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化缧再度回到了科学院,那个试验室。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绝对失去了自由。他的脖子上被套了一个铁箍,用铁链拴在一个大铁笼内,他的活动空间,就只能在这铁笼里面。
"早就应该这么对你了。"楚挽亭脸上和手上带着抓伤咬伤痕迹,显得有些狼狈。他将一盒桑叶送进去,又送进去一碗清水,目光愤恨却又痴迷的望着化缧,"我以前,就错在还把你当作人看待。"
"混、混账!你杀了唐林教授,恶毒到这种地步,你才不是人!"化缧一把打翻了他送来的水和桑叶,满脸泪水,用双手攀住铁栏大叫着,"若枫在哪里?!你把他藏在了哪里?!"
"啧啧啧,这可不是对待主人的态度哦。"楚挽亭也不生气,拿起电棍打开开关,伸进铁栏戳了一下化缧的小腹。
化缧大叫一声,疼得立即弯下身体,蜷缩在笼子的角落里发抖。
"不听话,以后就要受到这样惩罚。"楚挽亭笑着,"至于池若枫,他是真的死了。人都烧了,你就死心吧。"
"你骗我!你是在骗我,对不对?!"化缧听他这么说,连腹部处的剧烈疼痛也顾不得了,再次扑到楚挽亭面前的铁栅处。
"现在你落在我手里,什么也不能做,我骗你干什么?"楚挽亭笑着望向他,"我有必要骗你吗?"
化缧咬住下唇,睁大了眼睛,死死瞪住楚挽亭,想从他的眼神里找出些许的破绽端倪。
楚挽亭却只是望着他微笑,目光沉稳温和,没有半丝转移,他怎么可能输给他的小宠物。
对峙的最后结果,是化缧别开了眼睛。
"事情就是这样,你相信了吧?"楚挽亭淡淡的撂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
化缧深深吸了口气,背靠着铁栅慢慢坐下,抱住了双膝。
原本一直流不停的泪水,忽然间像关了阀门似的,再也流不出来。
若枫......是真的死了。
蚕人有五百多岁的寿命,蚕人的传说中,没有天堂地狱。一朵花、一株草、一棵树......乃至任何一个生命,死了就是死了。
死去的生命,会变成养分滋润大地,化做尘埃泥土石砾。死去的人只有过去,再没有未来。
而他,现在宁愿相信人类的传说。因为他不知道除了死灵所在的地方,他应该再到哪里去找若枫。
没有天堂的话,地狱也可以。好让他能够对若枫说出,亏欠若枫的那三个字--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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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得知若枫的死询开始,化缧不饮不食,也不说话,沉默着一天天消瘦憔悴下去。十天后,楚挽亭也开始着急。
化缧是他珍贵的试验材料,要是就这样死了的话,他会心痛无比。
但无论怎么威逼或者说软话,化缧都似个泥塑木胎般充耳不闻,灵魂像是在另一个世界游荡。勉强给他灌进桑叶糊和清水,他也会很快吐出来。
楚挽亭决定妥协。
他走到那巨大的铁笼子面前,轻声对蜷缩在笼内一角的赤裸男孩唤道:"化缧。"
化缧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他背朝着楚挽亭,没有半点反映。他背上的脊柱节节突现,包裹在薄薄的皮肤下,似乎随时都会扎出体外。
放在他脚边的桑叶和清水,半点也没有动过。
他是决心要死,要到另一个世界去见若枫。
用这种方式放弃生命,其实是件非常艰难困苦的事情......但一直想着若枫的话,竟也不太觉得了。
"化缧,池若枫没有死。"楚挽亭忍住气上前,敲了敲铁栅门。
化缧听到这句话后,全身都抖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脸去看楚挽亭。长时间的断水断食,令他的动作迟缓无比。
他本来就小的脸如今瘦得越发可怜,一双眼睛就显得更加大而深黑,幽幽的发着亮,不太像个人,倒似从故事书里走出来的精灵。
十天来,他第一次开口,声音艰涩沙哑:"你、你又在骗我吗?"
"......没有。"楚挽亭摇摇头,"我说他死了,是因为他现在的样子......咳,总之你把这些桑叶吃干净,水喝掉的话,我就带你去见他。"
"如果你骗我的话......我一样不会活下去!"化缧拼尽全身的力气,扑到楚挽亭对面的铁栅上,深黑的眼睛中既燃着炽烈的希望,又有着最坚韧的决定,如同在烈火中淬炼的宝剑。
说完,他端起了桑叶和水,大口吞咽。
如果若枫还活着的话,看到气色坏成这样,又瘦得皮包骨头的自己,一定会担心......虽然不怎么来得及,但多吃一点,总能让自己的脸色好看些。
楚挽亭看着他吃完后,打开了铁门,解开铁链放他出来,为他披上了一件浴衣。
"若枫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化缧打开他的手,抖抖索索的自己将浴衣穿好,警惕的望着他。
"你放心,我没有骗你......跟我来。"楚挽亭叹了口气,朝他伸出手,"不过,看你走路还不太稳的样子,我来扶你吧。"
化缧虽然厌恶眼前这个人到了极点,但他身体虚弱是事实,想见若枫、想确认若枫仍然活着的心情又压倒了一切,只有沉默着由楚挽亭搀扶,一步步挪出试验室的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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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院的五号试验楼,据说里面保存着许多重大科研成果档案,一般的科研人员都很少有机会进去一窥庐山真面目。
而五号试验楼中的主试验室,更是只有院长和其助手小葛才握有钥匙,能够自由进出。
楚挽亭带着化缧走进了五号试验楼的主试验室。这里宽敞得惊人,各种模样怪异的仪器整齐有序的摆放着。
化缧一眼就看到了若枫,随后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透明的无菌罩内,若枫赤裸着身体,手脚被绑在立起的铁架上,直挺挺站着。他神情麻木,长长的眼帘垂着,半遮住深黑、没有半点光泽的双眸。
他身体上的皮肤被剥去了五分之三,胸腔是完全打开的,内脏就在化缧面前不停蠕动。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起搏器,代替了原先鲜活跳动的心脏。
现在的若枫,除了尚在呼吸外,更像是一具解剖用的人体标本,而不是活着的人类。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他?!"化缧推开扶着自己的楚挽亭,哭着跑到若枫面前,拍打着无菌玻璃罩,"若枫,我是化缧......我来看你了......你快看看我,不说话也可以,快看看我......"
化缧一直哭喊到声音沙哑,若枫却仍然无动于衷的半垂着眼帘,神情麻木。
"没用的,化缧。"楚挽亭走到他身旁开口,"他虽然活着......却已经没有任何思想意识了。"
没有任何人,能够接受自己以这样的形态活着。他和化缧不同,以现在医学水平,绝食求死都没有办法,吊葡萄糖和各类营养剂,也能让他一直活下去。
所以,只能逃进意识的最深层,不听、不看、不想。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化缧擦了一把眼泪,咬住了下唇,将浅色唇瓣直咬得泌出星星点点的鲜血。
"我也不愿意这样急......但是,有一个非常重要、对社会国家都有巨大影响力的人,他非常着急。他提供了我所需要的一切方便,我没有办法忤逆他。"楚挽亭想了想,斟酌着措词,"化缧,你知道你身体里最大的秘密是什么吗?"
化缧哽咽着摇头。
"长生不死,人人梦寐以求的长生不死......这样说或许也不确切,那并不是真正的永远不死,而是将生命延续到五百年、八百年......对生命短暂的人类来说,算是接近不死吧。"楚挽亭渐渐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不可自拔,"但你身体里的宝物,并非每个人都能承受和吸收。池若枫算是千里挑一、不,应该是万里挑一的体质才能够完全接纳......他现在,已经是不死的身体了。你看,他的肝、肺、肾都曾经被摘除,但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再生。他的心脏现在被手术取下,但根据估计,不出一个半月就能完全长好,然后将人造心脏自动排出体外。"
"虽说普通人无法接纳你体内的宝物,但只要将池若枫已经不死化的身体一点点移植给普通人,普通人一样能活到常人不能企及的寿数上限。"楚挽亭看了一眼若枫残缺的身体,苦笑了一声,"那个人,真是很着急啊......这种进度,他居然还不满意。"
化缧听完他的话,慢慢不再哭泣,唇畔勾起一点妖艳的笑来:"我明白了......你是徐福。"
"什么?"楚挽亭一时没有听懂。
"你说的那个人,是始皇帝......你是为他炼制不死药的徐福。"化缧仰起头,放肆的大笑着,"为君王炼制不死药,你最后能有什么好下场?"
楚挽亭被他的笑和话语震憾,竟往后退了一步。
为君王炼制不死药......隐隐约约中,他觉得化缧说的话透着某种禅机,却一时找不到头绪。
化缧捧住胸口,心痛如绞,却自觉眼泪干涸,哭也哭不出来。于是那绞痛便丝丝缕缕在胸口处盘绕,竟似有形的物体。
沉睡已久,来自亘古的本能呼唤,在他体内奔腾喧嚣......他可以清楚的感知。
楚挽亭又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化缧微微蜷缩着身子,原本齐耳的短发在他们面前开始疯长,似黑亮的长蛇梭梭爬行,蜿蜒沿着脖颈、锁骨、脊背、膝弯......一路蔓延至足踝。
"老师,情况不对,快走!"小葛忽然大喝一声,将还在发愣的楚挽亭一把推到门边,然后自己朝化缧迎了过去。
"楚挽亭,你去死吧!"与此同时,化缧忽然仰起头,一束皎若月光的丝线从他微张的嘴里激射而出,层层绞上了小葛的身体。
随着小葛的惨叫声,那坚韧锋利无比、近乎透明的丝线很快勒进了他的体内。近在咫尺的楚挽亭,可以很清楚看到小葛的手脚身体在一点点的破碎变形。
"老师......快走......"
脚下的鲜血已汇成水洼,小葛最后望了一眼楚挽亭后,脖颈被活生生勒断,头颅掉在了地上,鲜血如喷泉般从断颈处飞溅到天花板,泼成一道浓重刺目的红。
楚挽亭这才如梦方醒,挣扎着打开了门,又将门反锁上,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化缧想杀的人是楚挽亭,并非小葛,但也许是蚕人的天性本能,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被蚕人呕丝所缚的人类,自古以来就没有生还者。
但即使是杀了小葛,他除了感觉没能杀成楚挽亭有些遗憾外,并没有半点难过。
他最重要的若枫变成了这样,他也再没有多余的同情分给别人。
小葛虽然死了,那道月光般丝线的蔓延却并没有结束。它缓慢却坚定的,一道道缠上了无菌罩的外表。
化缧赤着脚,站在已成为血池的地板上,脚下滚落着小葛眼眸半睁的头颅。他深深凝望被关在无菌罩内的若枫,轻声低喃:"若枫......我这就放你出来,我们一起离开。"
随着一颗血红色水滴沿着化缧的眼角落下,无菌罩被骤然收紧的丝线缠出了道道细密裂纹,而后轰然破碎成满地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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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缧上前解开束缚着若枫手脚的绳索,脱掉自己身上的浴衣给若枫盖好,紧紧将他拥入怀中。
"若枫......我爱你。"
化缧低低的对若枫说,用手指细细梳过他的发。与此同时,化缧流下的那颗血色泪水,坠落到若枫颜色青白的面颊上,诡异鲜艳的似一瓣妖花。
若枫却仍是垂着眼帘,神情麻木的任他拥抱,不言不语。
化缧深深吸了口气,抱着他一步步挪到门口。若枫那与身高体格极其不相称的体重,再度令他心如刀绞。
埋在心底,一直想要对若枫说的话,终于说出口,而若枫却已经听不见。
不过,也不要紧......
这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要面对怎样的未来,他再也不会离开,再也不会放手。
化缧的对面,皎如月光的蚕丝如同有生命般,沿着门缝蔓延着,密密爬满了整个钢化门板,蓦然将其整个从门框上撕裂。
随着反锁的钢化门砰然倒下,化缧抱着若枫走出了试验室。
楚挽亭刚离开不久,四下无人,化缧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在一旁扔给他一件长袖T恤,沉声道:"快走!否则就来不及了!"
化缧回过头,发现那人竟是心悦。
她一身清洁工打扮,整个模样都和从前不同。头发剪得短的不能再短,黑了瘦了,眼神也变得坚毅锐利许多。
化缧没有选择,连忙穿上T恤,抱住若枫跟着她。
她带着化缧专门走偏僻的通道,终于走出试验楼,来到了科学院后门。那里,有一辆破旧的银灰色面包车停着。
三人一起上了车,心悦坐进驾驶室,发动汽车引擎,平静却坚定的说着:"我要替爸爸报仇,绝对不会放过姓楚的那家伙......虽然这件事很艰难,但我一定要做到。"
"你怎么会在这里?"化缧从她出现开始,自始至终都有些错愕。
"安葬爸爸以后,我就冒名顶了科学院一名清洁工阿姨的班,等待时机接近你们......我每天戴着大口罩打扫卫生,倒也没人发现。"心悦将面包车开出了后门,来到大街上,"我需要你们在法庭上提供证据帮助,否则我没有办法告倒楚挽亭。"
"你想告倒楚挽亭,那是不可能的。"化缧用十指抚着若枫略长的黑发,淡淡开口。
"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心悦气愤的反驳,"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公理正义!"
"你跟我辩也没有用。"化缧连眼皮都不抬,"我和若枫,绝对不会为了这件事出头。"
从前化缧总是躲在别人的羽翼保护下,看不清很多事情。但此时,他已经瞧得清清楚楚。
如果把人的个体比做鸟儿,那么他们生活的社会环境就是笼子。这个笼子既给他们提供了保障,又约束着他们,令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自由。
有所得必有所失,这只是一种交换,无可厚非,亦无人能够例外。
心悦现在是要和站在楚挽亭身后,掌控着整个笼子运作的人对抗,困难程度可想而知。而他,绝对不想再让若枫受到任何伤害。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忘了爸爸是怎么帮你的,是为什么死的吗?!"心悦气极,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
"无论是谁,只要做出会伤害到若枫的事情,我都一定不让他活下去。"化缧慢慢抬起眼睛望向心悦,深黑的眸中流转着冷冷冰寒光芒,"你也不例外。"
对唐林父女,化缧不是没有欠疚和感激,但为了若枫,他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现在,只有他才可以保护若枫。
有可能的话,他也愿意永远是那个单纯、有些怯懦,被若枫保护爱着的化缧。但若枫现在就如同婴儿般脆弱无助,他如果不冰冷决绝,就没办法在这个坚硬无情的世界里保护若枫,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算了!就算你不愿意帮我,我也一定会找到其它的方法,告倒楚挽亭!"心悦这些日子看起来真是成长了不少,她的情绪很快稳定下来,"我先找个地方让你们住下......化缧你记住,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完全是为了若枫。"
"唐心悦,你这样下去,很可能会白白送命。"化缧眉头轻蹙,"你知道,你要面对的敌人是什么吗?"
"虽然不是很清楚,多少能够猜出来大概。"心悦仰起头,洒脱的笑了笑,"但人的一生,总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对吧?"
楚挽亭能够调动武警部队,而且令部队完全服从他的命令,这已经远远超出了科学院院长的职权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