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盛之语正正戳中他心头之痛,司马兰廷心里恨得猫抓一样难受,他中毒很深,一时半刻都无法动弹。但岐盛也没有多少时间,大明居如果长时间无人进出很快就会被其他人觉察到异常。
他想让岐盛多说一些话,好稳住这两个人。灰狼已经是不可确认的一角了。
"你想解释什麽?"
"司马玮是我救的。"本来平稳的声音,渐渐高起来,司马兰廷看敌人一般的冷冽眼神像铁缆一样紧紧缚著他的心:"兰廷......我没有想害你。从来没有!你知道,我......什麽都可以为你做。但是,我也有自己的情意不舍。司马玮和杨骏不同,他没有什麽对不起我的地方,但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都是因为相信了不该相信的我,他是真正把我当兄弟的。他已经什麽都没有了,我无法眼睁睁看著他去死。"
司马兰廷一双眼睛如一柄淬炼的厉剑,看著他,端详著他,像是才第一次看到岐盛这个人,第一次听到岐盛这个人说话。他豁然笑了:"原来是这样,你早说不就好了,我也未必要他的命。"
岐盛不喜反惊,沈沈退了一步,声音终於失去平稳:"你一点都不相信......"
司马兰廷慢慢收敛了笑容,静静地说:"蒲衣,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那我该是什麽样的?阴险狠毒、不讲信义、不择手段、狡诈奸猾?如果今天说这番话的是你弟弟,你是不是觉得顺理成章毫无怀疑?在你看来,我就是没有一点人性,丧尽天良吗?那你又凭什麽要求我不要背叛你,我凭什麽帮你?"事情走到这一步,决裂已在眼前,平日说不出的话尽皆倾倒出来,岐盛心神若失,犹自苦笑:"我在你眼中,究竟是什麽......"
百廿一 满目成空(二)
司马兰廷抬眼,视线穿过了面前的岐盛,问得清清淡淡:"你说呢?"
烛影一晃。风轻轻从门间窗外吹过。
司马兰廷的话说得很轻,比风还轻,轻得飘飘荡荡似有似无,但在岐盛的感觉里却重若擂鼓。望著叶影婆娑的窗外,他直觉得这个暖春的夜晚比风雪严霜的寒冬还冷,颤声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早该知道了。
从他决意要救司马玮开始他就彻底失去了司马兰廷。失去不是因为他要救司马玮,而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可笑他心里还是存著一丝侥幸,奢望司马兰廷不会发现,奢望司马兰廷即使发现了也能够体谅。即使走到这样的局面,他心里都可悲的还存著一丝侥幸。
他是在赌,拿他仅有的一点东西去赌他能不能发现他想要的更多东西。
但现在一切都破灭了,他输了。
他不後悔,也不想後悔。像逼自己一般豁出去,岐盛道:"好,我走。你现在离大位只一步之遥,我再也没有多少可助益你的地方,留下去恐怕也不过范蠡文种而已,我早就不该眷念奢求了。"
文仲范蠡?
司马兰廷的呼吸有一瞬间变得急促。这麽多年下来就得了一个可共患难,不可共乐的勾践之名。麻痹更胜,头脸舌头都开始钝木,钝木得心里都感觉不到怒感觉不到痛。他静静地转过眼睛盯著灰狼,嘴唇勉力嗡动:"你也是这麽想的?"
"不,属下不敢。主上无论怎麽做,灰狼都无怨言,只是蒲衣......"
"够了!"司马兰廷的脸上凝结著肃杀,已经麻木的手指使命想要握拢却是徒劳而已,他一字一字道:"我要你杀了他。你杀不杀!"
岐盛闻言眼光一闪,水波一般悠远,迷离地看著烛火,神情空茫。
──这句话,他终於宣之於口。
──那些一起练功的剑戟声,一起饮过的酒,一起看过的月......终於远去了。
灰狼一震,看看司马兰廷,又看看岐盛,气息开始不稳,连拿剑的手都微微颤抖。
──怎麽才能让他们和好?
──这辈子唯一的愿望了,他们怎麽才能和好?!
"你别为难他了。"
岐盛收回眼光,微微笑著,安抚的看了一眼灰狼,再对视上司马兰廷阴狠的目光,伸手从怀中缓缓抽出两个瓷瓶。
惊慌从司马兰廷眼中一闪而过,顷刻间烧起了勃然怒火。
"这瓶药叫‘淋醒'是绵眠的解药。当然,比你配的‘回醒'稍微猛烈了一些。"他淡淡的注视著对面那张喧嚣著狂暴的俊颜:"我这个表弟也真命苦,表面上这一府子人都喜欢他,可没一个是真心为他的,中毒这麽久竟没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可怜到现在都不清不醒。害我想请他带带路还不得不用到‘引香'。当然,我这个做表哥的没你这麽失职,你知道这里面没什麽毒素。"
他拿著两个瓷瓶叹了口气,再抬起头时清俊的脸上却带了一丝悲愤更带了一丝冷酷:"子鱼这麽爱热闹的孩子,你强迫他睡了这麽久,不知道清醒了是个什麽反应?"
司马兰廷咬牙切齿,两眼带著利刃般的恨意,但他此时已经不能开口说话。
岐盛唇角越勾越大,断个干净吧!
"你不用担心,我只是要他送我一程而已,至於送完之後他还肯不肯回来,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司马兰廷猛地一挣,却因为药力终究无法动弹,眼中的冷冽终於掺杂进了一丝焦急,他的眼睛不得不再次转向木然站立著的灰狼。
岐盛顺著他的眼神看去,笑容越甜脸色却愈发惨白,轻柔的说:"三弟,你跟我一起走吧,今天之後他也容不下你了。"
"你不要这样。"灰狼静静地站在那里,眼光复杂神情凝肃:"这样走了,就真的回不来了。我知道你不会快乐的。"
岐盛一怔,笔直的站在那里:"你觉得我还能留下麽?"
灰狼握剑的手紧了一紧,低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岐盛道:"三弟,我时间不多......"
"好。"
意外的回答让岐盛和司马兰廷心里俱是一震。岐盛有些恍惚,却因为这回答开怀了一些,他望著司马兰廷叹了口气,像是在帮他忿怒帮他疼痛,然後转身走向门口,却被灰狼伸手拦住。灰狼黑晶晶的眼睛盯著岐盛说:"既然要走,何不走得以绝後患?"
岐盛定定的,一时没明白。
司马兰廷犀利的目光却一下子盛满无法言喻的哀伤,又慢慢归於沈静。沈静地看灰狼倏然一动,反手一剑向自己刺来。
傍边岐盛大吃一惊,想都没想便一掌架上他的手臂。一剑刺虚,灰狼挫腰而转回剑再刺。岐盛大急一边喝道:"三弟!" 一边举掌格挡。
可灰狼这一剑威势十足,"!"地一声,岐盛拍在他小臂的手竟被震得弹开,剑势倒也被拍得慢了一半,好在他反应灵敏左手同时扯住了灰狼衣袖。
"三弟!"j
岐盛一沈,右手倏地多出一把铁扇格架在剑上,左手抓住不放:"住手!你疯了麽......"他突然看见了灰狼的眼神,壮烈而凝重,却没有一丝杀气。
霎时间,什麽都明白了。
灰狼还待再动手,岐盛却撤了格挡,叹道:"你这是何必?他不会信的。"
灰狼顿住,浑身上下像泄了劲似的松散下来,剑"!当"一声落在地上,双膝一折跪在司马兰廷面前:"王爷!您看到了,蒲衣他对您真的没有二心,否则他刚才不会拦住我的剑。"
司马兰廷面无表情,看也不看跪在面前的人,哼出一声冷笑。
灰狼充满希望的晶亮目子黯然下来,一脸急切的恳求在司马兰廷的冷哼中渐渐化为乌有,两行清泪缓缓滑下他从没有出现过多余表情的脸庞。
岐盛心中突然爆发出一股怒气,他恨灰狼自作主张做出如此多余的事情,更恨司马兰廷无动於衷铁石心肠。深深透了一口气,决然转身道:"三弟,走吧。"
灰狼跪在司马兰廷身前,一动不动。那身形说不出的颓然无奈。
百廿二 满目成空(三)
"王爷中的是什麽毒?"
岐盛的手触著门框,一眼望出去整个大明居院内悄无声息,一如好戏落幕後还不及撤去的舞台,只余空落落的灯火辉煌。
就像此刻挂在他脸上的表情,明明是笑,却只让人觉得空寂。
"其实我想过要杀他的。我常常想,如果没有他我就不会这麽难受,我就不会自己如此厌恶自己。可是每次我刚起了念头,就会想到当年那些情景,我......根本下不去手。他只是一时半刻动不了而已,那毒几个时辰後自然就解了。"
他转过身,司马兰廷漂亮的凤眼闭成一条诱人的弧线,缓缓睁开时流泻出冻人心魄的冰冷寒光。岐盛错开那眼光看向灰狼,发现他毫无动静,微微皱起了眉头,暗叹一声道:"我先去带小鱼过来,你......动作快点。"
"你恨他麽?"灰狼缓缓的抬起了头,对著司马兰廷刀子似的噬人眼光。他木然地说:"他也恨我们......你自己走吧。现在司马玮被你换掉的消息还没有走漏出去,王爷这边也只有奉毅奉正知道而已,一个时辰内你还可以安全离开。"
已经跨步出去的岐盛忽地停住,转身带著一脸不可置信,随即了然动容。灰狼跟著司马兰廷的时间比自己更长,从小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活著的意义就是守护小王爷,这思想根深蒂固的融入他的生命血脉,即使自己可以动摇也无法拔除。
其实这何尝只是灰狼的悲哀,也是他自己的悲哀。
他知道即使自己今天走了,那心也已经遗落在那个人身上。可他和灰狼不同的是,灰狼认命,他不认!他的天地,如果完全没有了自己,那就再也不是天地了。
"我不能让你平白丧命。"
他是明白灰狼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情形他不会拦阻,但现在如果灰狼留下来,恐怕多半会没命。司马兰廷和自己一样,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这样的人容不下曾经的背叛。
还想再说什麽,灰狼却倏地站了起来,转过身,一瞬间散发出凌厉冷冽的气势,他握紧了剑像一头蓄势以待的狼,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陌生。
这才是真正的灰狼,不可亲近的、森冷的灰狼。
满含敌意和煞气的灰狼。
"你走。立刻、马上走。"血红的眼睛,无可逆转的决绝。
岐盛一阵心寒,方才还一心为他的灰狼突然像对敌人一样的对他,他几乎无所适从,但很快他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他的身後有人!
那人一双眼睛,至清至纯,又黑又亮,仿佛蕴涵著春天的勃勃生机,在这样的夜里汇聚了天上所有璀璨的明星,将他们的光华星星点点的映射出来,让人无所遁形。
苏子鱼。
犹如平地炸响惊雷,岐盛吓得僵在那里心头一团乱麻。他并不是真想害苏子鱼怎麽样,但此时此刻本该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出现了,一双清澈的眼睛似乎透过了人生甘苦滋味,四季南北冷暖看清了世间显现的一切,不迷不惑,清心了然。像两面镜子,静静注视著那个僵坐在椅子上同样震惊的男人。
"你......怎麽......,你来了多久?"
岐盛打了个冷颤,苏子鱼的眼神让他心骇,那是片心不染毫无杂质的眼睛,干净得没有温暖。
苏子鱼的行动,像他的眼神一样简单明了,却一点不著痕迹。他穿过岐盛身边,越过灰狼眼前,似乎只在眨眼之间又似乎缓慢得让人一览无遗。
司马兰廷怕了,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麽怕过。方才发现中毒时,灰狼一剑刺向他时他都没有怕过,但此刻苏子鱼一句平平的呼唤让他怕了,他的心都在颤抖,他恨不得蒙住自己的耳朵,捂住苏子鱼的嘴。可他不能,他只能恐惧的听著,听著小鱼叫他:"哥。"
听著他说:"你知道空是什麽吗?"
那镜子一样的眼睛轻拂过岐盛。
"不是从无拥有。"
眼光水波一样流过灰狼。
"不是得到後失去。"
最後定格在司马兰廷身上,不带一丝往日的熟悉。
"空是,任他来任他去。"
司马兰廷僵直的身体突然瘫软下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连眼底最深的地方都在述说著哀求述说著挽留。但他的世间无法挽留。
他们,同世行事,於行事交,却如若相背,比如逆坡流水终无可续。
苏子鱼迈步便走,不见一丝留恋。
他的王爷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过。灰狼想拦,却突然发现自己拦无所拦,他看著司马兰廷的恸痛自己心头的隐痛也像墨一样化开了去,看著岐盛赤裸裸的大笑心如刀割。
岐盛大笑,笑得张狂,笑得得意。一夜时间,不想断的都断了。自己痛,他也痛;自己苦极,他也苦极。
可这有什麽意义?从无拥有,有什麽意义?
大笑之中,笑出了满脸热泪。
苏子鱼在他身前停了下来,静静的看他笑看他哭看他默然无语。
"表哥留在他身边吧,或许以後我会回来一起看看你们。"
司马兰廷用尽所有的力气蓦地伸展开五指,张开的指缝间徒劳的流失掉至亲至爱,他只能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石化了一般。
他的世间,再无春天,无落花,无细雨。四季从此尘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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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请期待:尾卷 烽火千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