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伤————水月华
水月华  发于:2008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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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一个人在等待着他,披着黑色的长斗篷,站在红衣君王的身后。
当他走近的时候,那个人拉下身上的斗篷,仿佛是流淌而出的金色阳光,短短的金发在风里轻轻飞扬了起来,小麦色的肌肤反射着阳光的色泽,修长挺秀的眉毛,天青色的清澈瞳孔,清晰倒映出他的身影。
"我找了你很久,哥哥......"那个人走过来,和往常一样亲密地吻了吻他的脸颊。
他却仿佛被烙印灼痛一般,无力地合上眼睛:
"路法......"
第十章 恒沙城的冬天
时间的流沙总是很容易湮灭真相,因为被记载下来的历史总有不详尽之处。
大陆历4478年,在光之大陆史书中记载,这是大陆战争结束的一年,也是狂王葬于沙场的一年。
这年冬天,人类从失去君王的悲痛中喘息过来,终于等到停战的喜讯。
光皇与暗之大陆三大种族签订了和约,重新封闭光暗通道,持续了一百多年的苦战终于落下帷幕。
********
帝都恒沙。
光皇花了很长时间凝视着一片叶子,看它金红的身躯在枝头摇摇欲坠,看它终于被风卷了下来,飘过他的身旁。不远处另一簇纯金色的树叶随着风势一扬一扬,有点象路法额前的金发。
他和弟弟都很喜欢王宫后面这片树林,金色树叶有着蝴蝶的翅一样璀璨的颜色,风吹过的时候,又象摇曳着的阳光碎片。小时候,这里是他们玩耍的天堂,长大了虽然很少去了,却也成为埋藏在记忆里的宝藏,偶然想起,都是些美好得一尘不染的回忆。
一个金发小男孩忽然从他身边飞快地跑过去,月白色的宫廷装下摆翻飞起来,象追不上他风一样的脚步。在穿入林子深处时孩子骤然停下来,转过身对他灿烂地笑着,有点骄傲又自信满满地抬起下巴:"哥哥,我要去林子里探险,你会跟我一起来吧?"
他用温柔宠溺的眼神望着他,没有回答。
他身边有另一个清脆的声音随即应和着:"是的,我们走吧。"
银发的小孩子从容地由他身边擦过,跟了上去。
一金一银两个小小身影互相追逐着从重重叠叠的树影里消失了。
光皇凝视着他们消失的地方,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忽然,从一棵树后又转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少年天青色的眼眸眺望着远方,初见俊秀的五官已经雕刻出硬朗的曲线,眉宇间饱含着欲展鸿图的骄傲与自信。
一霎那,眼前不见了满地金黄,光皇看见自己站在帝都恒沙的城墙上,陪着他一起凝视着下方肥沃丰饶的土地,远处,流云如海,翻滚着波涛。
"哥哥,以后我是光之大陆的王,你也是,我想让这片大地变得比任何时期都强盛。"少年这么说着,回过头来对他微笑,仿佛阳光一样温暖的感觉填满了他的心,"你会帮我吧,哥哥?"
"我会的。"他刚想回答,身边又有人用清亮的声音代他说了。
一个有着如云银发的少年站在那个人身边,用清澈而又坚定的眼神表达他的支持。
光皇忍不住走上一步,想握着其中一个肩膀,眼前忽然恍了一下,又回到黄金的树林里。
金发青年这次披着黄金的铠甲从林子深处走来,他步履稳定地走到光皇面前,单膝跪下。擦得闪闪发亮的头盔抱在他的胸前,他伸出另一只手,执起他的手说:"皇兄,我要向暗之大陆宣战,你在这里看着,看着我把那边的天下征服,然后把它奉于你的脚下。"
"你会在后方支持我吧?"青年满眼期待地问。
"我......"艰难地开口,喉咙一时梗住了,无法顺利说出自己的心意,而英姿飒爽的青年已经远去了,带着他想要征服天下的宏愿一起离开。
一阵风忽然吹过树林,黄金树叶象雨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了,光皇有些哀伤地看着颓靡于脚下的叶子,看它们迅速地枯萎,象被魔法火焰灼烧过,萎缩成一团焦黑的枯叶。他静静地凝视着,仿佛看见岁月之河从这里无声地流过,湮没了一些,又带走了一些......

"哥哥......"有个声音忽然微弱地在他耳边响起,他吃了一惊,抬头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青年俊秀的脸庞有些憔悴,双眼饱含着血丝,虽然疲倦,然而眼神依旧是桀骜不驯的,他的铠甲沾染了鲜红的血迹,有点触目惊心。
"哥哥,苍鹫城沦陷了......"青年有些黯然地垂下眼眸,光皇看见他灿烂的金发也因为征战丧失了光泽。
他忍不住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
青年又抬起头来,用激愤的语气说,"我不会轻易认输的,哥哥,我要把那些该死的龙族和吸血族通通赶回地洞里去!"
"哥哥,你等着看好了。"
仿佛听见自己低低叹了口气,光皇低回悦耳的声音在空旷的林子里显得有些无奈:"我也要参战,我很担心现在的战况,而且,让你一个人对抗他们,我也不放心。"
"太好了,哥哥,我知道你会帮我的。"金发青年露出猫一样餍足的笑容,有点点天真,又有点点安心的笑。
相对着,忧虑从很久以前就如蜘蛛般盘踞了光皇的心。
黄金树叶在风里无助地旋转,终于被抛弃在地面,生命凋零得这样突然,伸出手去,又能挽留住什么呢?
风精灵王拉法尔是在他怀里阖上美丽的浅绿色眼眸的,那个喜欢无拘无束的精灵,有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非常可爱的风之王者,为了保护军队的撤退,硬是撑到了最后一刻。
光皇不忍去看他胸前可怖的伤口,他只能抱紧他,抱紧他的老师,他最亲密的朋友,抱紧那个从他一出生就跟自己订立高级契约的精灵。
"伊林卡尔,我的爱,死亡不是契约的终止,我的灵魂会一直陪伴你,直到下一次重生到来......"风之精灵王留下最后的遗言,化为一阵清风消逝了。
然而重生要多久呢,要等待元素一点点汇集,在自然中慢慢构成形体,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才有可能等来一个精灵王的重生。
他等于永远失去了他的拉法尔,他的守护精灵,他的良师益友。
而战争,仍在继续,死亡每天都在产生。已经持续了一百多年......
光皇注视着一片顽强的叶子,它无数次被风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又无数次骄傲地向强风挑战。它这么不屈不挠,是为了保护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强悍?
记忆里,他的弟弟无论何时都有一大批支持者,他阳光一样温暖的笑容和随和的心性,以及天生威风凛凛的王者风范,容易鼓动别人的热血。他的金发和那身金色铠甲,在战场上就像一只所向披靡的黄金狮子。
崇拜的目光会不由自主落在他身上,愿意追随他的人也会自动围绕在他身边。只要他一声令下,无数人肯为他冲锋陷阵,抛头颅,洒热血。狂热地,忘记了死亡的恐惧,仿佛殉道者一样热衷于自我牺牲。
所以,是不是这样的人就有权利堂而皇之让别人为自己的理想卖命呢?
恍惚的树影里出现了一帮小孩子,他们拿着玩具似的刀和剑,欢喜雀跃地跑向一个人。
金发青年俯身摸了摸他们每个人的头,他们唧唧喳喳地叫着:"陛下,陛下......"
他抱起了其中一个,向他走过来。z y b g
"小孩子真可爱,不是吗?他们说要快点长大,帮我打天下呢。"金发青年高兴地说,看着怀里的孩子有模有样地挥舞着刀剑。
光皇沉重地叹息着,那一张张苹果般粉红可爱的笑脸,怎么也无法想象让他们上战场的模样。
"我们的人民都快忘记和平的样子了。至少他们的父母亲,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过过一天没有战争的日子。这么天真的小孩子......"
"你在责备我么?哥哥?"金发青年不悦地皱起眉头,怀里的孩子也让凝重的气氛吓到了,怯生生地停下挥舞的小手。
"没有,只是我想战争应该结束了。"光皇斟酌着说出心理的想法。"我想和暗之大陆和谈。"
他平静又温和地凝视着自己的弟弟,却发现他眼里瞬时掠过愤怒的风暴:"我不会让战争结束的!我们牺牲了那么多人,打了那么多年,现在还没分出胜负,而你说要和他们和谈?"
"只要我还在,这场战就会继续下去,不是胜利,就是死亡!"金发青年倨傲地抬起头,带着小孩子们离开了他。
临走前,他又停下脚步,似乎有些犹豫地背对着他,低声问:"哥哥,你要放弃我了吗?你以后不肯再支持我了吗?"
"路法......"他伸出去的手只捕捉到空气。
金发青年似乎从来没有说过那些话,绝然地从他视线里消失了。
围在他身边的小孩子有一个走得最慢,走着走着,忽然就回过头来,赫然一张白惨惨骷髅的脸,两个深邃的黑窟窿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白骨爪子似的手还抓着一把小刀。
光皇苍白着脸,踉跄地退到一颗树的旁边,看着那几个骷髅的小孩子走进林子深处。他使劲抓着几片美丽的叶子,内心在痛苦地交战着,为一个惨烈的决定。
宫廷女侍茵纱黛儿在林子里看到她的王时,就是这么一副沉哀的样子,他靠着一颗大树,黄金色的落叶在他洁白的衣袍下栖息,甚至,他富有光泽的银发上和肩上也贴着几片斑斓的叶子,然而他仿佛沉浸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为什么哀伤着。
"陛下,陛下,庆典要开始了......"她小心地走近他身边,用不惊动他的语气轻轻说。
光皇惊醒似的抬起头,水青色的美丽眸子停留在她脸上好一会,才恍惚地问:"庆典?"
"是啊,大陆战争结束的庆典。"
"哦......"光皇缓缓从林子里走出来,黄昏温暖柔和的光线照拂着他,身后金灿灿的黄金树林仿佛在寂寞地燃烧着,时间在里面被魔法困住,不愿流动。
而外面,已经是冬天了啊,那一场惨烈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他看着眼前重新焕发生机的张张面孔,热闹起来的城市,忙碌喜气的臣民,一派百业复兴的样子,他微笑,他欣慰,却倍感寂寥,他甚至孤独得无法融入其中。
谁能明了,他为这一切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
光皇的左手边,坐着国务尚书依哲利尔,右手边原来是狂王的位置,现在坐着军务尚书德斯加。
虽然光皇的话不多,庆典的气氛依旧很融洽,大家都在为来之不易的和平高兴着。而后,璀璨的烟花又将庆典的气氛推向高潮。
即便在国务尚书依哲利尔后来的回忆中,除了那件事外,没有任何不好的意外影响到陛下的情绪,然而......
宴会的中途,书记官贝鲁那忽然象讲奇闻趣事一样告诉列座的各位一件怪事,情况是由当地的村民上报的。
"你们知道吗?从春天到现在,光暗边界那个格斯塔地区一直寸草不生,无论种什么作物都会死掉,方圆五百里,没有一样活物,令人觉得挺恐怖的。"
"格斯塔?不就是狂王陛下最后经过的地方吗?陛下在那里受到魔法突袭,就那样......"
想接着说的大臣被国务尚书一声清咳打断了,他立刻收了口。抬头望了望光皇,那美丽高贵的容颜上平静淡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的情绪。
"抱歉,我感觉有些疲累,失陪了。"微微一笑,光皇站起身从容离席,这让在座所有大臣面面相觑,却没有人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看出任何端倪。
********
夜风很凉,虽然光之大陆的冬季并不算太冷,但深夜地面还是结了薄薄一层霜,花园里娇贵的花草都结着白花花的霜花,不知经不经得起霜冻。
光皇躲在湖边一个没有月光照到的角落干咳着,方才,他几乎把今天吃过的东西都呕了出来,现在胃里剩下的也仅有酸液了吧。
但他还忍不住泛起阵阵恶心的感觉,胃部象在翻江倒海,翻搅着、折腾着,非要把什么肮脏的东西弄出来不可。
"那个地方......方圆五百里,没有一样活物,令人觉得挺恐怖的......"
"陛下在那里受到魔法突袭,就那样......"
呕----
这次恶心几乎把胃也给呕了出来,光皇捂住嘴,跪在湖边喘息着,因为酸性液体的刺激,眼泪不断从眼眶里涌出来,流经他的手,再扑通扑通滴落到湖水里,泛起微弱的涟漪。
等到恶心稍微平息了,他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袋子,没有巴掌大的贴身小袋绣着金色的王族徽章,一条头尾有着银色长穗的绳子紧紧扎住袋口。
他颤抖着手解开它,就着微弱的光线敞开袋口,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他伸出手指努力掏了掏,取出的是一束金色的头发。
少得可怜,细得可怜的一束金发,发尾似乎还有些烧焦的痕迹,这里就是所有了。
路法,这里就是他仅剩的一切了。
在究极杀戮魔法的作用下,有着灿烂笑容,高傲神情的那个人,就只剩这么一点点了。
当时痛下杀手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魔法--焚城之焱,以施术者为中心,方圆五百里没有一切活物,时间仿佛静止,直到灼热的焱岚把一切吞噬殆尽。
这个魔法是路法研究出来的,他曾经认为太残忍不愿其广为流传,所以全大陆,会这个魔法的就只有他们两个。
没想到最后,会用来施展在他的身上。
"哥哥,你终于要放弃我了吗?你终于忍受不了我的任性和狂妄,要抛弃我了吗?"
记得最后路法露出绝望的神情,用眼神一遍遍无声地抽打着他的灵魂。
当他伸出杀戮的手时,路法还以为那是向他施予的最后原谅,眼眸里那点一闪而亮的欣喜终于熄灭在他的话里。
"再见,路法。"他用唇型无声拚出这么几个字,然后,发动了焚城之焱。
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没有去看背后是怎样一副苍凉荒芜的惨状,他的衣袍依旧洁净得一尘不染,即便做了这样的事,他的手也不会染上血腥。
他做错了吗?他用一个人的命去换几千几百万人的未来,他让这片土地不用再受战火的煎熬。他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作这个决定,却只有一个理由会谴责他。
而这唯一的理由就是致命的。
光皇揪住这小小一束头发,抱着双臂在霜寒的夜晚剧烈发起抖来,他不想再回去面对那帮无知的臣子们,不想再听到任何赞美他的言词,他情愿一个人躲在湖水旁边瑟瑟发抖,把哀伤与自责投进冰冷的水里......
从那天之后,光皇的贴身侍从发现他们的王,再也没有进食。
*********
国务尚书依哲利尔从旁边暗暗端详着他的君王,他正翻阅着一份自己刚递上去的文件,这些日子,他觉得光皇在无声无息地憔悴着,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看着周围的人和事,总含着淡淡的倦怠。
"陛下,听说您好几天没有进食了。我们都很担心......"
停下手里的工作,光皇抬头看着自己的国务,微笑着:"什么时候依哲利尔也要操心起我的生活起居了?"
"没有,我听您的贴身侍从这么说。"
"你知道我就算十天半个月没有进食也很正常的,我的体质和常人本来就不同。"光皇淡淡说。
"是的......"
"对了,这个死刑的处罚......"光皇对着手边一份文件沉吟着,忽然抬头问了一句:"依哲利尔,你认为什么样的死法才是最卑劣,最耻辱的呢?"
在光皇明亮如湖水的眼眸注视下,严谨的国务尚书想了想回答:"因为犯了重罪被处死是一种卑劣的死法,还有的就是......"
"我国法典上有注明,生命由神赐予,因为非自然因素无故剥夺自己生命者,当视为藐视神威的罪人。"
"这样啊......"光皇合上手中的文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阳光白花花洒在他身上,忽然有种透明的不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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