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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本精华  发于:2008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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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小蓠催促着,要他快点说下去。苏慕华笑笑,说:"抱歉,想得太深入,忘了继续说。"
"那天天气很好,虽然有点冷,但胡妙姗在京华堂登台,唱《窦娥冤》,造成很大轰动,我跟堂子的老板熟,好容易才弄到票子。"说到这里,小静插话说:"妈妈也想去听,可是买不到票。"她脸上还有失望的神色。
苏慕华伸手,摸摸她的头,继续说:"可惜那天我去到京华堂时,已经演完了。"小蓠问:"你迟到了?"苏慕华笑笑,说:"是啊,我迟到了,跑去京华堂时,戏班子的人正在打扫。我很失望,坐在最中央的那个座位上,一坐就是半天,然后,陶月馨拿着扫把来赶我了。"
小静听了,笑了,她说:"扫把跟陶月馨,很不相称呢!"苏慕华也在微微笑着,脸上的神色,应该可以称之为"幸福"吧。他说:"确实很不相称,他那副凶巴巴的样子,有机会真要让你们见识一下。那次以后,我就没有再去过秋霜阁了,而是天天跑去京华堂,不管开不开锣。"
小蓠眨眨眼,说:"你跟陶哥哥约好,要见面的么?"苏慕华想了想,说:"算是吧。他唱腔很好,我常常听得忘了时间,回到家时,姑姑就念我,父亲还--"他突然打住了,喝了口茶,继续说:"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反正我现在还能跟月馨见面,这样就很好了。"
小蓠嘴里塞着蛋糕,鼓着腮,含糊不清地说:"为什么姑姑要念你,小静去听戏,妈妈也没骂她!"
苏慕华笑嘻嘻的,漂亮的凤眼眯着,说:"因为我是个坏家伙,姑姑才会念我,小静跟小蓠是乖孩子,当然不会被念了,对吧?"
小蓠歪歪头,看着自称为"坏家伙"的苏慕华,笑着说:"慕华哥哥不是坏人啦,对不对,哥哥?"她问我,我看了眼苏慕华,两手摊开,耸了耸肩,说:"不予置评!"
小静没有说话,只用那双圆圆的猫眼看了看苏慕华,就低头专心对付自己的蛋糕了。
我一直保持沉默,实在是不想插手管继父家的事。即使户籍上,我姓苏。
结了帐,我们顺着街道信步走着,苏慕华说:"小静小蓠,今天见到陶月馨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诉父亲跟姑姑呢?"小蓠问:"为什么?陶哥哥那么漂亮,姑姑一定会喜欢他的。"小静扯扯她的头发,小蓠嘟着嘴,大声说:"干嘛啦,会变秃头的!"小静像小大人一样,正经地对苏慕华说:"我们知道了,我们不会说出去的,但是有个条件。"苏慕华微笑着看她,小静继续说道:"我想要陶月馨的签名。"这交易很划得来,两个人当下就达成了协议。
我暗中翻了翻白眼,小静那个算死草,拿了签名,肯定会去换钱。
回到家时,外头天已经黑透,我们四人进了大门,换上拖鞋,苏慕华径自上了楼,说要上去换衣服。我与妹妹们走进客厅,母亲跟姑姑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脸上神色凝重,好像出了什么事。
见到我们进来,母亲站起身,面色发白,姑姑哼了声,母亲看看我,又看看她,重新坐了下去。
"我们回来了。"我说,姑姑的眼神凌厉,像要将我射出两个洞来。小蓠缩在我的身后,不肯出来。
姑姑重重吐了口气,说:"你们今天去了哪里?"我说:"就去四处逛了逛。"姑姑显然对这答案不满意,她死死盯着我们,尖利的视线在我们三人之间来回扫过。
我问:"继父呢?"母亲回答道:"他在书房里,你们是跟慕华一起回来的?"我说:"是的,慕华大哥上楼换衣服去了。"
正说着话,听到苏慕华下楼的脚步声,还是急急火火的,他跑进客厅,笑嘻嘻地说:"抱歉回来晚了,晚饭呢?"姑姑冷冷地瞪着他,说:"你父亲在书房等你,快去!"苏慕华愣了一下,问:"怎么了?"姑姑转开头,说:"你还有脸问怎么了?学校那边是怎么回事?刚才收到了退学通知,说你已经两个月没去上课了!"
苏慕华明显松了口气,有点吊儿郎当地说:"哦,那件事啊,我会跟父亲说的。"边说,边抬脚往客厅外走去。他穿了件月白的薄毛衣,黑色休闲西裤,衬得他的身形更显瘦削。他没穿鞋子,光着脚,慢慢向继父的书房走去。
书房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们究竟谈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姑姑让我们去餐厅吃饭,我们便离开了客厅。后来,苏慕华被继父关在房间里,禁足两个星期。禁足的那两个星期里,只有佣人送饭时,才会打开苏慕华的房门,平日都是用一把铜黄的大锁紧紧锁住。苏慕华倒是挺悠闲,在他房间里吊嗓子,有时半夜三更,夜深人静,他却打开窗子,来了个高亢的音调,吵得我睡也睡不好。每次我去露台,都会看到他站在斜对面的落地窗前,望着远远的天空。
偶尔,我会听到继父的脚步声,拖沓着走过长长的走廊。继父穿的是皮拖鞋,走路的声音与别的人不同,很容易辨认。有几次,我都听到继父停在苏慕华的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说,渐渐走远了。
这些事都很糟糕,还好,过了几天后,叶沁跟我联络上了,听着电话里那温柔的女声,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佣人说有我的电话的时候,我刚刚洗完头,搬了张藤椅坐在后院,等着头发晾干。我想把头发剪短,毕竟夏天到了,很热的,但小蓠非常坚持,说我要是剪了头发,她就会恨我一辈子。姑姑据说去外交部复职了,正忙着应付堆积如山的公务,没闲心来管束我们,我们乐得轻松,母亲也不想太过干涉,便由着我们疯玩。
小蓠坐在我旁边的摇椅上,手拉着我湿漉漉的头发,说:"哥哥的头发滑滑冰冰的,热热的时候抱着很舒服。"小静拿了只苹果啃,她吃东西像小老鼠,低头,双手抱着,啃得很快。这时,佣人过来,说有我的电话,是个小姐打来的。
"怎么了吗?"叶沁问道,"听你的声音,无精打采的。"
我一手握着听筒,一手把头发撩高,不让它弄湿我的衣服,我说:"我很好,你现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住的地方安不安全?"
叶沁没有回答,而是笑了起来。我有点恼怒,问:"笑什么?"
她笑够了,才说:"你呀,真是大惊小怪,北平现在稳定下来了,不然我哪里还有命给你挂电话啊!"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她语气带笑地说:"不用啦,大少爷!"我们聊了几句,她说那边还有人排队等着用电话,就要挂了。我急了,说:"等一下,再给我一分钟!"
叶沁没有答话,我把听筒紧贴着耳朵,听到那边传来的细微呼吸声,很近,仿佛就在耳边。然而,我们却离得这么远。
"还有三十秒。"叶沁轻声说,声线在微微地颤抖。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时间在流逝,我握着听筒,听着那边的叶沁均匀的呼吸声,突然,我脑海一片空白,几个字从我的唇齿间滑出来:"叶沁,我爱你。"
"嗡--"电话挂上了。我还是紧紧握着听筒。我咧咧嘴,笑了。因为电话挂上的那一瞬间,我清楚地听到了叶沁说:"我也是......"
我闭上嘴,把向上翘起的嘴角拉直,又恢复了平时的表情。我转身想去后院,看到苏韵华站在我的面前,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你没事吧?"我走上前,想掺扶她,触到她的手臂时,我吓了一跳,真是皮包骨头了,连丁点肉都没有!
她挥开我的手,踉踉跄跄地走了。我抬头,母亲站在走廊尽头,阳光从她的背后射入,看不清她面部的表情,但母亲浑身散发着的气息,却令我想起了姑姑。母亲真的变了,渐渐疏远,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我看了母亲一眼,转身往后院走去。
"闵清。"母亲在后面叫道。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问:"妈,你没去听戏么?听小静说京华堂要开锣了。"
"你,喜欢那个叶小姐?"母亲没有回答我,而是问了个古怪的问题。
我看看她身后的光,在她身上幻化成橘黄色的光影,闪闪发亮。"是的,等到满二十岁,我就要跟她结婚。"我说。
"啪!"清脆响亮的巴掌,我微微倾着头,左脸颊隐隐发痛。母亲喘着气站在我面前,举高手。母亲的手很漂亮,虽然要带大我们,但依然不会有粗糙的感觉,而是纤长柔嫩,涂着透明的甲油。
她嘴唇颤抖着,说:"你明明知道,韵华她--"她猛地住了嘴,我看了她一眼,完全明白了,我说:"妈,我出去一下。"也不换衣服,就这样跑出了苏家。
"你要去哪里!"母亲在后面叫,我没有再回头,直直地沿着街道走。不知不觉,我竟然来到了京华堂。大门虚掩着,两旁的小门开了,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伴着锣鼓声,倒也热闹。
看门的大爷不在,估计也跑进去听了,我弯腰,钻进了左边的小门。
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正中央的戏台子上,正在上演着《玉堂春》,人们不时发出叫好鼓掌声。
我循着以前的记忆,摸到了幕布后,正好看到陶月馨的侧影。他穿着大红的戏袍,头戴凤冠,举手投足间,将一代艳妓苏三演绎得淋漓尽致。那唱腔圆润清朗,完美无缺,绕梁三日,依然不绝。
我撩开一点幕布,望着他,如此美丽的男子,难怪苏慕华会动心了,若我没有叶沁,恐怕也会爱上他。
正胡思乱想时,只听他悲悲切切地唱道: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哪!"
台下有人已经开始流泪,用帕子拭着泪,猛拍手。
中场休息,陶月馨与演员们进了后台,他看到我坐在梳妆台前,愣了一下,笑着说:"慕华让你来的?"我还没回答,扮演三郎的男子凑过来,上下打量着我,说:"月馨,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个标致小哥儿?"他走路也像在戏台上,挪着方步。其他人都笑了,陶月馨笑骂道:"少贫嘴了,该干什么就去干,别在这里唧唧歪歪!"
拉着我到僻静的角落里,他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是不是慕华出了什么事?"他脸上堆着厚厚的粉,艳色的腮红,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听他的语气,却是焦灼的。
我说:"慕华他没事,只是让继父禁足了,好像是因为被学校退学了。"陶月馨张了张嘴唇,左手无意识地在空气中绕了个圈,慢慢坐了下来。他看了看我,说:"你知道我跟他的关系了吧?"我点点头,但那又与我何干?我被自己的事都快要烦死了。
陶月馨从他的颈项解下一条银链子,坠子是一枚清透的玛瑙环,他把玛瑙环放在我的手上,说:"帮我把这东西还给他,顺便跟他说再见。"我问道:"你要去哪里?"他红白交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可能有表情,但被粉盖住了。他笑着说:"我要离开天津,回到岭南去。"
我说:"现在外面这么乱,你去岭南做什么?"陶月馨站起来,说:"我想回到自己的故乡,那边可能会需要我。"我说:"那你是要跟慕华分手了?"他笑了,这次,我看得很清楚,他确实笑了,笑容里带着微微的苦涩:"分手?可能罢,从一开始,我就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只是......"他看着我,说:"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啊......"
我说:"你们不是前年认识的么?都快三年了吧。"他喃喃地说:"是啊,也不算快了,都三年了......"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中场休息时间过了,他才猛然惊醒,手忙脚乱地带上凤冠,整理衣裳。我站起来,说:"你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的么?"
他抿了抿唇,说:"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断了,你别告诉他我回岭南了,他要是问起,你就说不知道。"
我点点头,说:"那我走了,祝你一路顺风。"
他笑笑,对我伸出手,说:"谢谢。"声音有点沙哑。我伸手,与他相握,他的手很冰,还微微地发抖。"你的脸。"他指指我的左脸,我知道那边肿了,说:"没什么,撞到柱子了。"
然后,我走出了后台,穿过重重人群,钻出京华堂。身后,传来听众们的欢呼呐喊声,以及陶月馨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在我的耳边,久久不散。
我仰起头,望着空灵的天空,突然好想见到叶沁。我回到家,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小蓠拿着角梳帮我梳理,差点连梳子都弄断了。好容易梳理顺了,小蓠捡起一地的头发,心疼得要死,不知道的还以为那头发是她掉的。我躺在后院的藤椅上,闭着眼,想着以后应该怎么办。无意间触到兜里那枚玛瑙环,想起叶沁,胸口有点疼痛。我咳了一声,嗓子甜甜的,我冲到盥洗室,在洗手台猛咳了声,吐出一口血,我拧开水流,把那血冲走了,再捧了水洗脸,将嘴角的血迹也冲干净。
"叶沁,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对着虚无的空气自言自语道。我走出盥洗室,小静担心地站在门口,问:"哥,你还好吧?"我抱起她,说:"没事,你哥命硬,死不了的。"小静摸摸我的左脸,说:"哥,你别怪妈,她打你,心里也不好受的。"我搂着她,说:"哥哥知道的。"
回到房间,我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耳朵却听得很清楚。母亲想我娶苏韵华,这已经快要成为既定的事实了。不知道继父是怎么想的,去探一下他的口风吧。
墙壁那边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很有节奏。我爬下床,打开落地窗,探头望向斜对面。苏慕华那张笑脸正对着我,他说:"你今天去过京华堂了吧?我闻到了那股味道啦。"我说:"你鼻子倒是很灵嘛。"他笑嘻嘻地说:"过奖过奖。月馨怎么样了?"我把玛瑙环拿出来,举在他的面前,说:"他要走了,让我把这东西还给你。"
苏慕华面上的笑容,在看到那枚玛瑙环后,凝固了,他像是不敢置信般,说:"那是什么,你从哪里拿到的?"我重复了那句话:"他要走了,让我把这东西还给你......"
"我问你那东西从哪里拿到的!"他突然咆哮起来,温和的表象完全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受伤的灵魂。我闭上嘴,一言不发。他死死盯着我手上的玛瑙环,猛地跳起来,一头撞在紧闭的落地窗玻璃上,"哗啦哗啦",玻璃碎落满地,像冰屑一样闪着寒光,红艳的血,顺着苏慕华的额头慢慢流下,滴在地上。
他又撞了一次,撞碎了剩下的另一边的玻璃。
我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那枚玛瑙环被我握在掌心,散发着热气,我用力握紧,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上面了。
家里的人听到声音,纷纷跑到他的房间门口,七手八脚地开了门。
"慕华,慕华,你怎么了?"母亲惊慌的声音。
"好多血,少爷,醒醒--"
"少爷?太太,让我们把少爷抬到床上去。"
"医生呢,快叫医生来,快--"
听着隔壁的絮絮嚷嚷,我关好落地窗,仰面躺在床上。卧室的天花板很高,也很空旷,我眯着眼,好像看到叶沁那张温柔美丽的脸,正在对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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