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缘(下)————墨式辰
墨式辰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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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凌霄背上的佛像碎成万万粒金色的齑粉,扬起一阵风尘,散落世间。他只觉背后一轻,然后就是重重的巨痛。
天,像下了一场血红色的雪。
凌霄身边渐渐晕出一圈血红。
原来那玉片下坠的力道竟没有完全被佛像化解,最后的坠力砸破了他的风障,在措手不及间,从后背穿透了他的小腹,刺破了他的胆囊--留下和九真一样的伤。
凌霄捂住小腹,疼的跪倒在地,鲜血从指尖汩汩的涌出。
就在那个时候,蛇的眼皮动了一动,凌霄的心跳跟着停了一停,忘记了痛苦--哎呀,他就要完全醒来了。
蟒蛇慢慢抬起他高贵的额头,慢慢的打了个哈欠,慢慢的扭动着他柔软的筋骨。
如一位王者从无尽的梦中醒来一样慵懒。
于是,凌霄笑了,那一刻泪如泉涌。
玉帝却笑不出,手上金丝暗结,一抬手,一挥袖,随意的向凌霄抛去:"天罗,地网--!" 凌霄机警的回头,眼见巨大的罗网穿过九天九霄,张起如雄鹰一样的四翅,罩头盖了下来。他急忙催动风兽内丹,但重伤后法力难控,飓风竟然都从金网的网眼中漏了出去。
无处可逃!
"不!放开我!"
凌霄在网中挣扎,于事无补。
玉帝凭空一抓,天网收缩,将凌霄紧紧的收在网中,随之手指轻轻一挑--
玄九真缓缓的睁开眼睛。
人世真是太吵太吵了,吵得他连一个好梦都做不成。梦里那个人的举手投足都碎成一片片,怎么拼也拼不起来,他只能傻傻的对着一地记忆的残骸,直到天荒地老。然后不期然的,他听到了熟悉的呼唤,恍惚间是樯橹灰飞烟灭,天地一片黑暗,唯有他立在他的身前,用他不曾见过的深情目光凝视着他,纵使那人肩膀单薄,却还是要为他撑起一方天地。
--他是黑暗唯一的光芒。
--他是他的天。
当然,或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醒来的蛇妖仰着头,眼睛是湿润的金色,眼波一转,除了冷酷之外,竟有一点如梦似幻的柔情。上界所有看到他眼睛的神仙,忍不住心头都是微微一荡。
头顶乌云滚滚,九真放眼望去,高空中有一只金色的鸟笼正不断上升,笼子里是梦中那一袭曳地的蓝衫。
嘀嗒......
鲜红的血从空中落下。
玄九真的心口一紧,才发现自己周围大片的血迹已经渐渐干涸了。
--不!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原来有一日,他真的会为他抛头颅洒热血!
风云暗动,玄九真的眼中逐渐染上狂意。"凌......霄......!!"他大声叫了出来,那种属于野兽濒死的嘶喊声划破了整个天界,久久回荡在天地间。
玄九真蛇躯一弓,顾不得玲珑塔下炼化之苦虚耗了大半精力,一纵飞天,直直的朝金色的牢笼追来。
喀喀喀......
整齐的弓弩上弦声在九天之上向起,玉帝玉指一点,无数飞箭向玄九真射去。玄九真侧身避过,还来不及反击,第二波射杀已然到来。
"--放开凌霄!!!"
玄九真一声长啸,张开蛇口,吐出一片黑云闪电。双方在空中促然交汇,两股庞大的力量相撞,形成一场巨大的爆炸。
蛇妖被爆炸的气流冲击的退回地面,而那金色的牢笼在爆炸的作用下,迅速的升入天庭,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了。
"凌霄......"
强烈的恨意在胸口激荡,玄九真终于彻底清醒了,他笑,猖獗的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尾巴一转,趁着夜色如殇,他褪下一身鳞片,长出双手双脚来。
那硕大的蛇立刻化成一个手握蛇矛临风而立的青年。
紫衣,长袖,额头一点朱红,意态风流。
玄九真金色的眸子一动,有血意涌上心头,手中长矛直指天庭,震天动地的呼啸:"玉帝!你抓我半身,毁我姻缘,我玄九真决不会放过你!"
这一声响彻六合八方,天宫皇了一晃,六道终生都被他嗓音中的气势震撼了。
灵霄宝殿上,见到蛇妖如此气势,玉帝的心中也不禁一阵肉跳。
当年听说玄九真一双妖瞳烟行媚视,勾引了不少仙家为他失魂落魄,他只当笑话。今日见了,才确实发现,这条妖蛇眼里的自负带着妩媚、妩媚中又带着自负,果然是有颠倒红尘的本事。
可惜--
玉帝摇了摇头:"天兵准备,速速拿下玄九真!"
--可惜只要是将危害人世的,我都不会坐视不理!
咚--
一声战鼓从天边涌来。
浓云压境,云与云的缝隙中露出无数双眼睛,憎恨的、不懈的、鄙夷的,成百上千,越来越多的天兵天将开始包围苏醒的天蛇。
玄九真冷眼看着空中密密麻麻的兵将,不慌不忙的矮下身子,在脚下玲珑塔碎片上敲了一敲,轻轻的说:"征战的硝烟已经开始,我的孩子们,你们回来吧......" 转眼间,只见无数的他身碎片涌出黑气,黑气所到之处,树木瞬间枯萎,百兽惊飞。随之而来的腥臭味道即使在九天之上,也能闻的出。那些因为祸害的人类安宁而被关在玲珑塔的异类,早就迫不及待将屈辱十倍奉还给这个世界了,此刻听到玄九真的召唤,怀着深深的恨意,统统涌了上来。
天界既然有天兵,那他就自然有妖将。
身后妖鬼重重,玄九真双眼冷金,嗜血的望着九重天宫,一字一顿:"阻,我,天,者--灭,天。"
腥风血雨中他的长袍猎猎作响,他是妖王--玄,九,真!
金色牢笼很快到达天庭,巨灵神一把抓住鲜血淋漓的凌霄,将他推到玉帝面前。玉帝冷眼盯着他,将人间指给他:"凌霄子,看看你导致了什么?!"
凌霄虚弱的捧着腹部,顺着玉帝的手指垂眼望去,本就失血过多的脸色,此时变得更加煞白--战场上,妖怪正和天兵杀作一团,血肉纷飞,横尸遍野。
罪孽啊,罪孽。
玉帝居高临下,咬牙冷哼:"想不到玄九真居然引出了从前被封印在玲珑塔的妖孽......这些妖怪封印不易,一旦放出,短时间之内根本收服不了。--凌霄子,难道这就是你修的佛性么?"
"......陛下,罪人......罪人修的道是劝人为善渡化俗尘的道。"
"你知道就好。"
"但罪人想通了,既然罪人连一个全心相待的人都不曾回报,就更加没有资格去劝人为善渡化俗世了。"
"你......!!"
玉帝的脸色青了青。
观察到帝王色,大殿中的武将纷纷亮出了自己的兵器。
瞄了这些俯仰三界的群仙,凌霄什么也没说,弯下身子,把他的额头久久的贴在灵霄宝殿的台阶上。
长发散了一地。
人间妖风大作。
半空的战场中,玄九真手中长矛一转,挑开了迎面而来的一把铜锤,脚下连踏七星天罡步,堪堪避开了砍向小腹的一把弯刀。他心中越发焦躁,凌霄浴血的影子一直不停的在脑子里晃来晃去,偏偏这些天兵天将又跟杀不完一样,碍手碍脚让他心急如焚。
形势已经渐渐不利。他催动妖气唤出玲珑塔中的妖怪,不过是为了牵制这些天兵,但塔中妖怪数量毕竟有限,十万天兵围剿,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他不得而知。他知道的只有一个--找回自己的半身!
"玄九真!看招......"
哼哈二将杀入战团,各分乾坤阴阳双修,一左一右,将玄九真围在当中。刀剑矛,三种兵器相撞,闪出一片火花。
玄九真挑眉:"两个打一个算什么好汉!传出去让人笑话!"
哼将大笑:"我们只救苍生,本不为留名青史。"
哈将皱眉:"本不为留名青史,我们只救苍生。"
哼将抿嘴:"哈将啊,千百年后,人们应该会明白我们吧?"
哈将深思:"哼将啊,千百年后,人们应该会明白我们吧......"
这二将平日里亲密无间,如同连体婴儿,连说的话都是一样。此刻你一句,我一句,说的兴高采烈,手上刀剑的动作却也没慢上一分。只见白剑黑刀,舞成一幅阴阳之图,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化为六十四,此后招式源源不断的使出来。
玄九真个性跳脱,再加上但心凌霄的伤势,此时听到这二将婆婆妈妈,自然烦的要死。他微一迟疑,将长矛一抖,身体一侧,突然右手离开长矛,在长长的头发上一捋--
三千烦恼丝从指尖滑落,流过他的眉角,眼珠子随之盈盈一转,一点怯,一点俏,略带了一点点媚入骨髓的荡意。哼哈二将一阵晕眩,蛇妖那双浓金色的眸自已近在眼前,他眼角的绛红飞上眉梢,连双瞳中都流动出层层水意。
眼是情的眸,心是欲的种。
他们听他说:"你......可忍心伤我?"
如在天边,如在耳畔,羞怯怯,乏生生,十足可怜。
二将只觉心头扑通直跳,声音大的似乎能冲破胸口,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情充斥在四肢百骸,像沐浴在春风中,让人放松,让人提不起精神来--眼前只能见那双颠倒红尘的眸。
玄九真眼波流转,噗哧一声浅笑,轻轻伸出手来。玉指尖尖,犹如鬼斧天公,说不出的意态风流。
他就那么,一,拍--
血洒如雨。
形影不离的哼哈二将口中同时喷血来,魁梧的身子径直向地上落去。他们不可思议的望着凭风而立的蛇妖,眼中却只能看到蛇妖微笑的一瞬。
"--摄,魂,术!"
玉帝紧紧的攥住龙椅,咬牙切齿的吐出这三个字来,手上青筋突起。
凌霄闻言心头一跳,下意识的就要转头向人界望去,却不想双肩一重,已经被冲上来的两名天兵重新压低了头。
灵霄宝殿上一片肃静,只能听到浑浊的喘气声,而发出这个声音的,居然是那众神之主--玉皇大帝。
--他的心乱了。
那一刻,凌霄很突兀的想。
突兀到乃至后世,他曾经很奇怪的思考,自己当时明明身受重伤,明明自身难保,为什么那一瞬脑海中只有这个近乎同情的想法。
--或许,我也是明白他肩负的重担的。
当然,这一场反思发生的时间是在遥远的后来,而那个时候,他只能听到白玉雕刻成的台阶上传来一连串急促嘈杂的脚步声。
然后这些沉默的神仙不约而同的倒抽一口冷气,连压着凌霄的手都随之松动了。
有人被推到他的身边,凌霄抬眼望去,只见身边人头戴九品莲花冠,身着蓝绸缀玉衫,俨然一个一模一样的凌霄子。
怪不得他们吃惊呢,凌霄无奈的叹息。
他是--镜子,风月宝鉴!
天河神向玉帝跪拜:"此人就是我从天河抓来的‘凌霄子'......"
玉帝望着下面两个分不出彼此的人,眉头皱在了一起,冷漠的问:"看你的原型,你是东海的芙蕖成精?
风月却不理他,他一双眼睛只望见凌霄,痴痴的,傻傻的,情深似海,叫众神不得不为之一惊。
--这样赤裸裸的爱慕,只有三千年爱上自己的天蛇才有啊!
风月注意到凌霄血淋淋的腹部,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扶起凌霄的肩膀,毫不介意天神的目光,温柔的问:"你受伤了?"
凌霄默默的点头。
风月轻叹:"怎么连你的胆囊也破了?你们两个啊......真是不安宁......"
凌霄摇头苦笑:"或许这就是缘分吧,这是我欠他的。"
风月微笑,伸手在凌霄腹部的伤口上一弹,无数条纤细的藕丝从伤口四周冒了出来,迅速纠结成茧,包扎好他所的受伤。
玉帝冷眼而观:"芙蕖,你可知你已犯下重罪?"
风月转头,冷笑,像极了蛇妖:"我是菩萨座下成精,菩萨乃是西方天神,轮也轮不到你们东方天庭来管。"
"但你间接帮助蛇妖逃出玲珑塔,蛇妖毁灭人界的预言,却是西方转轮冥王所转告!"
"那你们只为一个神谕而拆散有情人,又当何罪?!"风月一抬手,毫无顾忌的指着众神,"玄九真若真会毁灭人间,也是你们逼的!"
"大胆!"大殿上众神勃然大怒。
凌霄暗叫不妙,这花精当年照出了完整的玄九真,平日里温和儒雅乃是佛性做派,但发起脾气时,连急躁性格也生成一个模样。他早在一旁暗暗观察玉帝表情,此时见众神愤愤,而玉帝的脸色则是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眉头一挑,迅速伸出手来,在风月额头一抚:"镜子!回来!"
风月身上顿时青光流转,化作一瓣白荷,被他收回怀中。
几乎在同时,天罗暗动,"砰"的一声,方才将他抓回天界的牢笼重新罩住他。
第二次被关在牢笼里,冥冥中有一股强烈的害怕油然而生,凌霄大惊,反手去拉铁笼的栅栏。但天罗并非常物,竟怎么也拽不动,反倒他自己是使力过猛,一下子牵动了伤口,疼得身体整个蜷缩在铁栏边。
玉帝望着笼中的猎物,微笑。
"......凌霄子,你要袒护蛇妖又要袒护花精,想必也很累了,此刻你不如就好好欣赏欣赏天界是如何逆转乾坤降伏妖怪吧。"
这笑比极北寒冰还冷上三分。
战斗进行了三个时辰,被召唤出的妖怪已经所剩无几,战场上到处散落着支离破碎的尸体。玄九真浑身浴血,抱着长矛,冷冷的望着打不完杀不完斩不完的天兵天将。长枪刺穿了他的手腕,飞刀扎入了他的胸口,膝盖处被弓弩所伤,正汩汩的涌着鲜血。但他的眼睛依然犀利,他眼光所到处,众神不自觉地冒出一头冷汗。
他固然没有得胜,但天兵天将却也不敢贸然行动。
然而,玄九真好运正在离去。
平地间传来峁日星君的一声鸡鸣。
春天清晨朦胧的日光开始回到大地,熹微的雾气渐渐萦绕在僵持的双方之间,阳气渐旺阴气渐弱。
玉帝望着战场,一直紧绷的脸露出了笑意:"天亮了。"
天亮了......
凌霄惊恐的看着天色。
玄九真失去蛇胆,功力大损,玄阴之体的他此后再不能在白天维持人形。此刻天亮,一旦恢复原型,他行动的速度必然会为身体所阻碍,而且力量也自然会被白天的阳气压制。此时他若还要以一对百,以一对千,以一对万,根本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啊!
--不!不能这样!他要阻止这一场战争。
"放我出去!"
凌霄用双手拍打着笼子,唯有徒劳的挣扎。
玄九真紧紧地握着蛇矛,全身每一寸细胞都在高度警戒,抵抗变化到来。清澈的日光照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发出"嘶、嘶"的声音,竟如同在火上炙烤一样。
"来呀!你们来啊!我要杀光你们!"
他眼球充血,手腕一紧,长矛一挺,向他们大声地喊。
然而被他气势所迫,纵使知道蛇妖变化之刻已经到来,众天兵还是鸦雀无声地看着他,谁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晨光中,玄九真手上鳞片飞长,如野草一样从指尖蔓延上脸颊,右腿受伤的膝盖上突然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他腿一软,弯膝跪在地上。
天兵见他失足摔倒,知道机会不容错过,一同挥舞起各自的武器向他砍来。刀光剑影中,玄九真眼皮猛地一抬,长八蛇矛扫荡了开--
杀!
浅灰的天空中,银色的光弧一连串跳跃,天兵的鲜血和肢体的碎肉泼墨般染红了整个天界,也一同染红了天边正在升起的日头。
"混帐!"
玉皇大帝愤怒的看着横尸遍野的战场,也不知这一声斥的是贸然行动的天兵,还是那条杀意涌动的蛇妖。
笼子中,凌霄拂着胸口舒了一口气,方才见天兵齐攻上去时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稳稳落地。
玉帝的目光扫来,面冲着凌霄,却淡淡的问众人:"谁,敢为朕除此妖邪?"
众神左顾右盼,纷纷噤声垂下头来。
见手下臣子如此贪生怕死,玉帝皱紧了眉头,正要发作,忽然间人群中走出一位道人。那人童颜鹤发,手中拂尘雪白,毕恭毕敬的说:"老君愿意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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