈轩霖,更不敢去想这六年的变化。虽然风诚皓人已回到东京,但是他内心依然还在逃避。
  上城望著风诚皓,见他表情呆滞,才轻轻叹了口气,指著那些在非洲的作品说:「我承认你的技术还在。当我看到这些从非洲发回的照片时,我就知道,你比以前更进步,也更懂得运用技巧。但是,无论这六年你拍出了怎样的作品,都无法比上当年获奖的那组旗袍美人。」
  「不要再提了......」风诚皓发出低低的请求,双眉不由微微蹙紧。
  「不能不提。」上城的态度也很坚定,用强硬的语调说道,「我现在就要擦亮你的眼睛。如果你的眼睛还像当年那样敏锐,还像当年那样对镜头对面的人充满爱意。你就不会──交给我这一大堆垃圾。」说著把一叠陈轩霖的照片狠狠丢在桌上。
  「垃圾?」风诚皓抬头,他无法接受上城的用词。
  「你以为呢?」上城发出一阵冷笑,「如果知道你只能拍出这种程度的作品,我根本不屑让你回来。这六年,不仅是轩霖,连你也改变了很多。你已经没有看了吗?已经再不会用当年看著陈雨晴的目光再看著其他人了吗?......你知道当年那组陈雨晴的照片最吸引我的是什麽吗?......我能从那些平面的照片中感受到镜头背面你充满爱意的目光,就好像,我自己也用那样的目光望著照片中的人一样,被你的感情带动,对画中女子产生感情......那是我所能看见的人物摄影的巅峰。但可惜......从那以後,你就再没有与之匹及的作品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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