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去吧！」沉默了好久，他一开口就要伊莉莎走。

　　「不！」伊莉莎坚定地回望终於看著自己的男人，毫不退缩地直盯著那双满载忧伤和痛楚的眼睛。

　　我瞧著跟他一样在椅子上坐的笔直的伊莉莎，这时她突然转头看我一眼，复又继续盯著他。瞬间，我知道了些什麽，於是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走出去，转身，把门关上。

　　那天，他们谈了什麽我不知道，隔天他只是对我说：「士豪，我不会放弃的。」

　　只是说得再多，也敌不过大BOSS的财力势力，伊莉莎很快的被强制带回美国，速度快得他没机会再多看她一眼或多跟她说一句话。

　　方清平却不如我意料中的沮丧，他只是望著飞机划过的天空说：「她会回来的，士豪，她会回来的。」

　　而我只是拍拍他的肩，希望能给他一点力量。

　　大四的学生总是很忙，不过我还有三年要熬，现在忙得焦头烂额的人是他。这样也好，给他一堆事做才省得胡思乱想。

　　伊莉莎就是在这段忙乱的时期再度出现的。隔了半年，她又回到我们眼前。

　　「嘿嘿，我回来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对难得休假在家的方清平和赖在方清平家里的我说。「不介意我进去坐坐吧？」

　　「请进请进。」我殷勤地从床上跳起来，招呼的同时顺手把她的行李拎进房里。

　　倒是方清平这小子，只会愣愣地看著伊莉莎，却不说一句话。

　　「我回来了。」还是伊莉莎率先开口。她站到方清平面前，笑著说：「我跟我父亲闹翻了，他的资产我一分也拿不到，我现在没钱没势没背景，只有人一个，还有一些衣服，这样你还要吗？」

　　原本被方清平拿在手上的厚重原文书摔到地上，他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伊莉莎，作为回答。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不只我们以为，连伊莉莎也这麽以为。伊莉莎回来没多久，他们公证结婚了，其中一个证婚人还是我。伊莉莎找了家小公司从基层做起，两夫妻还是住在小套房里，毕竟方清平还是穷学生，但总惦记著将来毕了业要努力工作让伊莉莎过上好日子。

　　可是清平的愿望没能实现，伊莉莎的父亲暗地堵死了他的出路，故意想让他们小夫妻明白现实的残酷。他一开始没敢让伊莉莎发现，只是时间一久，有哪些事能不露。

　　「这几天，他越来越烦躁。」伊莉莎私下把我约了出来，开门见山的说：「我知道你能帮他。他最信赖的人是你，最不想拖下水的人也是你，我不想放弃，他也不会放弃的，可是我也知道他不会来找你，所以我找你。」

　　这个傻女人，就这麽相信我有通天本领去对付大BOSS？「你的情面不足以让我无条件帮他。」

　　「我没有，他有。」

　　嘿，说的好像我天生欠他们方家似的。「真要帮我早帮了，用得著你现在来说吗。」

　　「那再加一个人呢？」

　　「谁？」

　　「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怔住，呆呆看著伊莉莎仍一片平坦的腹部。

　　「我不会用这事诓你，算我求你，为我们母子俩，帮他！」

　　「他知道吗？」

　　「孩子的事？不，他不知道，我也是三天前才知道的。」

　　我何德何能抢在孩子的爹前头得知这个天大的喜讯？他说的没错，伊莉莎的确给了他一个家。「别让他知道。」

　　伊莉莎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我知道。」然後，她握著我的手，很小声但很认真地对我说出「对不起」三个字。

　　那时候，我不明白她为什麽要向我道歉，多年以後，才明白。

　　就算伊莉莎的父亲再有权有势，主力终究是在国外，台湾这块地方也没认真下过功夫打关系，於是有了卢氏药厂大力护航，方清平顺利找到工作，并且一路平步青云。

　　卢氏药厂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出手相助，但如果我成了接班人，就有可能。

　　「你明明一点都不想当商人，是什麽让你改变心意？」父亲冷漠地问。

　　我只是耸耸肩，回他：「为财为势，总之不管为什麽，这样不是正合你意。」

　　当年，曾经想走学术研究路线义无反顾，现在却......终归是逃不过命运。

　　「决定了，就要作到好，我把心血交给你，不是让你弄垮它的。」

　　「我知道。」我笑，心里明白自己不可能放下药厂众多员工不顾，也明白实验室里的白衣在接下商人职务的一瞬间离我远去，成了我渴望却遥不可及的梦。

　　强迫自己搁下曾经最爱的实验研究去学商的那段日子里，方浩出生了。眼睛眉毛像父亲，其他都是母亲的翻版，小巧的脸蛋，栗子色的头发，小小的手抓啊抓的。

　　「士豪，现在我恩赐你当我儿子唯一的乾爹。」

　　伊莉莎的话一说出口，我呆了一下。还好现在医院病房里只有我跟她，连方清平都抱著儿子替她装水壶里的水去了，不然要是被其他我的她的伊莉莎的朋友们听到，我肯定被群起围攻。

　　我笑了笑，反问她：「听说之前有人要当小浩的乾爹乾妈都被你拒绝了，原因是小浩已经有个天下无敌霹雳好的乾爹，不会就是在说我吧？」

　　「你不接受？」

　　看著伊莉莎笃定我不会拒绝的神情，我还真想故意拒绝呢！不过小浩长的太可爱了，拒绝後损失最大的人还是我自己。「伊莉莎大人亲自点名，小的怎麽能拒绝，这是小的荣幸。」不过为什麽挑上我呢？我好奇地问伊莉莎。

　　「因为，清平这辈子最爱的人是我，可是，最依赖的人，却是你。」她回答我，用一种很奇特的神情。

　　方浩出生後，他们两夫妻搬离了原本的小套房，在附近租了间有小院子的房子。多了个孩子空间变得狭小是换房子的主要原因，而另一个原因是伊莉莎想要有自己的庭院，就算小小的不太大也没关系。

　　没有人能不承认这时候的方家很幸福很美满，堪称得上模范家庭，认真顾家的男主人，温柔的女主人，和一个可爱的孩子，平平凡凡的幸福。只是，可能是太过幸福，连上帝看了都嫉妒，在方浩要上小学的时候，伊莉莎走了。

　　上班的时候赶时间，没注意到灯号变了，一辆疾驶而来的车子，一瞬间，结束了方清平捧在手上，小心呵护的幸福。

　　那时候，我刚接手家族事业不久，暗潮汹涌的人事变动压得我喘不过气，接到消息能抽出时间去方家一趟，距伊莉莎出事後两天了。

　　连续三天没阖眼的我赶到方家时，已是深夜，方清平抱膝坐在棺木旁边，一旁的小床上躺著哭到睡著了的方浩。

　　「清平。」我低声唤著那个显然失神的男人，他抬头看我，面无表情地看著我。

　　我叹息，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我的手已经牢牢抓紧他的肩。

　　他身体震了一下，焦距慢慢集中在我脸上，带著点茫然，眼泪静悄悄地流了下来。

　　「我在这里。」我半跪著用力把他搂进怀里，听到隐约压抑的哭泣声传出。「清平，我在这里。」

　　听到我的话，他渐渐放声痛哭，双手紧抓著我，如同奶奶走时那样。在方浩面前，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他只能拼了命的压下来。

　　後来，两天两夜没休息的他在我怀里疲倦地沉沉睡去，脸上有未乾的泪痕。我抱著他到主卧室去，小小的方浩不知何时醒来的，跟在我们後头一起进了房间。

　　「爸爸没事吧？」方浩很担心很担心地问我。

　　让方清平平躺在床上，替他盖好棉被，我弯下身抱起方浩。「爸爸没事，他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我边说边把他也塞进被窝里。「你也要好好休息，把精神养好才不会让爸爸担心。」

　　方浩钻进被窝里头抓住自己父亲的手，一转身又抓住在床边的我的衣角。

　　我感到一阵心疼，对这个眼睛瞪的大大的看著自己的孩子笑了笑。「你放心，我会在这里陪著你们，等你睡著的。」

　　「卢叔叔，你也很累了对不对？」方耗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望著我，抓著我衣角的小手捏的紧紧的。「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我看著他，胸口倏地抽痛起来。「好，我们一起睡。」

　　方浩听到我说好，往方清平的位置挤了挤，空出个床位给我。我一躺上床，原本抓著我衣角的小手改拉住我的手，在他的小肚子上，将我和他父亲的手叠在一起。

　　方清平似被方浩的动作惊醒，红肿的眼睛瞬间睁大，转头看到我，不确定地唤：「士豪？」

　　我对他笑了笑，捏捏他的手。「是我，我在这里。」

　　他微微握了握我的手，确定手心里的温暖是真的，又疲倦地睡下了。

　　很多事情总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当事人不见得会发现，而往往在不经意的时候，已经无法自拔。

　　这一夜，我的爱变得清晰，他的爱却已经到了尽头。

　我不得不承认伊莉莎是个聪明的女人。除了我，方清平不会让其他人插手家里事，於是，我承担起方家一切狗屁倒灶大事小事，在方清平丧妻方浩丧母的时候出面操持方家家务，我想，再没有谁比我这个朋友这个乾爹更刻苦耐劳的吧！

　　方家和公司蜡烛两头烧的结果，铜墙铁壁也会倒，更何况我只是个普通人，所以我倒下了。身体不够勇健倒下也不打紧，惨的是，居然会昏倒在方浩面前，这下脸丢大了！

　　醒来的时候，他也在，看到我睁开眼看他，松了口气。

　　「卢叔叔，你不可以像妈咪一样丢下我和爸爸，不可以！」方浩手脚麻利地上了床爬到我身上，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尚未恢复的我被方浩这麽一压，身体难过了起来。

　　「小浩，快下来，你乾爹不舒服。」看到我皱眉，他赶紧把方浩抱下床。

　　「卢叔叔，卢叔叔。」方浩叫嚷著，从小到大就不肯喊我声乾爹，活像会被占便宜似的。「卢叔叔，对不起，对不起。」怕我生气似的不停道歉。

　　「小浩，你放心，我不会舍得离开你和你爸爸的。」我轻声哄著那个稚嫩的还无法接受与亲人分离痛苦的孩子。

　　「那，打勾勾。」小小的手指勾著我的，转了一圈盖个印。「爸爸也打勾勾。」

　　他笑了笑，依著孩子的意思用自己的小指勾住了我的小指。「身体要顾好，小浩这次快被你吓坏了。」

　　「你赶快振作起来，这样我就不用折腾我自己了。」我趁机给他打气。

　　「我知道，我知道。」他苦笑著，犹带痛楚的眼神里以多了一分坚强。

　　他不知道的是，只这一勾，卢士豪此生此情，再不能回头。

　　尔後过了许多年，公司上了轨道，父亲也走了，我重新穿起白衣。也许时间改变了很多事，人只要年纪一大很多以前想不开的事也都看淡了，伊莉莎的父亲想起了他的独生女，想起了他的女婿，想起了他的外孙，想到把方家一家人接到美国去团圆，老人家的心愿也不过是想在馀生，和家人一聚共享天伦。

　　方清平一口应了，伊莉莎的骨灰回到了家族墓园，那个她生前再没机会踏上的土地。

　　「士豪，我也是个父亲。」因为这样，他不忍也不能拒绝。

　　可是方浩不是父亲，只是个倔强又硬气的15岁孩子。

　　「我不去，这麽多年了，现在才冒出个外公来，我以前不需要，现在也不需要，以後也不需要。」

　　於是，方清平带著伊莉莎去了美国，方浩留了下来，我也留了下来。

　　不久，小狼来了。看著在方浩旁边跟前跟後的大狗，我有个主意，我反覆作过实验，如果小狼的心思我没猜错，实验应该能成功。

　　过了半年，我扔下方浩，悄悄到了美国，那个孩子......已经有人照顾了。

　　隔了一年，我静静的藏在他身边，在他马不停蹄寻找我的这一年，我有种幸福的错觉。後来我和他回到台湾，复又回到美国，回程，多了个小狼。

　　再一年，方浩也来到美国。

　　「当年，奶奶走了；後来，伊莉莎也走了；现在，小浩身边有了小狼，我以为我会感到寂寞，可是，只要一回身，看到你就在这里，真好！」在美国的某一天，他这麽对我说，才说完，见到小狼和方浩亲密地腻在一起，急匆匆赶上前当大灯泡去了。

　　其实，对我来说，从前或以後，台湾或美国，那些人那些事都不重要。只要他还需要我，这就够了。

　　这世界上，有一种爱，不能拥有，只能守候。看著不远处只要聚在一块就会争吵不休的三个人，我觉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