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花开————子默
子默  发于:2008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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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眼泪落下来。
眼泪落下来,是痛的吧?虽然灵魂被刺了一刀又一刀,可早已不会落泪,如果可以痛快地哭一场,花开愿付任何代价,但是,他哭不出来,无论什么样的伤害,他哭不出来,妈妈死了,地上一滩血,那股血的味道啊,那股可怕的血的味道,他终生无法忘记的血的味道!
血凝结在他母亲的头上,他曾试图为他的母亲梳理头发,头发被血凝成一个硬块一个硬壳。
***头上有一个洞,血肉从那洞里鼓起来,翻向两边,每次想起来,花开都想吐。
他没有收拾,后来地上的血干了,用脚踢一踢,就碎成干的暗红色粉沫。
血沫子混在尘埃里,直到再也看不到。
花开想哭,可是没有哭出来,他哭不出来,他平静地坐在他父亲面前,他的父亲手里还拿着锤子,看见花开时曾试图举起来,花开慢慢坐到父亲面前,静静地等着,如果他打算给他的头上也来一下的话,那很好,他等着。
可是他父亲没有,他父亲说:"我累了,我带她走,免得拖累你。"
花开沉默一会儿:"你不必这样做。"
他父亲说:"我累了。"
照顾一个疯子几十年,终于累了。
花开哭不出来。
可是当肉体疼痛时,花开可以哭,那感觉真是好,有眼泪不断不断地流下来,那感觉真是好。
你知道吗?一个人可以流泪,可以哭泣,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疼痛?疼痛不算什么,疼痛可以忽略不计,疼痛真的不算什么。
花开轻声哀求:"再打。"

简明呆呆地站在那儿,他喜欢打人,喜欢看着自己喜欢的人为他忍受痛苦,喜欢弄痛对方,再听对方说没关系,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控制,来给自己一个安全的感觉。
其实简明从来没感受过爱吧?
他一直希望有人爱他,可是得到的都是似是而非的交易。
他喜欢看着美丽的男子被他的折磨剥去伪装,痛叫与挣扎,露出原本的惊恐痛恨软弱的感情来,他喜欢听被他折磨过的人说,没关系,不痛,只要你喜欢,也喜欢听大叫大骂,那让他觉得他好象看到了一个真的人或者一个可以控制的人。
可是现在,他为他的折磨害怕。
花开说还要还要,可是那个瘦削的后背上已布满伤痕,他喜欢打到对方无法忍受,当对方的求饶声开始变调,他会在临界点停手,可是花开说再打,血已经从红肿紫涨的皮肤底下渗出来,再打,就超过了简明的心里底限,简明不想伤人,不喜欢血。
他的折磨,只是一个孩子在大吵大叫想要得到自己份外的一份礼物,他不想真的伤害自己喜欢的人。
而且,花开伤痛,让他心痛。
那孩子从开始的不出声,到后来的大声惨叫,那凄惨凄厉的叫声,象受伤的狼一样的嚎叫声,象濒死的野兽一样的惨叫声,还有那一声又一声的简明,他一直叫简明简明简明,好象这个名字是魔力的,是可以用来抵卸伤害的,是可以止痛的,是可以求告的,是--能保护他的,‘简明'这两个字震碎了他的心。
简明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感同身受。
他伸手,轻轻触了一下花开的后背,花开抖了一下,哼了一声,痛得喘息。
简明慢慢把手放在花开的后背上,一条条的肿痕让花开的后背凹凸不平,而且火热。
摸上去不象肉体,象一种奇怪的动物,体温比人类高,皮肤不是光滑的而是一棱一棱的突起。简明觉得烫手,而花开觉得刺痛,他轻声呻吟,哀求:"不,不要。"
简明拿开手,那样的伤,斑斑驳驳渗出血迹来的伤口,布满整个后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
花开慢慢垂下头,瘫在床上,喘息,有那么一会儿,他是平静而幸福的,当疼痛停止,他哀求,疼痛就停止时,他是幸福的。
命运象一面冷冷的墙,你哀求也好,咒骂也好,他无动于衷,你抓破自己的胸口,挖出自己的心脏,命运也只是一面墙,永无慈悲与怜悯。
在简明这里,求饶得到回应,花开觉得这是一种幸福,他慢慢地沉静下来。
有什么东西,藏在黑暗中,在等待他的灵魂?
那是一个可怕的,他见也不想见的东西,他不愿想起不愿明白,不愿有记忆,花开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愿意想起来那件事,请你别想--别想--别想,我父亲已经死了,我父亲自杀了,自杀了!"
花开"哦"了一声,窝起身子,他好象要呕吐一样窝起身子,他哀求:"简明,我们做爱吧。"
简明看着花开以一种缓慢的但却比惨叫更能表达痛苦的姿势窝起身子,他忍不住想拥抱花开,可是他的身体又不敢触摸花开那滚烫的伤口,他的手在半空中寻找几次,最后只是放在花开的头上,他抚摸花开的头发,那美丽的长发已被冷汗沾汗,一咎咎粘在花开的脸上,他的手颤抖着给花开抚去湿发,他轻声叫:"花开,花开,花开,那个人死了,他死了不好吗?他是凶手!"
花开的身体慢慢平复,听到别人说他的父亲死了他的父亲该死,花开好象再一次慢慢坠入深渊,没有别人,没有爱没有光没有温暖的深渊,只有他自己的灵魂,他的幽闭地狱,他必须独自面对伤重濒死的灵魂。花开张开嘴,他必须说,必须说出来,他必须倾诉,必须告诉别人,他必须听到别人说原谅,哪怕那只是违心的安慰,他自己永生永世无法逃脱灵魂的谴责,他必须从别人的口中得到原谅,花开慢慢回过头,用那双大得吓人的黑洞一样的眼睛盯住简明:"他照顾一个疯子几十年,他累了,他决定死,他怕没有人照顾她,所以也带她走了。我应该恨他吗?那么,让他怎么做呢?让他忍痛吗?他宁愿死,你让他忍痛吗?"
简明瞪着花开,什么?
花开惨笑:"没经过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
简明慢慢抱住花开的头,颤声:"花开!"连恨也不能吗?花开甚至不能选择恨一个人吗?恨命运吧,命运是一道墙,你恨与不恨,对它有什么不同?
花开轻声:"如果我不吸毒,也许他还不会这么做,一个家里,有一个疯子,有一个吸毒者,正常的那个人,如果不能硬起心肠抛弃亲人,是不是只有死掉才能解脱?"
花开轻声问:"简明,是不是我杀了他们?"
简明痛道:"不!不是!"他再说不出话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摇头,希望花开看见,不,不是你杀的,花开,不是你。
花开在简明的怀抱里依旧瞪着眼睛,空茫地瞪着眼睛,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简明的白衬衫的一片苍白,花开说:"我的妈妈等于早就死了,可是她的躯体却一直活着,每天出现在我面前,提醒我,我爱的那个妈妈早就死了,这具躯体,还会拥抱我,可是她不是我妈妈。我不知道她是什么, 她在我母亲的身体里,用我母亲的身体,用我母亲的声音,拥抱我,每次看见她,我都希望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我不回家,我不看她,我当她已经死了,我不管她,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是一个可耻的人,是一个不配活下去的人。我喜欢羞辱,那是我应该得到的,是不是?我喜欢折磨,我喜欢痛,我,应该这样,是不是?"
简明落泪。
绝望的花开。
绝望的生命。

二十三,不配救赎

当人面对无法摆脱的痛苦时,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就会把这种痛苦看成幸福,用这种方法来到达解脱,这样他的价值观就被逆转了。

整件事中,最无法解决的,倒不是花开失去亲人,而是花开认为自己有责任,花开在这件事里也确实有责任。

这个年轻的身体倒底能承受多少?命运还要他承受多少?这个只有受到鞭笞才能哭泣的孩子,还有爱与被爱的能力吗?
他能够正常地爱人吗?能够接受别人的爱吗?
简明想起那双空白的眼睛,空白的表情:"你做了什么,让我爱你?"
做什么,能让他再爱?

花开的脸上一凉,他看见眼泪。
简明的眼泪。
花开疲惫地抬起头,啊,眼泪,真的是眼泪。
花开不敢再爱,可并不是不懂得珍惜,一个成年人的眼泪,他知道那有多么难得,花开慢慢挣扎,转过身子凝视简明,过了一会儿微笑:"没关系,我早已习惯。"
不习惯也没关系,生命不过一百年,想承受再多,也不能够。
简明到此时才看到花开双手还绑在床头,他解开绳子,花开白皙的手腕上,一圈淤痕。
简明轻轻给花开揉他的手腕,他知道这是花开身上最轻的伤了,可是大约也只有这个伤口,是可以因他双手复元的。
花开看着简明眼里那种心疼的眼神,他觉得害怕,爱,比鞭打更可怕,有没有人知道?有一天,爱的指爪抓伤你时,会令你宁愿死去,宁愿自己从未爱过。即使只是被爱也是危险的。
花开轻轻收回手:"简明,我们去旅游吧。"
简明愣了一下:"好,不过......"你父亲的葬礼呢?
花开垂下头:"替我做件事,把他埋了吧,或者,把他的骨灰扔了也行,我不想知道。"
简明沉默一会儿:"好。"
花开微笑:"死了好,早就是受罪了,他们死了,我觉得轻松。"
简明沉默,他什么也不想说,也许吧,都是真的,这是花开的另一面,冷的一面,他也许是依靠这一面才活下来的,冷冷地面对家人的死,去死吧,死了就是解脱了。他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另外一个痛苦地惨叫:"我可以做更多,但我没有做,我恨我自己。"这两个人互相折磨互相憎恨,最后都决定对这具自己无法完全掌控的肉体施以鞭笞折磨。
简明把花开轻轻搂在身边:"花开,放弃你的挣扎吧,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人,你的主张也好,你的原则也好,你的选择权,都被我剥夺了,你不用再挣扎了。"
花开看简明一眼,沉默一会儿:"我也很想放弃那些,那么,你还是要跟踪我吗?"
简明道:"花开,你会离开我吗?"
花开沉默一会儿:"简明,我找到你,也不容易。"
简明愣了,花开微笑:"生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痕迹,我已经是这样的人,我不想改变,亦不觉得有必要改变,你真的认为我还能成为一个别的样子的人吗?"
简明轻抚花开布满伤痕的后背,呵,花开是这样的人,他已经习惯在受到伤害时,承受压力时,甚至只是因为喜欢,以受鞭笞的形式发泄生命的痛苦并得到快感。
简明也有一点害怕,这样,两个人会不会口味越来越重?他对于残疾与死亡毫无兴趣,会不会将来变得有兴趣,或者--失了手?简明低下头,看着花开的美丽面孔,这是他的珍宝,他要小心收藏,万万不能弄坏了。
简明拿了大筒药剂,喷在花开背上,疼痛立刻停止。花开惊讶:"咦,这是什么?"
简明笑:"只是止痛啊,我要给你上药了。"
花开温驯地趴下,不再问简明上的什么药,他觉得简明是真的爱他,他对简明有了一点微弱的信任。
这一次,真的没有痛。
花开微笑。

花开缠着简明:"我们出去玩吧?"
简明问:"去哪里?"
花开想了想:"去北极看极光吧。"
简明说:"放屁!那有什么好看的?我给你一巴掌让你金光乱闪,你就当是极光吧。"
结果腿上立刻被花开咬了一口,简明惨叫一声,想揍人,可是花开体无完肤,他想了一想,放下手,骂:"给你记着帐。"
花开笑:"你不打啊?你今天打不还手,是不是?"
花开猛扑到简明身上去,张嘴乱咬,简明惨叫连连,不住想把花开推开,可是不敢用力,结果硬是被那小狗咬得到处青紫。
花开后背喷的药是制冷剂,他感觉不到痛,可是伤口仍在,这一拉扯,花开后背又开始渗血,简明暴怒,可是又不舍得再打,只得气乎乎往床上一倒:"好,你咬个够吧。"
花开停下来:"你生气了?"
简明怒道:"后背不疼,你就乱动?等下再痛,看我管你!"
花开笑,慢慢爬到简明身上:"我可要咬了。"
简明道:"你咬吧,你记着,等你伤好了,我咬回十倍。"
花开笑,轻轻含住他的耳垂,柔软的唇,湿润的舌头,几乎立刻激起简明的欲望,简明呵了一声:"妈的,你都这样了,还敢招惹我。"
然后耳朵上一阵剧痛,花开剧然在他不注意时狠咬他,简明惨叫,捏住花开的嘴,想让他张口,可是花开笑着轻轻错动牙齿,听简明一声声痛叫,拒不松口,简明终于放弃:"呵,花开,你这个混蛋。"
花开笑,松开他的牙齿,轻轻舔简明的耳朵,简明笑:"象条狗。"
花开把头放在简明肩上,叹息一声:"简明,这样下去,说不定我会爱上你。"
简明一愣:"你还没爱上我吗?"
花开无声地笑了。
简明道:"你真他妈麻烦啊。"

第二天,花开叫嚷着要出去旅行,可是面孔绯红,简明一摸,原来发了烧。
吃了药,花开无力地躺在简明怀里,虚弱地:"简明,你抱着我,不许走。"
简明觉得自己越来越象花开的虐待对象了,可是手臂酸麻的他,看着怀里的花开,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怀里抱着一个属于他的小人,他觉得很幸福。
二十四,爱我的方式

花开的父亲的葬礼,花开倒底没有去。
简明本想亲自把骨灰放进墓地,结果他在葬礼上见到了太多熟人。
当他想立刻退出时,后腰被抵住了:"不许动。"
简明吓了一跳:"上帝,你怎么会在这儿?"
紫陌笑:"我在这儿有什么奇怪吗?你呢?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呢?"
简明张口结舌,结果紫陌笑道:"你是替你父亲来的吧?"
简明摇晃一下,拜托,千万不要提到他父亲,牵扯到他父亲:"我我我,我父亲?"
紫陌笑道:"对啊,他没有来吗?"
简明左看右看:"我父亲为什么会来这里?"
紫陌道:"他同花叔叔很熟啊!"
花叔叔?简明呻吟着后退,想趁被众多熟人发现之前离开,转过身来,正与省长大人走了个对面,再尴尬,简明也不敢假装没看到:"李省长,您也来了。"
李某也惊讶:"哎,你这小子,你爹呢?"
简明笑道:"后头呢,他让我先过来,有空他也来。"简明不知道他爹倒底来不来,他现在只想跑路,也不敢把话说死了。
李某道:"唉,老花是个好人啊!现在的人,媳妇好好的,离婚的还有的是,老花照看他老婆那么多年不容易。可惜啊,临老了,出这种事。虽然他死在监狱里,我得来看看他。"
简明唯唯,好在省长大人也没空同他多说,两句话刚完,已被拥上来的人挤到一边,简明一边笑着告退,一边飞快地转身后退,跑到车上,关了车门,倒退开出老远,这才擦擦冷汗,然后呼叫成群:"成群,怎么回事?那个叫花什么的葬礼上怎么会来这么多人?你哪儿找来的?"
成群道:"我不知道,不是我找来的,我只是在报上发了个讣告,我谁也没通知,啊,对,我通知了他原单位的人。"
"原单位?"
"他是某某某局局长,我觉得通知他们单位比较合适。"
简明呆了一会儿,难怪紫陌问他父亲到了没有,紫陌在扮演好儿媳时,也许听说过花某人。至于简明,只认识,只记得那些比他父亲更有权势的,简明不否认自己是个市侩的人,正是这一点造就了他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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