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缘(上)————墨式辰
墨式辰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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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苦笑了一下,垂头拨弄着衣角,指尖绫罗纠葛,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凌霄看的心一寒,转头往向九真,却见那蛇正痴痴的望着自己,那样用心,试图从自己的眉间眼角找到些过往的蛛丝马迹。
瞬间,身体如坠冰窟。
"九真--"
"他说的是真的。"九真心神不宁的点头。
凌霄惊恐的睁大了眼睛。
"我......是你?是一条蛇神的转世?"
"不!你是蛇神的不完全转世。"好戏看尽,妖怪同九真如出一辙的脸上残留冷意,"三千年前,受点化飞升成神的九真正好五千岁,他虽有道,却对人世一无所知,于是被红娘戏弄试探,义无反顾地爱上了镜中自己。
"但,爱上自己是笑话啊。
"作为惩罚,玉帝将天蛇九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佛法仁慈,失去记忆和爱念,转入人间轮回;另一部分妖性凶残,投入水牢长此囚禁。不想九真所困的那间天牢得天地之精华,千年间,他功力大增,趁着看守疏松时,被他逃了出来,寻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凌霄,你就是九真的佛心!
"你就是玄九真!"
--你就是玄九真!
妖怪的话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凌霄慢慢望向九真,心中百味沉杂。
倏忽间,他明白了很多,醍醐灌顶。
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这般执著,为什么对他如此痴迷,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他就千方百计的留下他。
那般缠绵悱恻,只为他,只是他。
本是天上的神,不过被分成了两部分--人和妖。
"九真--"
九真的脸悄悄的、偷偷的、不经意的、像一个做了坏事被人抓住的孩子一样,红了。
手中蛇矛一挥,红缨抖动,他对着妖怪大喝:"用你来废话!"尾巴一甩,身体腾空而起,矛头直直向妖怪胸口插去。
妖怪偏身躲过,回转身体之时,左手自头上捏断一根发丝,口中一吹,也变成蛇矛。
双矛交锋,矛头摩擦出颗颗火星。
两妖被对方的力量震的各自退后一尺距离来。
九真擒着长矛却笑了:"我相信了,你果然不是我。"
妖怪妩媚的笑,不置一词。
九真手指一挥,潇洒万分的指向妖怪握着长矛的手:"我玄九真虽然不济,到还不是一个左撇子!"
这个理由......
凌霄小小的无语了一下,这条该死的蛇妖,总是做些让他欲哭无泪的事情出来。
这般想着的时候,头上又传来了钢铁撞击的拼杀,两只一模一样的妖怪凌空而立,使着相同的兵器,用着相同的招数。
一个裙裾风流,或动或静,招式大开大阖;另一个儒雅倜傥,或止或起,矛头灵动似蛇。一个是风,另一个则化成水;一个是歌,另一个则是赋。人身蛇尾,人如温润美玉,尾如腾云巨龙。矛头对矛头,红缨一片抖动,瞬间池水被他二人的妖气所震,激起无数惊天动地的水花。
凌霄举袖避水,再睁眼时,若不是知道那妖怪用左手,几乎已经分不出谁对谁了。
如同一个人。
凌霄心头猛地一动,似乎有些什么涌上心头。
他却顾不上细想,手中灵符一闪,裂风、赤焰、洪水、锐金、厚土,五行符咒向妖怪身上掷去。风水地火金,五行交替,两仪相融,乃生八卦,变化纷纷如刀枪剑戟一样助九真一臂之力。
妖怪冷横了一声,左手长矛横转,架住九真的当空一刺,右手长袍一挥,轻描淡写的扫开凌霄的五行灵符:"凭你一介肉身也来捣乱!"
话音才落,定身符、天师符、降魔符、至阳符、玄阴符......种种符咒如飞刀一般向他攻击而来。他用力荡开九真,蛇矛扫向雪片般的符咒。
指间燃起火焰,一挥而下,将眼前一张张符烧成了灰烬,妖怪才忽然发现,那人类借着洞中高低水晶连纵而起,妖剑一摆,向他喉头直刺而来。
这剑是铁石心肠的妖兽灵魂所积,自然不是初时凌霄攻击九真所用的凡品。
剑气到处,寒风凛冽,如鬼哭狼嚎一般。
真是旷古奇剑!
那妖怪心中不禁一惊,暗叹了一声好剑,双掌成网,一片天罗向凌霄手中妖剑撒去。
一切只在一刹那。
凌霄手腕一软,"当啷"一声,妖剑坠地。他人在空中无处借力,纵跃势消,也一同落地。
那妖怪的衣袍则被身后趁机而来的蛇矛辟开一道开天辟地的口子,露出大片如花瓣般晶莹皎洁的肌肤。
那妖怪看到自己破碎的衣服,也起了怒气,手指结咒,左手为阳,右手成阴,一道光芒化成先天转八卦向凌霄迎头罩下。
欲逃不能,凌霄被牢牢网在网中,再也动不得。
那妖怪眼中金色渐盛,长矛舞动,如刑天干戚,挑、插、甩、刺、挡、挥,化成一片刀光剑影攻向九真。
招招如迅雷闪电,招招再不留情面。
红影抖动,矛头劲风锐气逼人,长长的蛇尾卷起千层波涛。
杀气如霜。
他金色的眸和他金色的眸深深对望,竟然是痛心疾首。妖怪长矛急奋如激流,一点点把九真逼到一个角落,忽然一个措手,沿着九真的手腕急切了下去。
电光火石的一瞬,长矛落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凌霄抬眼望去,只见九真已经空了双手,被那妖怪捏住脖子按倒在一片水晶之中。
那妖怪狠狠地望着九真,手上青筋暴起:"你居然伤我......"
九真冷笑道:"笑话!你是谁?!凭的又是什么?!为什么我不能伤你?!"
四目相对。
妖怪的手在颤抖。
"时至今日,你仍然不知道我是谁......
"枉我对你一片深情!
"你却还记不得我!"
手上一紧,狠狠地勒住了九真的脖子,然而脸上反倒升起一片痴情。他用自己的面颊摩挲九真同样的面孔,用嘴唇在九真边轻声呢喃。
"不要紧,只属于我吧......"
一眨眼间,九真觉得突然真气如泄,顺着妖怪捏着自己脖子的手,源源不断的、迅速的从自己体内流向妖怪的身内。
妖怪忽然间表情扭曲起来。
"你的天蛇胆哪去了?!"
"送人了......"九真大口呼吸,身体像被撒了雄黄一样渐渐发软。
妖怪暴跳如雷,一双金眸满是纠葛:"送人了?!你送给哪个混蛋了?!你知不知道没有了天蛇胆你只能在晚上保持人形!"
九真笑了,笑得很痛苦,妖气已经失了大半,身体一软正好落入那妖怪的怀中。
咳了一声,这蛇闭上眼睛,声音微弱的说:"我玄九真......做事......从来......不知道一个后悔......"
妖怪的脸色苍白了,眼眶甚至一点点红了起来,看起来就像一个抱着爱人的痴情种子。他将自己的头埋入了九真的脖子内,低声地说:"没关系的,九真,从今后,我来保护你......
"九真,我来保护你。
"我是你的影子,我是你的思想,我是你的思念,我--就是你。"
我是你的影子......
凌霄突地打一个冷颤。
他自从被关在八卦中不能动以后,就一直不动眼珠的注意着这两只妖怪。这个长相貌似九真的妖怪越看越让他的觉得诡异。
他们真是太相似了,连倒影在水中的倒影都像是一个......
倒影?!
凌霄一愣,忽然想到自己之前涌上心头的感觉。那妖怪倒映的在水中的倒影,竟然是右手持矛的,而水中九真的倒影则成了左手持矛。
......右手,左手。
水晶、水、影子,是九真而不是九真,还有"四空天"、"朋竹"这些别扭的字......
恍然间,凌霄觉得有一道霹雳划过他世界,一切以前讲不通的事情全都迎刃而解。
他是--
凌霄大喊。
"九真,他是......"
话还没说完,他已发不出声音了。那边,软弱的放任自己哭泣的妖怪正用一根指头指着他的喉咙,他,拿去了他的嗓音。
那妖怪说:"看来你这个人类已经知道了,可是我不是要你知道啊......"
凌霄汗流浃背。
他只能用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九真,盼望他能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这山洞里妖怪故意留下的各种提示。
九真,你该发现了,这妖怪的字写的本不是难看。实在是"四"、"空"、"天"、"竹"、"朋"这些字反转过来也是同本体完全一样的结构啊!
那妖怪趴在九真肩头,眼神散乱,如此的孤独,如此的弱小。
九真觉得自己正在死亡,灵魂,力量,肉体,记忆,还有存在过的证据,一点点在和这个同自己如出一辙的妖怪合二为一。妖怪温暖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满头冷汗,却似乎听到他们连血液都在彼此融化的声音。
"九真......"
九真已经躺倒在地,半个脑袋落入池水中,长长的头发化成水中的波纹。他衰弱的垂眼,望着水中两个人水乳交融的倒影,如此的自然和悲哀。叫他一次又一次的想到当年的东海紫竹林,那个时候,自己也是如此孤独的依赖着水中的自己。
爱他的魅力,爱他的回眸一笑,也爱他的孤独。
就在镜中初见的那一瞬,他就彻底的遇上了自己的劫,在劫难逃。
啊。
--等等!
九真睁大了眼睛,对着水中泪流满面的妖怪,瞳孔不断放大。
--难道说......那不是"朋竹",而是"竹朋",是以紫竹为朋友的意思?!
九真心头大震,瞬间回头望着那妖怪。
他在哭。
他在哭。
他哭得无助。
他在为他哭,他在为自己哭。
九真笑了,眼中也有隐隐泪花。抬起一根手指,抹去妖怪眼中的泪水,他眼神温和,在妖怪诧异的目光下,轻轻地说:"你真傻......"
"你真傻,"九真低声重复,"......我的风月宝鉴啊......"
瞬间,天崩地坼,满山洞升起耀眼的红光。
凌霄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轻,束缚自己的转八卦就消失了,同时喉头咕咚一声,连声音都能发出,他赶忙大喊:"九真,他是镜子!"
湖水另一边的九真慢慢站了起来,山洞里平静的空气瞬间如裂,自九真身边翻腾成卷向外扩散,那些失去的力量如泉一般重新涌回他的身体。他金眸一闪,轻轻地说道:"我知道。"
那和九真一个样子的妖怪淡淡微笑,双手合十,轻垂下头。额头朱砂佛印悄悄化去,颠倒众生的美貌悄悄化去,四肢百骸都在悄悄化去。
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色就是空,空就是色。
九真似乎听到他在浅浅叹息:"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九真,这是我欠你的感情......所以......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你的爱念......"一字一句,如同叮咛。
这般色相退去,外表都是虚妄,他化作一面古朴的铜镜。
九真向他伸出手,每伸出一寸,镜子就缩小一寸。等到九真真正触摸到它的时候,它已卷缩成一瓣荷花的花瓣。
娇艳欲滴、香远益清、羞怯含露,如同情人的眼泪。
那本是十指丹蔻的红娘亲手摘下,送到他手中的花瓣,一瓣痴情的莲花。
从那个时候,他,天蛇九真,就注定了一段孽缘,如雷动九天。
轻轻的捧了这瓣莲花,九真一路凌波而来,在凌霄询问的目光中,送到他面前。
他说:"定情信物,送给你。"

第四章.闲来小园忆菊花
第十一天的清晨,那些该到的、不该到的全部都聚集在九华山顶。他们翘首以盼,怀着各种心事,等待那条蛇妖各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太阳从东方升起,金红色的光芒从远方一路肆意铺张而来,天高、地广。
有一人一妖一前一后,慢慢的从脚下登上山顶,阳光撒在他们的身上,一个蓝衣翩翩、慈眉善目,一个紫裳缓带、飞扬妖艳,如一双谪仙的璧人,绘就了一副幽雅的画面。
凌霄向九真点了一下头,走上前三步,将花瓣呈给所有等待结局的人看,他说:"这就是一直捣乱的妖怪。"
"花?莲花?"人群惊呆了,怎么也不能想象传说中吸人纯阳害人性命的妖怪竟然是这样幽雅的一瓣水中芙蓉。
凌霄笑了笑,将一路上九真给他讲的缘由细细解释:"他是私自下凡的花,因为失去了土壤根茎,才要依靠吸人精血维持生命。"
"你们有什么证据?"
"二月天,一瓣如此鲜艳的花瓣就是证据吧?"
"可......"
"因为呢,这个妖怪听说了九真在这里盘踞为王,就决定要嫁祸给他。" 凌霄忽然咳了一声,板起脸,一本正经的说,"你们看,我和九真已经将他打回原形,打的支离破碎了。大家就放心吧,不会再有事了。大家都是人类,都是聪明人,如果被这小小妖怪的小小计谋挑拨了,岂不是正趁了他的心思?!"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一致点头。
九真在一旁偷笑。
没想到凌霄这家伙平日里不苟言笑,撒起谎来比真的还真。
如此果然日子太平下来,第二十天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们请了和尚念足了三天的经文,为死去的人类和妖怪超度。九华山上有好事的妖怪,偷偷的跑下山,在村子里扒头偷窥,好奇心十足。开始还有人大惊小怪,结果一日的相处后,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山上的妖怪大为满足,等到了第三天,整个九华山几乎倾山而出,恭敬的聚在道场前,默默为死者祈祷。
山上的妖怪、山脚村庄的人类,虽然相隔不过十里,但他们祖祖辈辈却过着相看两相厌的日子,这一次,奇迹般的聚在了一起。
有一次就会有两次,有两次就会有三次,然后会变的更多、更频繁,最终会成为习惯。
也许那个时候,他们彼此真的会互相谅解吧。
凌霄站在团子的墓前,如是的对这个死去的小妖怪说。他手中提着一壶好酒,身旁放着几碟好菜,一杯一杯的祭奠这个孩子。
抬起头,远方是蔚蓝的天空,微风乍起时,前一年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小孩子的脚步一样。
凌霄闭上眼,似乎见四只小小的爪子向他走来。毛茸茸的尾巴,清澄的眼神,张开双手对他说着,神仙哥哥,抱抱我。
"如果我出生的地方也能宽容的对待我该有多好?"
他叹了一口气。
却不敢睁开眼睛。
有人静静的缠绕在他身后的枝头吹箫,萧声呜咽,仿佛雨打芭蕉,泉水般一丝一缕渗透他的心田。曲到情浓处,一阵氤氲回旋,一点点变弱,像远去的故人一样,拂一拂衣袖,掸一掸衣角,渐渐消失在天涯海角。
凌霄缓缓的睁开眼,缓缓的回过头,却哪里见那梦幻中的孩子,哪里见那多情的演奏者。
他心中怅然若失,一低头,脚下一抹金黄冲目而入,竟是灿灿如阳的迎春花。
原来度过了如心情般冷漠的寒冬,二月底,已经是春天了。
*******
午夜梦回时分,凌霄忽然惊醒,听到窗口发出细细小小的声音。闭眼装睡,那滑腻的东西一路蜿蜒而来,蹭到他床头,额头一拱钻入了他的被子。
他心底好笑,趁那东西一心要钻入他的袖子一时不查,两根手指捏着七寸拽了出来。
"你醒着?"蛇眼轻眨。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醒着?" 凌霄叹了口气,无可奈何。
暗夜中,见那故意变小的蛇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咋嘴撒娇:"天太冷......"
"那你也别变这个样子钻进来呀。若是我真睡着了,一翻身压死你怎么办?"
"啊?"那小蛇怔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一双眼睛晶晶亮:"你是说如果我变成人,就可以跟你一起睡了么?!"
凌霄放开小蛇,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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