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都会————安迪[上]
安迪[上]  发于:2008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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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麦迪尽量让笑容显得欢悦。他内心很挣扎,是因为看出来林宜的笑容里面颇有一些离别的意味,“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这句话讲得很不妥,恨不得吞回去才好。 
麦迪更不安了。 
静默片刻,林宜的表情沉淀出难得的柔和:“是我不好。对那么年轻的男孩子来说,我不负责任一走了之,也许会伤害到你。本来无颜再见,却还是挂念……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算是很好。毕业没几年,在一家杂志已经做到编辑部主任,天天出入五星酒店采访明星,写一些八卦文章。”麦迪努力自嘲。 
微笑着,轻松地。 
“有没有新的恋人?约会的对象是同性还是异性?”林宜说话还像从前那样没有顾忌。
犹豫很久,麦迪不愿意说一句真话“没有约会”,只好以寒暄代答:“怎么想起来找我的?……你一直住在这里?” 
“离开大学开了家小翻译公司,深深爱上大客户陈垦,拼命追求,他不置可否,最后不胜其烦,就让我住进了这里。报应的是,他觉得我很有趣,但是从来没有爱上过我。”林宜坚持微笑。
并不掩饰斗败的表情,但坚持一个倔强的笑容。 
他可以认输,但从不后悔。“我苦苦争取了3年零7个月,终于,把所有的热情都磨光了,决定放弃。正准备动身去一个朋友新加坡的公司帮忙,签证已经办妥。走了也好。虽然……还是觉得很遗憾。” 
没想到这次见面,是为了更不可能再见,麦迪僵在原地。 
沉寂了很久,他轻轻的:“永远笑着死撑,老师,你累吗?” 
林宜轻轻笑出来,只有眼睛流露了深邃的无力感:“你看出来了……不是不舍得付出、没有尽力而为,我只是累了。爱上一个人,他却根本无所谓。时间长了,所有人都认为,不过是为了他的财与势逗留,甚至很难让自己相信,时间长了,他会不会也这么觉得。” 
麦迪努力克服这一个个字在心里激起的绝望。 
漫长的等待把激情变成了刻骨的深情,他从不奢望,也从未放弃。但是,亲耳听到林宜用这样沉痛痴绝的语气谈起另一个人,根本做不到表情从容自然。不敢就这个话题再深谈下去,调整呼吸很久,才能勉强开口:“为什么叫我来?” 
“挂念你。很希望能听见你亲口说,已经有了好的伴侣好的人生,可以离开得安心一点。”林宜坚持着笑容,“这个圈子实在没多大,也听人提起,你近来跟杨家明混在一起。那个人虽然纵欲到声名狼藉,人品其实不坏,可是,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心……怕你吃苦。” 
“杨家明是我的朋友,只是朋友。”被牵记关切的暖流一丝丝荡漾在身躯血管,麦迪连玩笑都不敢开,认真回答。“他有时候是玩儿得过了些……” 
麦迪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他并不支持欣赏杨家明用身体游戏人生的态度,也没敢问为什么非得这样,但是靠近家明的朋友都能看清楚他灵魂深处的空茫黯淡,真怕连刺激都没有了之后,这个本来就活得似乎不太真实的人儿,会不会就此风化消失。 
为了正确选择是非,林宜向来做到黑白分明,甚至不惜付出巨大代价,却并不强求别人一定要同自己保持一致。他能理解杨家明那种人生哲学的人,只是绝不欣赏或者体谅。今天提出见麦迪一面的本意,只是为了告别,并不是要规范即将再次别离的麦迪怎么选择朋友。 
麦迪需要的男人,正是林宜努力想饰演、想成为的那种。 
眼看着当年清澈如一泓泉的男孩长成之后,依然拥有海蓝云天明朗阳光的气味,林宜心一动。
刻意忽略麦迪的震惊和伤痛,说出这句令他自己的心也被撕裂的话:“如果你还没有固定的伴侣,有没有兴趣尝试我介绍的男人?……不知道发展会如何,直觉认为他是你会喜欢的那种类型。我说的是陈垦,我竭尽全力,也没能真正拥有的人。如果用世俗标准衡量,陈垦实在出色到极点。至于品位情趣方面,优点和缺点一样触目惊心,但极其值得探索。” 
麦迪呆了。 
苦苦守候的结果,难道就是这种出于好心? 
 
紫藤架下,对一杯铁观音茶静静坐着的陈垦并不知道,此刻林宜正说着关于他的什么。当然更不知道麦迪的郁闷。 
他只是感觉到有点烦躁,却说不出清楚的理由。 
并不意外林宜突然决定要离去,尽管已经相处得很舒服熟悉。 
前年夏初,一次口译的临时合作之后,林宜居然踩着国槐一地飘落的细细碎碎黄色花瓣跟在他后面,用天经地义的平静表情说:“陈垦先生,我爱你,不可自拔。有没有兴趣试试?我担保,应该不会很差。” 
那一刻的反应,是很想打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陈垦堂堂魁伟男子,有哪一点像娘娘腔们喜欢的对象?(直到后来听林宜解释,其实Gay追的并不是散发阴柔气味的同类,而是爱镜中的自己,爱十足的同类,爱真正的男人。有点释然,起码林宜在恭维他是男人中的男人,才会光荣被恋上。但,还是觉得荒唐。)
不知道是不是好奇心作祟,陈垦虽然觉得很意外,但忍不住想,不就是跟陌生人上床嘛,堂堂男人,能损失什么? 
他试了。 
一直都不可能说服自己爱上男人,但很快就习惯了林宜在床上让他享受到的奇妙快感,也习惯了上床的对象不再向他要买名牌时装手袋或欧洲旅游的机会。陈垦的一切都是自己双手拼搏来,一切对错都由自己掌控,不需要向任何人负责或者交待,就算从来没有考虑过居然可以跟男人暧昧,也没什么大不了。渐渐的,发现决定答应一个男人住进自己家还真奇怪,但是也不错。
陈垦很恼火。如果不是林宜非努力拉近两个人心灵的距离,硬要在陈垦心里的那一席之地,也许,他们可以和睦相处很多年,甚至,慢慢积累一些比激烈的情爱更深刻的感情。
终于,挣扎着寻求共鸣的林宜累了。 
陈垦何等样人,总不至于为别人的退却,而勉强撒谎说爱他吧? 
觉着有一点点烦躁,有一点点不舍,却又到不了为一个硬冲进自己生活的人更改分寸、改变做人方式的地步。 
洞察一切,觉得遗憾,却又不能改变什么。他只能旁观林宜的挣扎。 
心头总有种说不出来的热意,连新鲜澄澈的铁观音甘香都不能化解。 
陈垦终于坐不住,又不肯进林宜房间去打断他跟久违学生的会晤——神色紧张激动的麦迪走进院子那一刻,隔窗向外眺望的陈垦已经肯定,这个人跟林宜的关系绝对很亲密。爱惜身份,当然不能去伸头探脑。 
不过,刚才听见说,有个人陪着麦迪来,又临时要求留在客房沙发小憩了。
也许去探访休息的人是否需要招呼,也算尽主人之谊? 
急需要找点什么事情来做,摆脱隐隐郁怒的状态。陈垦闲散溜达几步,穿过一重院子,走进外进客厅。 
然后,整个人呆住了。 
沙发上的人,沉梦正酣。 
从来没有想象过,一个男人居然可以漂亮得这样惊心动魄——熟睡的面庞极美,不像人间所有。皮肤似乎折射星月光芒。纵然没有什么表情,还是会错觉,蜜色肌肤上英朗的剑眉、无意识微翕张的棱角分明红唇、睫毛随着呼吸而微微的颤抖,是不是都算新鲜的致命诱惑。 
并不知道面前熟睡的人颠倒众生的种种纵情,陈垦僵立在了自己家客厅门口。
陈垦不会误会心头的狂跳。 
呼吸不畅良久,努力做了一次大笑的努力,却突然,悲从中来。 
睥睨天下的陈垦,拼杀战胜这些年,双手握住命运让世界按自己的意志运转这些年,寂寞了有老友随时乐于奉陪,身体的欲求也从来没有委屈过。为什么,还会这样突然掉进连血液奔流都不自由的境地? 
这个在陌生环境悠然入梦的精灵,将带来什么? 

 

五、垃圾•活埋


被你浪费 被你活埋 让你愉快 让你瓦解 
为你盛放颓废中那媚态 
 
…………………… 
 
知觉朦胧的迷离感觉中,杨家明透不过气来。 
就像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坠在心头。 
可耻地美丽着的肉身虚浮在半空,见证四周残忍的漆黑。勉强拥有最后一抹惨淡微光的灵魂,却被坠得一直一直往下掉。 
最让他恐惧的是,低头看,入目居然是柔嫩少年的纤细十指——真切地觉得似乎又身在没有希望没有阳光的过去。怎么,都挣扎了这么多年,实际度过的每一天都已经比噩梦更恐怖了,居然又回到以为已经跌跌撞撞过去了的时光? 
就像……漫长绝望的成长和孤注一掷的逃亡还没有开始。 
冷汗淋漓着,杨家明每个细胞都渴望能够逃离成长的无间地狱。依稀的那一点理智开始安慰自己,应该只是个噩梦吧。想大声呼救,想拼命逃离……可惜,连指尖的轻微蜷曲都由不得自己,除了任恐惧让心一点点变冷、揪紧,什么也做不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家明记得,自己曾经也是快乐过的。那时候,有幸福完整的家,有英俊如天神的外交官父亲杨湛,总是带着惊人温暖的微笑。 
能够年纪轻轻就顺利争取到派驻出国资格,杨湛当然是个方面都通过考核、值得当局信任的英才。但是,在马来西亚常驻时,居然身不由己被蒸熏的浓烈植物气息和湿热得呼吸心跳统统失常的环境蛊惑,丧失自控,陷入一段童话般眩目的闪电恋爱,毅然违反纪律,娶了当地广东华侨庄园主的美丽女儿史迪琴。 
幸好平时为人被充分肯定,外交职业生涯幸运地没有就此腰斩,但从此以后,驻扎的地方也只能大多是偏僻贫穷的赞比亚、埃及、孟加拉,甚至条件更恶劣、精英们更不愿意去的地方,同奇热恶寒的天气、陌生诡异的当地民俗苦苦谋取共处之道。 
历尽艰辛终于能在一起的神仙眷侣,根本不考虑任何分开生活的可能性,而幼小的孩子更不可能离开父母。从生下来一直到10岁,杨家明都跟随父母一起,辗转世界上各个角落。像大多数孩子一样在合适的学校念书常常属于奢望,仅有的正统教育,不过是在家跟着父亲学课本知识,包括和父亲流畅用英语法语对话,和妈妈偶尔讲马来当地语和粤语,有时也跟着当地人,咿咿呀呀说各种连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方言。 
一次,在领馆救援当地华侨打工者的行动中,父亲不幸被阿根廷丛林里的毒蚊子击败,死于突发的高烧和抽搐。 
辗转生涯里,生活起居习惯常常需要接受所在地有限条件的挑战,但是家明一直觉得,那段漂移的日子实在很幸福,以至于每每想起来就辛酸。甚至常常惶惑地以为,父亲阳光般的微笑来自梦境,而不是记忆。 
一旦生命中的太阳陨落,阿根廷陌生环境和混乱不堪的都市喧嚣顿时变得不可忍受。
路边不知名常常暴烈怒放的小红花、橡胶园清晨的露水、夕阳中丛林苍黑剪影,都无言诱惑着艰辛漂泊女人的灵魂。虽然儿子是中国人,根本连普通话都不会说的史迪琴惶惑很久,终究不敢带着幼小的孩子到陌生遥远的中国去冒险,即使那是丈夫与儿子的家乡。挣扎不长时间,还是决定回家依附父亲。 
从全世界大同小异的机场,踏进陌生的庄园,11岁的家明泰然自若。毕竟,他早已习惯各种不同环境。 
接待他们的,是众多橡胶庄园的主人史迪文。肤色黝黑、身段看起来非常结实。像很多在这个湿热到极限的敌意热带丛林国度拥有了可观财产的华人后裔一样,他刻意忘记母语的读与写,举手投足间,讲究的是大英帝国旧殖民地的老派绅士风范,动作沉稳庄重讲究,英语发音刻意悦耳,每句话都字斟句酌,永远加很多“我以为这样表达也许能够比较符合……”。 
而他冷淡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对丈夫姐姐的归来并没有什么兴趣,只努力抑制,不要流露出太多的不耐烦。 
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因为那一刻,啜泣声音不绝——她才得知老庄园主半年前已经去世。
习惯了父亲与丈夫的呵护,突然发现生命中两个坚壮的支柱都已成空,当初敢为爱情决绝而去的女儿鸟倦知还,亲人的笑与怒却已经不再。被艰辛物质生活慢慢损害了健康的身体支撑不住,悲伤到极点的史迪琴除了哭,已经无力再呵护身边稚嫩的杨家明。 
多年以后,第一次见到舅舅史迪文欢迎笑脸的场景,依然是杨家明噩梦的主要题材。
 
漫长寂寞而且充满淫靡气息的成长开始了。 
本来,杨家明以为自己会像母亲一样,成长在浓绿得让人有窒息感的橡胶园旁的庄园里,看着朝晖夕阴,像舅舅的一对儿女一样,在当地学校念英文和马来文学校,静静等待成年来临。等到终于拥有足够独立的力量,可以带着妈妈,回到父亲的国度。 
可是就在回到庄园的第一个月,虚弱和悲哀到了极点的史迪琴没能抵挡住热气和有害身体朝雾的侵袭,很快死于热病。缠绵病榻的那短短几天,她惊恐地握住弟弟的手,一再追问:“家明……你会照顾家明……” 
史迪文看着一步步接近死神的姐姐衰败的面孔,用惊人坚定的语气回答:“他会受到最好的教育,到英国念书,在欧洲游历……我能提供的最好的一切。” 
第一眼看见有着超乎年龄冷静表情和天使面孔的杨家明,史迪文有条不紊的生命轨迹突然混乱,然后,震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面,有刻意压制着但还是不能不流泻的悲哀,有向往未知的美好但心中画不出一张蓝图的迷惘,最明显的,是在父母无尽的爱中成长的人才有的温和沉静,以及对人真切的信任。 
清醒的史迪文听见了命运这辆疯狂飞车轰轰作响脱轨而去的声音。 
他知道,自己会如承诺的那样,提供全大英帝国范围内最好的教育给杨家明,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他更知道,自己会向这孩子的身体和灵魂里面注入太多的爱——掺杂了成年男子沉重欲望和掠夺、霸占性质的侵犯之爱,多到远远超越那双清澈眼睛和稚嫩优美身体的需求,一定会变成沉重的负担,和恨意的肇始。 
当年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史迪文嘲笑过一些同学,是不是读了太多的阿喀琉斯传说、亚历山大故事和柏拉图对话,居然在男伴身上浪费时间,妄想寻找温情与激情。他理智地寻求着扩张家族事业和橡胶国度的诀窍,要为家族在危机四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面对土著居民怒火的马来西亚,找一条更安全的生活道路。最没有想到的是,他已经从容放弃爱这种奢侈的感情了,决定把所有热情用来研究一个庄园主怎样掌控现代金融外贸,怎样与国际市场和谐共处甚至从中获利。可是,丘比特的金箭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射穿了他骄傲虚弱的外壳。 
 
很多年以后,坐在办公室里面静静聆听朋友魏曼在广播中温情絮语的杨家明,偶尔,会想起来那些时光。念书七年,在严厉的禁锢中,却连伦敦街道名字都不得而知。身不由己的成长中,少年根本懒得向往雾沉沉窗外的枯槁心情,太早熟,太冷寂。 
但是,只要还能控制自己的思绪,他就从来不愿意想起,那个母亲下葬的夜晚。沉浸在父母爱与呵护中成长的生命,从那个夜晚开始脱离了一度幸福的轨道,奔向血红的无人之境。
除非……在噩梦中。 
 
史氏家族墓地的边缘,看着母亲棺木上妖异的大堆白色香花被泥土一点点覆盖,杨家明没办法哭出来。 
参加葬礼的寥落人群大多缺乏表情,唯一稍微显出一点悲哀的,不过是小时候看护过母亲的老女仆。在这种集体催眠的冷漠力量笼罩下,少年甚至不敢放肆宣泄悲痛。隔着洁白云石墓碑,舅舅眼睛里面森冷的沉痛不但没有让他觉得亲人的安慰,反而浑身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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