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密者————鐵小小
鐵小小  发于:2008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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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本渐息,夜半又开始叮叮咚咚的下了起来。即使大床上有个陌生人在,她还是在小床上睡得特别沉,也许她真的累坏了。
男人在近清晨时分醒来。她听到窸窣的声音,朦胧间往隔壁床望去,看见那个人睁开眼睛,正试图要坐起身来。「喔,如果你不想让伤口再度裂开,就好好躺着。」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她突然的一句话好像发挥了作用,只见他怔了一怔,不再乱动,慢慢往她这个方向望来。他想说话,但似乎没有那个力气,只能用眼神询问。她说:「你从我的围墙上摔下来了,嗯,当你还是一只鸟的时候──我想你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他点头,比比喉咙示意要喝水,她照做了。然后男人干涩的开口。
「谢谢妳...阁下。」
说完这句话,他又睡了。
她原本想照正常的时间作息,但一下床却感到全身肌肉强烈疼痛,尤其是手和腰,觉得筋骨都已分离的样子,她果然没有强壮到能够单独搀扶一个大男人爬上五楼又来回了楼梯好几趟。刚才起身给男人倒水时,她不自禁一个踉跄,差点就要摔倒。
没有办法。这个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不受她管束,她没办法准确的命令它去做些什么...她艰辛的完成了打水的工作,吃了一些杂粮面包,就坐在那边呆呆等葛太太。少女靠着椅背疲累的跟老妇人这样说:「我想我今天没办法工作了。」葛太太一点异议都没有。她一边叨叨叮咛着一边煮了一大锅病人容易消化的粥﹝她不知道她的小女主人最严重的地方不是着凉而是疼痛﹞,以及帮壶子装满热呼呼的去寒茶。
葛太太询问少女是否需要她留下来帮忙看顾,少女婉拒的理由是葛太太无法上去卧房﹝那只有莫儿得与她的继承人才能进入,但显然她在带陌生人上楼时刻意忽略了这点﹞,而她总不能为了在葛太太的视线范围里让人照顾,特意待在厨房或工作的主室歇息。
她回房给男人换了一次伤药,反正什么事也不能做,干脆窝回床上睡了一整个上午。男人第二次醒来的时间相隔得比较短,在快要放晴的中午。她吃过了一点粥,正闲来无事翻阅着一本早就看过的民俗书,注意到他醒来,也没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等待他下一步要干嘛。
「...阁下。」他唤得很肯定,不过声音还很虚。顿了一顿,环顾四周,显得有些迟疑。「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嗯,十分感激妳...」
「我不需要听同样的道谢第二次。」她说,有点居高临下的姿态。也许因为她救了他、又是这里的主人,说起话来特别没有顾忌。「说说你叫什么,来这里的目的。」
少女的话虽然稍嫌傲慢,但配合上她淡漠平和的表情,却自有一种奇妙的、矜持的和谐。男人礼貌的打量着她,回答:「人家叫我白火。我不曾来过贵地,也无意冒犯,实因不得已。...我知道这样是不合程序的,照规定我必须先见过领主、表明我没有敌意,但我无法撑到那个时候了...如果不在失去意识前解除法术,也许就再也变不回人型。」显然他还没有足够的力气,随时需要暂作停顿,才能再继续说下去。
「那么,你为何称我阁下?」
「难道妳不是吗?莫儿得阁下。」看得出男人有些惊讶。「虽然下雨的时候看不清楚,但我以为这座塔在此地已经很高了...」
「你没错,它的确是最高的。」她顿了一顿,「但你既然知道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就应该晓得里面的人没有任何理由留下你而非立刻把你纠举到领主、哦不,领主的巫师那儿,我想他很乐意好好询问一个身份不明的外来巫师的。」
「我不知道妳为何改变主意,但妳确实没有通报你们的领主,就收容了我。」他又重复了一次,「谢谢妳。」
男人真诚的道谢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也许是想掩饰别扭,少女尽量以讥诮的语气接话:「也许我觉得那不公平,要等你养好了伤再叫人把你抓去。」
「哦,我没有异议。」自称白火的年轻巫师温和道,「这原是我所应得,我既心中无愧,也无须畏惧...虽然我能预见,那将会带来许多麻烦...我不乐意在这种情况下面对同行,但他只是忠人之事,我也不能有所怨言。」
「况且,我欠妳一条命,我也不想违背妳的话语。」他说,「来日若有机会,我愿尽我所能帮助妳。阁下。」
「即使我不救你,领主的人也不会放任你这样死去的。」
「妳知道我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面对巫师的承诺,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但又觉得这样相对无言实在尴尬。「难道你要一直称呼我为阁下?」少女有些匆促的说。
他顿住,才道:「我以为莫儿得的后辈...不乐意让外地人知道她们的通名。」
「人家叫我扶桑。」她沉默了一会。虽然觉得这个话题很遥远,但过不了多久,又接下去说,「在述说到我们的时候,你不能使用通名这个词──我根本没有真名。只要别人能有区别的称呼我便行了。」
「真名为一切根本,任何事物都有真名。」巫师柔声道。「妳只是还没得到而已,扶桑。」
少女摇摇头,开口唱了一段:
「『名是根,心是干,思绪是叶;
在母亲的怀抱中我们茁壮生长
万本归宗,不要忘记源头
在这土地上以名立其身的我们都是兄弟
万归一心,当需证明自己
使我们的作为不违背我们的根、我们的名』...」
唱罢,她续道:「我并非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些典故,但是,你不了解。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我的老师曾经这样告诉我:历代诸多同行,没有人需要真名。真名对我们来说,是在众人秘密之外的负担。守密者如果有负担就不能完全挂怀,就不能以平静的心来包容人托予我的事情。」
对于这些话,白火好像思索了一番,但终究只是看了看她,没说什么。扶桑觉得他也没说什么,如此响应的自己显得太过鲁莽,不禁有些不自在,说了一句「我去帮你弄碗粥」,就匆匆下楼去了。
白火还很虚弱,扶桑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一匙匙的喂他喝粥。好像两个人都无话可说,收碗的时候她随口问:「你会待多久?」
「不知道。如果不会给妳造成太大的麻烦,我想至少等到痊愈个七八分的时候再走...毕竟接下来,还有很劳累的长途路程。」他低声回答,听来很感到疲倦,好像想起了之前凄惨的情况。
「那么,愿你快点痊愈。如果你真的留得太久,很难保证我不会被你拖累。」她冷静的说,「不过在这段期间,只要你不随意走动,就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大概能拖个一阵子...到傍晚之前,你最大的活动范围只限于三楼,嗯,那里是浴室和厨房。否则到时招来麻烦,谁也逃不了。」
「傍晚之后呢?」
扶桑迟疑了一下,「如果你想,你可以到一二楼去...不过那应该没有什么差别。总之,你绝对不能走出这座塔。如果你违反了我们的约定,不管有没有被人发现,我都会立刻把你送到领主那里──也许还冠个威胁我安危的罪名。」
白火应许的点了点头。然后他微微苦笑,道:「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妳实在不用太担心的。」
她没有说话,收拾好餐具要带去清洗了。临出房门前被叫住,她回头,只听得白火问了一句:「妳为什么救我?」少女瞥了他一眼,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思考。扶桑是这么说的:
「那只鸟很漂亮......以及,你和我母亲有相同的血统。」
白火怔了一怔,随即意会过来。不过他也无法回答什么了,因为此时扶桑已经下楼去。
年轻的外地巫师就这么暂时在白塔中住下来了。
※ ※ ※
当扶桑告诉葛太太今年暗室要提前扫洒的时候,葛太太显然不是很惊讶,想必过去年年莫儿得都不是很准时的在夏至之后才开始这项工作,也省去了她对此事多作解释的功夫。
暗室扫洒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全程不假他人之手。简单的说是以混合香灰的清水进行彻底扫除,不过所使用的水必须先在莫儿得的卧房里搁置一夜,而且取香灰时要吟诵字词涵义模糊的古老歌谣。这期间所有的绳结都要暂时堆到厨房去放,就算是平时帮忙清扫的助手也不得窥见;因为守密者「以秘密的不安和痛苦为粮食」,这个习俗也暗有为莫儿得食粮的意味。
「那么,我从今天开始就不上去三楼了,请问您需要多久的时间?」
她默数了一下,回答大概二十多天。这个时间很恰当,无论就往年的经验或男人疗养所需。
葛太太叹了口气:「其实您现在身体还没有好得完全,把扫洒提前的话,只怕会增加您的负担啊。」但即使担心,她也没有阻止,她没有权力阻止她的女主人的。
扶桑这么做的用意,无非是希望把葛太太错开,以防白火使用浴室或厨房时被人撞见──不过,事情总是没有两全其美的,这也代表她必须同时照顾病人、同时进行麻烦的大扫除。
少女含糊的响应,心中则盘算着这些天日子要怎么过。
五:异色
『火如冲天白光 烈烈呼吼
壮士无所畏惧
我们不成功 便成仁
谁怕它极端之兆显现
我的兄弟 只管将它当作预祝凯旋归来的圣火
利剑要往敌人头上砍去
让他们用血忏悔他们的罪!』
如果把暗室扫洒除去不算的话,因着雨时下时休但总不久停的关系,比较起来,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特别清闲。几天下来,虽然共处的时间还不是很久,但也许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中、或者两人原就相合﹝她想是前者居多﹞,总之,她和白火慢慢相熟了。
时逢雨季,整天的事情结束得早,在就寝前就会有多余的时间。通常在这段时间,她会一边作不用思考的编织,一边听白火说话。大多时候,只要是她所问的,白火都不会拒绝回答。
谈谈你自己。有天她这么要求。
然后她知道:白火的故乡在遥远的泰玛群岛上,从前当地的原住民属于莫耳科人,由于开发得早、移民众多,这已经算不得准了。那里有甘甜的茶叶、香滑的米饭,更多出盛名的歌者和巫师,是终年湿润蒙雨的技艺诸岛;其中的烟长岛丘陵遍布,白火就生在一个平凡的种茶家庭。不过孩提时代的白火只平安居住了六年多,后来那儿几个岛屿的领主防守不当,盗匪入侵,一把火让他的小村庄尽数烧毁,强盗从雾中、火光中喊叫着杀来,家园沦陷,无人幸免。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要怎么逃得出来?」白火以叙述的口吻说,「连我在内,共有七个孩子被抓去。那些人将我们推上奴隶船,换取了一大笔钱...喔,技艺诸岛的孩子可不贱价,内环大陆不知有多少富贵之家愿意作这笔交易。」
扶桑听得皱起眉:「那些强盗...把你们卖给贵族,是去做苦差的奴隶?」自t3gt由kiui自oli6在
「不,那不尽相同。那些贵族当中,有的是夫妻无法生育,有的是寂寞老人需要陪伴,有的是孩子孤单没有玩伴,也有的...唉,也有的,只是当作精致的玩具来看待,做出一些不人道的事。总之,人口贩子在各地搜集相貌好、没有疾病的孩子,贩卖给这些不受战火影响、生活优渥的人们。」他的声音不是很平静,顿了一下,接口道:「我有四分之一的莫耳科血统、四分之一的勒苏血统,来自泰玛群岛,歌唱得好,身体健康...据说,我卖出的价格是那艘船上很高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等着白火继续说下去。
「我来到寇儿索的一座港口都市,在那里等着的,是一个阴森的大家庭。我听到佣人私底下的谣传,说这个家族赚尽黑心钱,现在报应到来,已经近二十年没有再添过新血。」
「其实这些我都不清楚。我清楚的是,我家园尽毁、亲人尽亡,我恨这些人,但这些人也不在意我。是的,他们并不在意我,表面上要找一个孩子、一个未来的继承人,但是他们谁都可以照他们所想的加诸我身......」
断在这里,似乎就没有下文,原本少女这么认为。但接着白火又开口:「......待了几年以后,我找了一个机会,偷偷跑去码头、潜到船上,就逃离了那里。」
「我在船上认识一名老巫师,他赋予我真名。...他说我拥有积蓄巫力的良好资质,然后我照他的指点,去恬岛学习。」他作了结尾。「我想,就这样了。」
这一夜难得无雨,只有柴料燃烧的哔叭声。火光照映之下,他们黑色的影子长长的投在白色的墙上,跳动着、跳动着,一刻也没停过。扶桑不追问。毕竟她不认为他们之间有多深刻的交情,更且谁都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很久以后,白火似乎是找话题的问,十分安静:「扶桑,妳的母亲是勒苏人?」她反问:「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是我父亲的血统。」
「不,我猜的而已。...我喜欢这个民族,他们保存着美好的传统文化,要求礼仪,还有独特的技艺;而且,勒苏语是发音优雅的语言,唱他们的歌谣很愉快。」
他笑了一笑。「不过他们有强烈的家园意识,不易迁徙...在北方很难看到。所以,我颇惊讶于在这里能看到一个勒苏少女。」
扶桑没有停止手上的编织,也没有看向白火。她的声音沉稳,沉稳得听起来有点闷,彷佛在回忆里寻找很久远的事情。
「我虽黄肤黑发,但我对这个血统一无所知。我对莫耳科语的熟悉,更远胜于对我母亲的语言......」
「别人告诉我,我的母亲叫作梅安,历经流浪,是个瘦弱的善良女子。但是她死去得早,我对她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她说,「镇上偶尔有会说那种语言的商人来访,搭着船从远方来,有时也在这里住一两天,然后载着我们的织品离去。但我从未看过他们。」
「我从书本上知道,勒苏人的故乡在南方,绿群岛和蒙卡其群岛,还有哈突大陆东方。...对我来说,这些地方比梦还要遥远,我无法想象那里的风光。直到现在,我仍没有看过第二个和我同样外貌的人。」
说到这里,扶桑抬头看了看他的方向。她只是看看他而已,什么都没有说,白火却好像知道了什么。
他温柔的说:「我所知的南方,整体来说气候宜人,只有些地方比较闷热。地形变化大,景观包罗万象。技艺发达,而且极具巧思...比如说,妳听过孟达珂吗?」
少女响应,「那是著名的水乡。」
「没错,孟达珂是蒙卡其诸屿的中心大岛,水道纵横,把全岛划分为无数的小区块,户户门前有桩、桩上系船,整个都市就宛如一个大迷宫。他们以不进水、不腐蚀的石板为材料,造出的建筑物很精巧,一排排高高伫立着,挡去了小小波动水面上大部分的阳光,如果抬头上望,你可以见到人们在那些一层高过一层的石桥上来往行走。」白火出神的回忆着,描述时看来愉快。「...尤其是清晨和黄昏的时候,那些窄小水道上,筑在两排屋舍、水面上的高高石桥,以及撑篙穿过桥下的棉裳女孩,形成了一副美丽的图画。」
「你去过那儿?」
「旅行时,我曾和依瑟经过那里,因为景色很美,所以我们多待了三四天...嗯,依瑟是我的伴侣。」
「伴侣──」扶桑重复这个词,「我在书上读过,巫师还保有这种认兄弟的习俗。但是它没有讲得很清楚...」
经过这些时间的相处,白火当然知道这位年轻的女主人在暗示什么:不过他也乐意作这件事,很多巫师口才俱佳,天生就是说故事的能手。
「伴侣,扶桑,这是只剩操技艺者之间还流传的事情了...很久以前,在那太古时代,真王尚未出现、历法尚未创造,龙与瑞兽,以及诸多恶兽、黑暗子民瓜分盘据的那个年代,虚假很难存在,人们以真名称呼彼此与万物。」他语音飘邈,带领少女回到遥远的神话。「人在被创造出来之前,只是一团团的混沌,母神将它捏成了人的形体,于是有了肉身,再唤出他潜藏的精气,就创造了灵魂。而与我们本是母神手上被分开的同一块黏土,有同样身与魂的人,就是我们失落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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