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缘(下)————墨式辰
墨式辰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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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红衣女子俏生生的回眸,眸子里眼中有野火燎原的痴态和不被察觉的嘲弄,"因为玉帝庇佑的是全部生灵,而我,庇佑的则是这些生灵的爱情吧。"
她说这些的时候,天界有风。
天界的风像天界的人情世故一样,死板而冰冷,望着红娘疯颠颠离去的背影,凌霄久久站在风中,寒意渐渐透体。
许是因为凌霄师傅的大闹,四道天门的守卫似乎在一夜之间森严了许多,平日里对他冷冷淡淡的神仙们也忽然热络了许多,你来我往嘘寒问暖,若是以往早就该开怀的凌霄,此刻竟心灰意懒的想,他们不过是借谈笑风生把自己死死的看住而已。
他知道,天上的百日近在眼前。不能不有所行动了。
找了一个不起眼的时间,凌霄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站定,见四周无人,才从怀中取出了当年玄九真送他的莲瓣。
"风月......"他唤它。
莲瓣在凌霄掌中滴溜溜的转了一个圈,升起一道淡淡的烟雾。雾气中,一面古镜游荡而出,一点点变大,直到正好照出凌霄的整个人来。
"九真,是你么?"它又应他。
镜里镜外,一样的容颜如花,一样的愁眉如黛,眼中彼此无限倒映,分不清谁是谁非。
"不,我是佛性。"凌霄苦着脸摇头,镜中的人也一同苦脸摇头。
"对我来说你也是九真。"镜子很执拗的说,"我说过要保护你的,主人,请你吩咐我吧。"
"我想去人间看他,所以,麻烦你了。"
镜子闻言,沉默了许久,久到凌霄快要丧失希望,镜中人才迟迟脱离了本体的握控,冲着凌霄点了点头。
那一刻,竟是出乎意料的狂喜。
凌霄伸出手来,镜中人一把握住,紧紧攥着,从镜子中一跃而出。
九品莲花冠,青绸缀玉衫,脚踩浮云袖纳乾坤,额头是轻轻浅浅的一点佛印,站在一起的两个人,如双生子一样分不清彼此。
四目相接,一时相对无言。
风月伸出手来,搂住凌霄,将自己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你到了下界,请帮我照顾好他,还有......告诉他,我很想他。"
凌霄听他说的痴情,也伸手轻抚风月的头发,可惜他发丝太顺太凉太滑,指尖不经意已从他发稍滑落,总也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凌霄莫名心酸。
他说:"你知道么,其实我想过,如果当年他爱上的是你,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伤心事了......"
风月笑了,笑的有几分苦涩,也有几分绝望。
他推开他,目光脉脉如水,轻声的说:"你错了,从一开始,不论是你,还是他,你们在我眼中看到的,永远都是生命中的另一半。
"而我,不过是一面镜子。"
于是风月宝鉴留在天宫代替凌霄看守天河,而凌霄则化作一阵淡淡的清风,悄无声息的降临人世。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离去的时候正是七月酷暑,如今烟花三月,人间好风好雨。
就那样跑去武当山探望了一眼,掌门是个翩翩美少年,他不认得,对方自然也认不得他。小时候他恨村人把他当成妖怪,可当他彩云缠身,飘摇摇降落在真武大帝塑像时,他竟没有因为被后辈崇敬而感到高兴。那些和他当年一样一心修仙的道士齐刷刷的跪倒在他面前,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叫凌霄,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武当弃徒,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曾经与一群妖怪为伍。
某些的事情,不必有任何理由,无师自通了。
凌霄突地明白,原来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已经被这个与妖邪势不两立的门派抹杀得一干二净。自从他飞天成仙,九十几个寒来暑去,人间早已把他遗忘在不堪回首的过去。
一个人若不是活在周围人的心中,那么他纵是生,也不过行尸走肉。
后来他乘云气驾扶摇,把过去奴役着玄九真,两个人一起飞过的地方重新游历了一遍。时山上,他们收服风月;秭归祭屈,他们喝酒赏花;东海岸边,他们驾一叶扁舟,逍逍遥遥的遨游......还有太华山、小华山、石脆山、英山、竹山、浮山......连支撑天庭的不周山他都有去看。
小时候读的书上说: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原来这就是他长久以来的心结。
现在实在的懂了,遗世独立,遗世独立,一个人走过的时候,真的很孤独。
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
最后一站,他回到了九华山。
徽地这座高大的山丘上,曾经有花有草有虫,不知什么时候莫名的荒废了去。凌霄在一片不合时宜的枯树间走过,脚下树枝嘎吱作响,他茫然四顾,竟没有看见一只妖怪或者一个村民。
难道繁华开落红颜老去,竟然也不过仙家弹指之间?
凌霄在彷徨。
他故地重游,为的不过是想找到他和他之间,是否真的存在过爱情的证据。但九华山衰落,他和他,似乎只是一场笑话,一场空谈。
在他爱他的时候,他没有珍惜,只把他当成拯救寂寞的发泄。
在他终于有可能爱上他的时候,他已是玲珑塔下将消失的生命。
九真常常喜欢念些佛家的典藏,凌霄这个道士资质驽钝,听了很久,也不过记得一句--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凌霄在光秃秃的山上漫无目的走着,金乌渐渐西坠,山上一片血色的金红。不经意间,峰回路转,竟被他发现了玄九真以前住过的洞穴!
洞中久无人居住,凌霄一探身,噗哧哧飞出一群蝙蝠来。他措手不及,惊的退了一步,看着鸠占鹊巢的这些蝙蝠,忽然想,若是九真还在身边,他一定会笑着骂出"畜牲!看爷爷不收拾了你们!"这样的话来吧。
所以凌霄扯着嘴笑了笑,就像那一夜九真扯着嘴想学他那样风淡云清的笑一样,都很白痴。
手上浮尘扫过层层叠叠的蜘蛛网,他慢慢的前行。洞穴有点深,九真曾在里面冬眠,他用手指着他的七寸,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杀他。
从恨,到理解,再到信任,再到喜欢......不知不觉,往事皆成云烟。
眼前忽然一亮,一枝斜插在净瓶中的花吸引了凌霄的注意。他觉得有点熟悉,凑过去仔细看,那花如此突兀的开在瓶子中,与这个沦为蝙蝠巢穴的地方格格不入。
这花,不正是当年为了阻止九真杀那射手,自己亲手将九真手中蛇矛变成的花么!
难为他如此痴情的留着,甚至为了它设了一个法术,让它逃开凋零的厄运,就那么长久的灿烂下去。
凌霄捧着花,轻轻的说:"如果一百年到,你的主人不在了,你还会一直盛开么?"
花不解人,花无语。
扫房除尘,这个幽深的山洞又恢复了过去的洁净。凌霄满意的拍拍手,行止出洞,却见一群蝙蝠倒挂在树上,深情幽怨的望着干净了的山洞。
哎呀呀,原来又做了错事。
凌霄摇着头叹气。
万物生长自有规律,他,怎么就忘了呢?
天色已经晚了,月上柳梢。
月上柳梢,仙妖殊途,能与何人约在黄昏后?!
凌霄不知道。
他长袖第一挥,面前出现一张石桌两张石凳。
他长袖第二挥,桌子上摆满了酒菜。
他在石凳上坐下,掏出一张纸,剪了一个蛇妖的侧影来,按着红娘交他的法门,对着剪纸噗的一吹......
剪纸消失了。
一只婀娜多姿的蛇妖侧着身子坐在对面的石凳子上。
"九真,我们学着古人花前月下吧......"
蛇妖眼睛一瞪,不情不愿。
凌霄笑了笑,长袖第三挥,九华山上草长莺飞,顷刻间,破败之相被好花好风好水所取代,连天上的新月都一下子变成了正圆的月亮。
"九真......"
"......"
"结庐在人社,而无车马喧。......九真你果然是条有品位的蛇。"
"什么叫有品位的蛇......"
"怎么了?有心事?"
"不......那个......"
"嗯?"
"其实,那个,我怕我会醉......"
"醉?"
"我以前是修佛参禅的,戒淫戒色戒荤戒酒......"
花前月下,端午节的那一场历历在目,凌霄和蛇妖一问一答,将记忆中那永世难忘的一夜重现出来。
凌霄含笑睨他:"......这个......我实在有点话想对你说。"
蛇妖不屑:"什么话?"
"你不许生气。"
"快说!"
他轻声笑,带了几分挑逗,这蛇妖明明修佛,却又媚态横生,不能不好好的嘲弄一番:"......秃驴......"凌霄暗笑于心,蛇妖啊蛇妖,且看你如何应对!
蛇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嘿嘿而笑:"......牛鼻子!"
竟是半分也不愿吃亏!
对话还在继续,你一句,我一句,闲来醉看小院风月,旖旎无限。当蛇妖傻痴痴的说出"你睫毛好长"时,凌霄终于不支的笑到在地。
笑啊笑的,肚子笑疼了,心口笑疼了,肠子笑疼了。
笑的肝肠寸断。
笑的泪流满面。
那些傻痴痴的调侃,经历了尽百年的岁月,竟然如在耳边。似乎还是昨夜枕畔发鬓凌乱,珠帘细帐下风云方过的细语呢喃。
写破三百逍遥的道经,堪破三千释迦的典藏,读破三万纵横的史书,说到了底,人生在世也不过一句--执子之手,与子成悦。
他终于参悟了,恍如隔世,这,就是--情!
凌霄一边笑,一边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衣领,青筋在他手掌上跳动,他咬着牙,慢声细语的问:"九真,我唱个曲子给你听好么?"
突然脱轨的对话,让对座的蛇妖哑口,它唯侧身有点点头,不忍拂了他的雅兴。
凌霄趴在杯盘狼藉中轻声地唱:
"......
石烂海枯,
苍山化土,
寻不到天涯相思处。
忆千古,
情最苦,
曾盼朝朝与暮暮,
而今空余意踟躇......"
"空余意踟躇......?"对面蛇妖轻声问。
"对,"凌霄就那么木讷的趴着,轻声的答,"所以......恨,也是断肠路。爱,也是断肠路。......"
蛇妖哑口。
凌霄突然抬起头,紧紧地注视着他:"九真,你喜欢么?"
蛇妖侧着身子,余光扫去,见他已泪湿青衫。
--原来,他竟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哭......
"好听......"它只能如此说。
对!就是这一句!
空间时间算得了什么?!哪里比的过他的一言一语?!凌霄深深地望着他,恨不得将他的眉梢眼角统统刻在眼睛里。
似乎这一生都在这一瞬,这一生都在这一眼中。
"九真,你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转过头来,为什么不正面看我,为什么不来吻我?"
"......"蛇妖无言,只能攥住自己的衣袖。
"九真......"
它轻轻的摇头。
"不,主人,我只是一张剪纸,我只有一个侧面,你叫我拿什么来正面看你,你叫我拿什么来亲吻你?"
它方才说完,轻轻的恢复了了纸人的形态,安静的躺在石凳上。
有风从远方吹来,卷走这张纸人,散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圆月缺了,百花谢了,九华山还是一片死气沉沉。
凌霄望着空旷的对面,唯有沉默。
是的,他需要的是那个喜欢引诱他的九真,是那个在关键时刻却要害羞的九真,是那个无法无天的九真,是那个有血有肉的九真。
而不是一张纸!
哪怕是一张将要得到九真内丹的纸!
不!
我不要你死!
我不要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
他捂着阵阵作痛的心头,颤巍巍站起身来,对着苍天疯狂叫喊:"玄九真!"
"玄--九--真--!!!"
一时间,风云变色,惊雷暗涌,天地间忽然一声惊天劈地的巨响。
所有生灵都震惊了。
天界。
托塔李天王慌慌张张的跑进灵霄宝殿:"启禀玉帝!蛇妖冲破玲珑塔,重回人世了!"
玉帝手一抖,手中玉如意掉在地上,粉身碎骨,再不能事事如意。

第七章.修罗非天
就在那个瞬间,天空中的星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正从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人间电闪雷鸣,玲珑宝塔上无数写满了六字真言的符咒在狂风惊雷中摇摇欲坠。
--突然!
一道炸雷划破天际,从上而下,直直的劈上了玲珑宝塔。
天骤然亮了一下,又重归黑暗,比之前更黑的黑暗。
玉帝的眉头一跳。
还来不及对李天王的报告作出反应,"喀啦啦--"一声巨响,人界的大地抖了一抖,那巍峨耸立的玲珑宝塔已经从塔顶开始碎裂。大大小小的碎片一旦离塔,立刻化作无数的火球抛向天上地下。
玲珑塔周围方圆十里,渐渐变成一片火海。
玉帝的眉头跳了第二下。
宝塔的顶层供着西方如来佛祖的金身塑像,高五丈五,塔体崩溃,佛祖的塑像基座不稳,只摇了一下,毫无预兆的从塔顶直线落下--
"塔底蛇妖会被砸死吧?"
李天王近乎心虚的问身边的太白金星。
太白捋了捋胡须,望了玉帝一眼,终究什么也没回答。
因为玉帝已经看见了,因为太白也已经看见了,因为整个天界的神仙都看见了。
千钧一发的瞬间,玲珑塔底狂风骤起,风中一道蓝色身影垂手而立,就那么不喜不怒不卑不亢的看着砸落的佛像。
然后,烟飞雾散,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一目了然。
佛像停在了半空中,佛像下是一弯金色的风屏。有个人,有个仙人,淡淡的望着肆无忌惮盘旋在塔底的巨蛇。
身上的佛像往下压了一压,蓝衣仙人的背抖了一下。虽然有风障加护,但金身塑像上千斤的重量却仍有一半压在他的背上。
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说不出,压得他只能默默的望着他。
--九真,我的蛇......
他在心头唤他。
他虽然在梦中听到了他呼唤,他虽然在梦中妖气大盛毁了玲珑宝塔,但他睡意犹未醒,小舌舔了一下嘴唇,习惯性的咂咂嘴:"让我睡让我睡让我睡......"
你看,这场景多么像过去--他总是第一个醒来,就这样看着毫无防备的小蛇,亲亲抱抱啃啃咬咬,用尽所有搅扰的手段仍不能叫醒他。
真是美好的不真实啊。
即使佛像已经压得他跪倒在地,他和他额头近在咫尺,如果他放弃背上的佛像,低一低头就可以亲到他额头冰冷的鳞片。但他还是没有那么做,冷汗如泉顺着发迹落下,砸到玄九真的蛇头,蛇妖不耐得晃晃头,凌霄却吓得大惊失色。这蛇前科累累,用来吵他睡觉的方法原本琢磨了一肚子,此时竟一个也不愿出来。
就看着他便满足了,即使后背有点疼,即使还有点热。
似乎是流血了。
他混乱的想。
"这是......朕的凌霄子?朕不是说让你们看好凌霄子么?"
九天之上,玉帝的嗓音很平淡。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觉得他的心情也很平淡,因为此时,这世界最高的神眼睛中透出的是冰冷。
众神不寒而栗。掌管天河的战战兢兢河神站出来,小心应对:"启奏陛下,凌霄子仍在天河司职,此刻并没有离开天界。"
"噢?"玉帝挑了挑眉,伸手指着下界背负巨大佛像的蓝衣人,"那,你来告诉朕这个人是谁?"
"这......"
"或者,你告诉朕正在天河司职的那个又是谁!"
"臣......"天河神冷汗淋漓,"臣这就将天河边的那个‘凌霄子'带来......"
玉帝看着天河神颤巍巍跑出大殿的背影,嘴角升起一抹似有还无的笑。他双眸一垂,早有识相的天神从地上玉如意的碎片中捡了一片,恭敬的双手封上,玉帝轻轻拈起,向人间掷去。玉石的碎片变成一颗流星,在黑暗的天际一闪而过,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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