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些,他突觉自己真的很有些话要吐,虽然他已经很少再写,但他--这么非少见的、有代表性的经历,又这么风格强烈,路径扭曲的成长个案--不表达一下不是很可惜吗?
他便也打个电话过去,说:那我继续写了,你,给稿费吗?
从那以后,张阅每逢晚上下班,回来都见到李凡在敲电脑,偶尔也上一会儿网,逛到以前从来不去的同志网站,看两眼,会返头和张阅说话,李凡显然不是那么喜欢这样的网站,张阅说:为什么?我告诉你吧,因为你是半路出家,你完全没有关于GAY的集体意识。
李凡撇嘴:我从小就这样,不爱拉帮结派。你难道喜欢?
有意无意问过几遍,张阅多半答:一般吧,伤心时会上去看看比我更伤心的人......不过说到底,人都得靠自己,别人安慰不到最深最深最深......最深的地方呀。
李凡就笑了,拉过他说:什么是最深的地方?恩?别说啊,我知道,我肯定知道......
--有时呢,张阅也这样答:同病相怜,兔死狐悲,抱成一团给彼此一点勇气了。不过网上面的人也乱七八糟,看个人运气如何。
李凡立刻现实主义起来:有什么用?这样真的能解决什么问题?
--有时也会反常地不太高兴,只答:少把别人都划到一个特定的圈子里。
李凡就会不明所以,怎么了?不是你自己经常说你们那个圈子那个圈子的嘛。
李凡不爱吵架,噎人却很有一手,常常把张阅噎得哑口无言,房子里转几圈还满脸郁闷,李凡看得不忍,就会劝他:我只是随口一说......
这天扯到这里,拉张阅却发现他已经走神了,表情近似沉思,半晌,得出一个结论:你不懂。你毕竟和我们不同。
这就"我们"了吧,还说我把谁谁划成一个特定的圈子......
我说真的!张阅皱眉,你当然不可能明白,你会和我一样吗?我20岁不到就是GAY了,会一样吗?我除了做GAY别无选择,你有过这样的体会?只有这么一条路,和你不一样,明白?
你会和我一样吗?李凡最讨厌张阅这样说话,张阅仿佛有好多秘密,平时躲着他,冷不防的又会跳出来,阴影幢幢嘿嘿冷笑,他真想愤而反击,你又有什么不一样?有什么有什么?有什么你说啊!
但他不能这样反常,他也不喜欢激动,他只问--轻言轻语的......符合一贯风格--你搞什么?干吗这么敏感?
张阅扭头不答,这是他吵嘴的特点,再不爽也少有超过三句话针锋相对,李凡了解,张阅应该是喜欢撤退,不喜欢冲锋,喜欢防守胜过进攻,他觉得这点挺奇怪的,是张阅身上若干矛盾之一,但他也有些喜欢这点,因为如此一来,张阅素来的直截了当就显得有了余地,谁说的来着?明亮的阳光是因为阴影的衬托才更显美丽......
人总会对自己无法把握的东西着迷,尽管分寸一过,着迷就变成了痛苦,沉默无语的张主播最让人没辙,李主任再诡计多端,也只能好声好气问:到底怎么了呀?谁惹了你?
张阅纠正:哪有人惹我?要有......也只会是你!
他偏着头,留海盖上了眉毛,表情不象愤怒也不象委屈,李凡伸手把那些留海弄开,觉得就象舞台开幕似的,露出下面刷刷抬起的眼睛,眼睛眨了一眨盯着他,突然就问:这样好看?
李凡笑了,比那样好看。
张阅甩头,这一甩,那一甩,哼,我去洗澡了。
却没甩掉李凡搭在脸上的手,李凡叹:最近脾气够大呀,有什么事儿?
没有。
工作怎么样?
工作?挺好啊。张阅似乎略感不自在,站直了身子,象接受老师问话的小孩儿。
有什么不开心,可以......直说的嘛。
不开心?张阅看着他,没有了,我脾气就这样,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哎,没什么......
他拒绝透露......尽管李凡也不知道张阅能透露些啥......那张脸蹭向李凡,一起洗吧?......
肩膀挨过来,男人的骨骼,坚韧,结实,可以信赖......李凡想:何必问那么多?男孩子,会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
只说:张阅,头发真该修了......
有天晚上,张阅突然问起G市,他说:不知那边有没什么专业对口的大学啊......
李凡直觉便一惊,大学?......
张阅春风满面:我妈说,如果想念书就去那了,那儿我有亲戚,她比较放心,去看我也方便,其实什么呀,我知道她心里想的是我看她比较方便。
你那个堂哥......
是呀,我有几个堂哥,还有堂姐,不过都在不一样的城市,我小时候见我这个堂哥的时候,他都30岁了,他还是我排行最小的堂哥呢......
李凡觉得这个谱系俨然有点乱,他想问什么,却又无从问起,难道一本正经让张阅介绍一下?没必要吧,又不是嫁人,那么知根知底......
想到G市,他难以启齿地微微心痛起来,觉得好象上天给他开了个莫大的玩笑,他问:你想好了,打算去念书?
没啊,张阅看他几眼,我就说说罢了。考研......还没影儿的事儿......我现在也不错......
李凡却突然站起,我也觉得你该考研去,苏言说得没错,在这个小电视台会限制发展,你的策划弄得很好,如果能就这个方向深造......
他说的是真话,但实在言不由衷,张阅在那边好象也听得懵了,好久才问他:苏言和你说什么了呢?
李凡迷茫,苏言?我最近没见他。他还没回上海吗?
张阅摇头,他疯得很,在上海和这边的人网恋,搞得又跑回来,现在正厮守缠绵,不肯回去。
工作呢?
辞了呗,吃老本,接点儿私活,我们都笑他这次赔得惨了,不过他迟早还是要回去的,看是不是一起走......
呵呵,不错......
恩......
他希望我去上海念书......
李凡又是一惊,抬眼望见张阅看着自己,若有所思,下意识说:不错,那边也适合做传媒。
对方却好象不高兴了,声音大了点儿:怎么什么都不错?你有没认真帮我想?
我是认真的呀......李凡的声音飘起来。
张阅生气了,冲到窗前,又冲回他旁边坐着,抬起头来一脸不屑,我不去,我就这么呆着,我就是个小电视台的,能怎么地?大城市又怎么样?我不在大城市,不也活得挺好?我比谁少了什么?
李凡愕然看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憋不住笑了一声。。
张阅怒视他:笑什么?
我没笑......
狗屁!我听见了!
好好,笑了笑了......你说你哪儿来这么多无名火的......
张阅说:我没发火,谁说我发火?......我我我--他急起来--反正我就这样!!
李凡乐不可支,一把抱住他,张阅,我从不知道你有这么无赖的时候,太逗了......
张阅推拒不开,哼一下人倒在他腿上,头发散落,乌黑亮泽,李凡看着看着,顺势抚摩起来,自认象是那种"温柔的,温柔的,温柔的抚摩",陶醉小半会儿,便说:头发怎么这么黑?我染过一次,再出来好象就全是黄的了。
我也不知道......张阅阂上眼。
李凡--他问他--如果我走了,你会不会舍不得我?......
李凡绝对是答了一句"舍不得",但他忘记自己那时脸是不是红了,他基本是这么个模式--如果没人要求,情话可以说得很溜,如果被人要求,又被狠狠盯着,甜言蜜语就来得很别扭,他应该有一些调侃做铺垫的,可是想到G市,想到上海,心里真的觉得疼啊,越是疼便越是捱着说不出要说的,等他终于说出来,气氛好象已经到达一个莫名其妙的颠峰,然后,他还没从那吓死人的缱绻中清醒,就被张阅给......上了。
他有点不甘,虽然他承认自己的性生活几乎可算非常美满,但每次如此这般总会让他陷入反思,从自己还不是GAY的年代追忆到与GAY靠近的年代,随着全新的快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带有规律,越来越被他熟悉,他的反思也开始越来越浅薄,已经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惯常程序。
虽然不乏莫名反思,但那段日子算是极其甜蜜......一切基本迈入最和谐的轨道,无论心理的, 生理的,细节的,大局的......没人要消失,没人要离别,没人不爱,没人去恨,没人伤心,没人猜疑,没人躲着别人......
10月,长假过后,李凡和张阅去一家蒸菜馆吃饭,碰上了林晓叶,李凡上去就说:哎,你好啊!和朋友来的?
林晓叶脸红了,"没,和黄斌......"
李凡一返头,瞧见张阅也望着对方,神情饶有兴味。
那你们先吃,呵呵。李凡说着就要走。
不是,挺多人的......刚碰到一块儿了,什么同学啊,同事啊......
哦?李凡兴趣来了,两人跟着林晓叶走到那个包厢,他对她说:你叫黄斌出来吧,人那么多,和他说两句就行了。
黄斌要他进去一块儿吃,说:刘志鹰他们都在的,还有几个我的同事,叶蜜他们那对儿也在呢。
不用,我和张阅来吃饭,搀和什么......
小张啊......黄斌恍然,探头和张阅打了个招呼。
那边叶蜜也突然探出个头来,眼睛闪闪,李主任,不一起进来?
说着又对张阅一笑,进来一起吃吧?
他们最后没有进去,比较麻烦的是,快临走了李凡却被黄斌抓着问起了应聘的事儿,他恨得咬牙切齿,面上也只能轻描淡写说:那个啊,没戏......
为什么?你不都去那边面试了吗?
什么面试?李凡有点急了,谁告诉你我面试了?我这个资历可以面试?就算面试也有好多轮的......
黄斌便看着叶蜜,神情古怪,叶蜜也看着黄斌,象在问:你干什么?
李凡屏息瞧一会儿,参不出个中奥妙,心烦意乱,搞什么呀?他说,我们走了,吃饭去了,饿死了,回头见。
一路他都认真等着张阅发问,张阅却始终没说话,后来还是他先开的口:"怎么黄斌和叶蜜现在关系这么好了?"
其实他知道,叶蜜现在的男朋友和黄斌一个单位,但他没话说啊,着实尴尬。
张阅似乎在笑,吃醋?......
怎么可能?......
恩,你那应聘......都是什么?......
哦,就是岗位竞争,有分局的,总局的,群情激昂啊,万里挑一......我被别人鼓励得自信膨胀,跑去瞎报了一个,然后就尝到了被大脚踢开的滋味......
啧啧,好惨......可别难过......
难过了两秒,哈哈......
以后肯定还会有机会的,对不?张阅望着他,淡淡一笑......
每每回忆,李凡不得不深感万事往往都有些征兆,好象水龙头的水要落下,总先聚集成特定的形状,有人要打你一巴掌,胳膊怎么也得有个扬起的过程,遗憾的是,征兆多半微妙,微妙到即使都看见了,也意识不到看见的是些什么。
李凡那两天些许担忧,但没有等到任何意外,相反张阅乖巧温顺,修过的头发在又一年秋天的微风中,显出清新利落的美态,毯子还没拿出来,晚上只好挨得紧点儿,问他:冷?答:不冷......冷就说。不冷呀才10月份......傻呵呵反复几次......这样的李凡,怎么会去想,又怎么会想到一切突如其来就变了?
(29)
那年的12月,张阅走了,他的离开基本没什么征兆,11月底他外出学习,算算回来正赶上李凡出差,之前说起,李凡还曾笑言:"明明我等你一个月,怎么最后弄得好象你等我一样。"
张阅听了,唇边隐隐闪出个梨涡,轻声道:二十天而已......
那模样非常温柔。记得第二天大早,他也曾带着牙膏和刮胡水的味道扑上李凡,嘴里说:来,亲一下......
从沿线回来,李凡就再没见过他。客厅桌上留着三片钥匙和一封信,信里说学习已结束,但"考虑再三,我还是离开"--"李凡,暂时请不要找我。"......还说:我家的钥匙不用还了,我会换锁的。
信不短,李凡读了很多遍,有一阵李凡一直机械地反复思量,为什么张阅不用电脑打那封信呢?虽然张阅的笔迹挺好看,有一点点与外表不太相称的跋扈。
张阅在外地时,李凡偶尔会打电话给他,张阅的学习似乎很紧张,他们也似乎总和电话有仇,好象没一次能在电话里尽情倾吐所思所想,张阅这类不乏烈火奔腾的性格,被电话传递出的印象居然干燥而平板,李凡的结论是,男人总是比较直接的,说上多少也不比抱在一起强。
如今再打,手机已没法接通,这是自然,经验告诉李凡,一个人如果成心想躲谁,起码最开头几天可以如愿以偿,如果张阅是一时冲动,那这几天至少也能做上一个缓冲。
他并不知道张阅的想法......"我从没和人相处得超过一年,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如果是梦,那这个梦也是圆满的......"
"我们各方面都不太相同,注定最后只会在不同的轨道上伸展,也许我曾为你带来些快乐......"
"个人感觉,相处的愉快大大多过烦恼,希望重新上路的你我也能是乐观的......"
他看不懂这信在写什么,象堆完全背离张阅风格的台词。每翻一次,李凡便忍不住回味一次他们的来龙去脉,想起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他们有过什么一年的协议吗?约定?潜在规则?......
他很是怒火熊熊......接着又强压着平息下去。
我们说过,李凡从不是真正的慢热,他只是本能般让自己与外界有所隔绝,当高温化成低烧,海啸褪做了海浪,剩下便是漫长的苦闷,他没法对痛苦免疫......他只是对突如其来的痛苦免疫。
某个傍晚,李凡看到一起车祸的现场,警笛呼啸,遍地是血,一个女人哭得声嘶力竭上了救护车,他寒从心底起,牵挂担忧倾巢而出,查了电视台的电话就打过去,对方说:张阅?他下班了。手机?对不起,我们不允许透露私人电话。
李凡并不失望,反而觉得舒了口气,在神经质的思维中,似乎一颗不慎踩到的小石头也可能置人死命,但当类似状态过去,便开始萌生堵心般的郁闷,"他下班了"......这么说张阅一如既往活着......上班下班,什么都没变......
李凡开始有点想不通,两个星期了,张阅在想什么?张阅要干什么?也许那封信,其实并不是堆覆盖在难言之隐上的台词?
那信李凡已经倒背如流,熟悉到觉得毫无联系的上下文也开始有了别样的韵味儿,但此时他才突然醒悟,自己一直对它们抱着朦胧的期许,仿佛总会有一个更具说服力的理由藏在下面,等待云开雾散,破土而出。
但结果好象是没有......即使日子一天天过去,万物明显带上冬天的颜色,落叶也早不再哗啦啦飘,关于张阅的一切依然沉默着......仔细想想,所谓"关于张阅的一切"又都是什么呢?李凡第N次发现,他和张阅的连结方式那么单一,他们甚至罕有一块儿享受过阳光,他开始为此恍惚,想不清对比那些不知根底的、没有方向也没有始终的露水情缘,他们究竟强到了哪里。
作为主任,他的白天一如既往,虽然偶尔想念让他全身疼痛,虽然他寂寞,迷茫,说不出的委屈,但站在人前他依旧谈笑风生,模样光鲜,他对这种处境不乏经验,知道保持规范的外表相当于保持晦暗内心之外的唯一生气。尽管在难以挑剔的外壳下,他失眠,焦躁,烟瘾越发深重,他开始以打字熬过深夜,相应的稿发得越来越勤,同学喜得眉开眼笑,李凡要不你开个专栏吧?
李凡说:行啊,一千字多少钱?
他以为会写出叹息,却写出了玩笑,他以为会难过到不能自已,开口却被幽默惊倒,从同学的反应来看,这种贫嘴贫舌的文风还是更受欢迎,27岁了,李凡居然顿悟般学会了扯开脸皮的自嘲。他也很意外,他以为在那漆黑的,漆黑的,象某人的眼睛一样漆黑的夜里,滋生的应该是泪水呢。可当一个人孤零零躺着,想起张阅的头发,张阅的皮肤,张阅的嘴唇,他却连自慰的兴趣都灭了,他不愿伤感,只觉得厌倦,昔日缠绵好比万丈高楼,他讨厌仰望着它半肌半渴,讨厌这个动作彰显的巨大落差,而且既然要走,为什么不走得更干净点儿呢?--张阅,干吗放着阳台上的衣服不收走?干吗不把门口那双你买的拖鞋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