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比跟你在一起强!」颜济卿终于抬起头。两天里只喝了一些水,没有进食,颜济卿已经觉得四肢乏力,头脑发胀了。每天晚上也不敢睡觉,只偶尔打几个盹儿,以至于现在的他,精神委靡,形容憔悴,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
「是吗?」西夷晴璃也不生气,「听说野狼先会一口咬住猎物的脖子,让其血流尽而死,然后再召来狼群,你一口,我一口,把肉一条条撕下来吃。如果运气不好,在狼群开吃之前还没有死,那可就要受苦了。对了,听说新唐有一种刑罚叫作『凌迟』,是用刀一刀一刀把犯人的肉割下来的,让犯人活活痛死,啧啧,真是残忍,不知道跟被狼吃哪个痛苦少一些。」
颜济卿听得脸色发白,看着津津有味咬着羊腿的西夷晴璃,突然说:「你不是狐狸。」
嗯?西夷晴璃愣了一下。
「明明是头狼,为什么要叫狐狸。」
我吗?西夷晴璃用手指了指自己。远远地,从旷野的深处传来一声尖厉的狼嚎,嚎叫声在夜色里回荡不息。
颜济卿浑身抖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惊恐一闪而过。
怕了吧。西夷晴璃微微一笑。手中一松,羊腿被劈手夺走。颜济卿大口大口地嚼着羊肉,嘴里含混不清地嘀咕。声音太过含混,西夷晴璃听不清楚。他从腰上解下皮囊,递了过去。
「慢点慢点,别噎到了。」连西夷晴璃自己也没发现,跟颜济卿的对话中越来越多的宠溺之意。
颜济卿把皮囊抓在手里,一口气喝了几口,火辣辣的酒顺着食道冲到胃里,又火辣辣地冲上头顶,热乎乎的烈酒把眼泪也冲了出来。
西夷晴璃没听见,颜济卿刚刚说的是:「他奶奶的,大不了就是被吃了,都是被吃,与其死无全尸死得难看,不如只当被狼咬一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更何况,那只小狼还不一定就能把自己吃到嘴不是吗。
说是这么说,但颜济卿还是缺乏相当的勇气。
西夷晴璃看着缩在帐篷一角,嘴里咬着拳头的颜济卿既觉好笑又觉可气。虽然有帐篷挡风,但暂宿荒地,夜里还是凉得很,看着颜济卿冻得脸色发青,西夷晴璃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过来吧,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对你动手动脚!」
颜济卿抬抬眉毛看了看西夷晴璃,眼神里分明三个大字:「我不信!」
「我真的这么不值得你信任?」西夷晴璃几乎要开始对自己进行反思了。
颜济卿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相信眼前的这个家伙,那猪也能飞上天了。
西夷晴璃把被子掀开,对颜济卿不无诱惑地说:「你瞧,我身上衣服都没有脱,穿得很整齐。这被子里非常的暖和,绝对会让你躺进去就不想离开。你不会想就这么一直坐到天亮吧!」
颜济卿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落得如此田地还不都是这家伙害的。可是,天真得很冷。颜济卿已经有二天没有怎么阖眼,面前热乎乎的被子对他而言实在是天大的诱惑。颜济卿身子一颤,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看吧,我怎么说,你都受凉了。」西夷晴璃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来吧,现在正好已经被我捂暖了。」
「啊嚏!」颜济卿张着血红的眼睛,揉了揉鼻子,「我才不要。本将军宁愿冻死也不与狼共枕。」
西夷晴璃皱了皱修长的眉。颜济卿自从一起上路以来,态度就没怎么好过,就算自己再有耐性,心里的热情也会渐渐冷却,不过,好胜的斗志却如营外的篝火,越发熊熊起来。
「就算是狼也是有格调的,你以为像你这样的货色本殿下会有兴致动手吗?」西夷晴璃啪地合上被,一头睡下去,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请颜将军好好照照镜子,以你的姿色,在我的后宫里连当个洒扫的仆役都不合格。」
颜济卿的自尊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他「噌」地站起来,跳着脚骂:「我长得怎么样用不着你来评!有后宫就很得意吗?当年想嫁给我的姑娘还挤破了我家的大门呢!你算老几,就算我长得再普通也比你那张白惨惨的狐狸脸要强百倍!」
狐狸脸?!西夷晴璃的绿眸子闪过一道厉光。
「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
听着西夷晴璃阴恻恻的声音,颜济卿脖子一缩。话已经出口想收回哪有那么容易。颜济卿胸口挺了挺,清了清嗓子,话音清晰又响亮:「狐狸脸、狐狸脸、狐狸脸、狐狸脸!」
西夷晴璃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来人啊!」
帐篷的门帘应声挑起,进来的两人拱手侍立。
「你们两个,把这家伙给我拖出去,叫他在我帐篷外蹲着,不许他跑远。」
这么冷的天......真要让我冻死吗?不理会颜济卿的挣扎,两个强壮的汉子就把他给拖了出去。扯到帐篷的侧面,把颜济卿往地上一按,两个人真就站在一旁看着他了。
初时还不觉得怎么样,过了一会儿,夜风飕飕地直往衣服里面钻,颜济卿搓着两只手,背靠着粗厚的牛皮帐篷,不停地打哆嗦。
「把人赶出来也该给几件衣服披一下吧。」颜济卿嘴里小声地抱怨,眼角瞄着面前如门神一样站着的男子。「喂,兄弟!」颜济卿脸上挤出一丝微笑,「麻烦你们,给我拿件袍子或是毯子披一下吧。」
那两个人默默地站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燃着的篝火,竟似没有听到颜济卿的声音,理也不理一下。
颜济卿决定再后退一步道:「算了,你们怕狐狸脸骂。那我们随便聊聊天也好,不然......」后面的「长夜漫漫」还没说出来,脖子上已经多出了两把明晃晃,冷森森的弯刀。
「你再敢说我们的主人半个字......」左边的男人目露凶光。
「我们就宰了你!」右边的男人凶光目露。
「好好好,我不说了!」颜济卿小心翼翼地把两把刀慢慢推开,背脊上已经流下了一道冷汗。玩笑还是开不得的。颜济卿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不再说话。
过了没多久,听见帐篷里面西夷晴璃在叫人。叽哩咕噜的西夷话听得颜济卿直打嗑睡。不一会儿,远远一个人向帐篷走来。夜色深沉,颜济卿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有在他经过帐前篝火时,火光在他的脸上一掠而过,明暗闪动,火光太明,反而更让人看不清楚。颜济卿看到与其它人相同的一身黑衣,和与队中其它人相比纤美许多的身材。
那个人在帐前低低地说了什么然后就进去了。颜济卿心中颇有几分好奇,不过睡意渐渐浓起来,身边的景物跟声音也随之有些模糊。将身体完全紧贴在帐篷上,这样似乎可以暖一些,帐篷内的声响自然也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中。
那是一种模糊的,暧昧不清的声音。先是哝哝的人语,接着是悉簌的摩擦,再后来,就是一种奇妙的声响了。有点像哭泣,却又带着欢愉,好像很满足,却又带着痛苦,夹着类似喘息的声音,带着某种特殊的节奏,那种声音像是长了钩子,先是钻入人的耳朵,然后钻入人的心脏,用钩尖细细地刮着,有点痛,有点痒,有点麻,撩拨得人全身都热了起来。
这种声音是什么?颜济卿有些迷惑,心里却好似了了。怎么坐也觉得不好受,颜济卿抬头看了看站在身前的两人。他们的腰还是挺得直直的,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从帐篷中传出的声音似乎只是颜济卿的幻觉一般。抬头仰视天空,满天的星星无声地眨着眼睛,看着看着,心神渐渐平息,思绪渐渐抽离自己的躯体,与深纯的夜色相融,颜济卿慢慢闭上了眼睛。如果,身上再有一床薄被,该有多好啊!
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天边露出了一线曙色。脖子有些酸痛,大概是昨夜坐得时间太久了,不过身上倒还是暖暖的。颜济卿抬了抬手,把身上的裘皮外袍拿开。
「这是谁给我盖上的?」颜济卿问面前的两个人。从昨夜到今晨,他们的姿式几乎没有变过,难道他们真地站了一夜?颜济卿有几分好奇。
看看他们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颜济卿站起身来,揉了揉发麻的双腿,把袍子裹在了身上。长长油滑的毛皮贴在身上的感觉真好,颜济卿满足地笑了笑。
太阳终于挣脱地平线的挽留跃上天空,天边的云层边上染成了金色。颜济卿踢了踢腿,举起胳膊伸了伸懒腰。正在此时,帐篷门帘一挑,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不是西夷晴璃,那是昨晚看到的人喽。颜济卿睁大了眼睛。
是个青年,身上穿着跟其它人没什么两样的黑衣,身体看起来纤细但不失矫健。黑色的长发微微有些卷曲,白皙的面庞,细长而上挑的眼睛,红润的桃色双唇,是个长相很俊美的青年。他的表情有些奇特,眼睛里,嘴角边,处处流露出一种湿润慵懒的妩媚风情,让人一看就很容易联想起昨夜里的那些声音,颜济卿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的脸控制不住地有些红了。
青年对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起陶醉的神情,阳光映在他的脸上,那肌肤给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好像瓷娃娃啊!这是颜济卿对青年的评价。青年的样貌比起西夷晴璃应该还差一些,不过已经让颜济卿看得有些失神了。
好像感觉到被人注视的目光,青年偏头看向颜济卿这边,有些惊讶,还皱了皱眉头。只一转眼的功夫,先前的妩媚已经从脸上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目光。
看他走过来的步态与气势,应该是个身手很不错的人。颜济卿暗暗叹气,真是可惜,这么优秀的青年,怎么也会堕入那只狐狸的魔爪呢。
青年走近颜济卿,站在他身前的那两个人立刻挡在了面前。
「大人!您不可以难为他,他是殿下的客人!」
「我知道!」
青年扬了扬眉,把两个人推到一边,上下仔细打量着颜济卿,或许是颜济卿的错觉,他感到那青年似乎吐了口气,像是卸掉了什么沉重的包袱。
「你就是新唐的颜济卿?」青年双手抱在胸前,神情很平静,但颜济卿却似乎能感觉到他眉眼之间隐隐的轻视。「真想不到,殿下竟然会请你去西夷。」
请?是强掳吧!颜济卿嘴里发苦。
青年伸手拽了拽颜济卿身上的裘皮外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件皮衣了,从来没有见过他给别人穿过,没想到,为了你这样的人,他竟然会在半夜亲手把它盖在你的身上,想起来还真让人奇怪。」
是西夷晴璃的衣服?颜济卿拎起袍子的一角,仔细地端详。怪不得昨夜睡着了也没有觉得冷。可是......
「喂,什么叫我这样的人!」如此明显的轻视也太伤人了吧。
青年的眉头在听见颜济卿的声音后猛地跳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也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倏然出手抓住颜济卿的下巴,青年的脸在颜济卿的眼中放大又放大。两人愣愣地对视了半晌,青年的手松开,眼神黯淡了下来。
俊美的青年一脸的郁郁,看得颜济卿心中也有些不忍。伸手拍了拍有些失魂落魄的青年,颜济卿柔声地说:「算了,算了,你怎么说我也不是很重要的事,以前也常有人这么说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青年一掌挥开颜济卿的手,神色一变,郁郁的表情立刻又回复高傲的模样:「你是什么人,别用你的手碰我!」
颜济卿的手悬于半空,落下不是,收回也不是。
「我是什么人!我好歹也是新唐的将军,职位也不低,你又是什么身份,很了不起吗?」颜济卿有些恼了。是不是漂亮的小孩脾气都这么坏的。皮相越好越是高傲任性,颜济卿又想起让自己感到痛苦的四个小魔君。
「琥珀!不要欺侮客人!」
一只手搭上了青年的肩头,神奇的是,听到了这个声音,青年浮起了初见时那种醉人的妩媚。
「西夷晴璃!」颜济卿叫了一声,向后退了退,手里紧抓着那件皮袍,心里犹豫着该不该还他。
「怎么样,颜大将军,昨天夜里看星星是不是很有趣啊!」西夷晴璃亲热地揽着琥珀的肩头,一脸的戏谑。看着西夷晴璃的样子,在颜济卿心里刚刚浮起的一丝感激之情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臭狐狸,你很得意吗!把我赶出来的是你,假惺惺的给我衣服做什么。」一把扯下身上的皮袍,颜济卿张手就扔了过去,「本将军不希罕,有本事你把我冻死算了。」
「无礼的家伙!」被西夷晴璃叫作「琥珀」的美青年怒目相向,举手就要打过去。
「琥珀!」西夷晴璃一把将琥珀的手抓住,「别忘了,他是我带来的,你不可以这么没规矩。」
「是,是琥珀僭越了。」琥珀温顺地垂下手,却在回头看颜济卿时丢过去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
「你要小心,不要轻视我的琥珀哦,他可是我们西夷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少有的勇士之一,我不可或缺的得力下属。惹恼了他,你十个颜济卿也不是他的对手。」西夷晴璃摸着琥珀柔滑的头发淡淡地说。听着这些话,琥珀的脸红了,眼中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
「那真是太可惜了,」颜济卿冷冷地回,「可惜了一个大好青年,居然会被你......」看着琥珀的眉头又皱起来,颜济卿把未完的话又咽了回去。
「小卿卿,难道你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吗?」西夷晴璃嬉皮笑脸,伸手在颜济卿脸上摸了一把,「不如你试试看,试过一次保证你不会再有任何怨言。」
琥珀眉头一皱,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颜济卿就更不用说了,当即就回给西夷晴璃一拳。
「不许你用那么恶心的声音叫我!」颜济卿头上青筋一阵阵地跳,「你不是说我连洒扫的仆役也不够格吗,你总不会对仆役下手吧。」
西夷晴璃目光闪烁,拉长了声音悠悠地说:「那,也要等你做了仆役再说。」
「你不是当真吧!」颜济卿心惊肉跳,「那,那个,你的琥珀怎么办?」慌乱之中,只好先拉个人来垫。
「琥珀?」西夷晴璃笑了笑,把琥珀低垂的头抬起,温柔地看着他问,「琥珀,你说怎么办?」
琥珀抬起眼来,声音清晰而稳定:「殿下是琥珀的主人,只要殿下有需要,琥珀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殿下想做的事,琥珀自然不会有任何意见。」
很好!西夷晴璃满意地点点头,转脸看向颜济卿:「听到了吧!」笑着亲了亲琥珀的脸说:「你总是这么可爱,怪不得我后宫里的那些人一向都那么妒忌你,他们永远也不及你。」
琥珀一脸坦然地接受了西夷晴璃的称赞,只是在西夷晴璃看不见的时候送给了颜济卿一记冷冰冰的眼神。
颜济卿只当作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一门心思都在西夷晴璃的身上。识时务者为俊杰,更何况他颜济卿从来就是最识时务的。所以,颜济卿在嘴角抽动了几下之后,立刻换上了近乎谄媚的笑容。
「对啊对啊,这位,呃,叫琥珀的小弟实在是人品一流。我见过那么多人,可没见过像他这么俊逸出尘的。他跟我站一起,根本就是云泥之别。」颜济卿也不顾对方的难看脸色,抓起琥珀的手一阵乱摇,「我这种平凡普通的人,站在他的身旁都是一种罪过......」嘴里拉拉杂杂地一通乱扯,手终于被不耐烦的琥珀甩到一旁。
想甩掉手上的触感,琥珀不停地擦着手,一双妙目看着西夷晴璃。殿下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除了一副好嗓子跟勉强说得过去的长相,其它看不出任何长处。琥珀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殿下大概又在耍着人玩了。
看着颜济卿脸上的丰富表情,西夷晴璃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大概是吓坏了,西夷晴璃这么想。从凤台关出来没有几天,颜济卿已经瘦了一圈下来,本来就不是太胖的脸现在更没有什么肉了。因为一直熬夜,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嘴角也起了白皮,原本属于清秀的一张脸现在更不能引人注目了。看着他脸上堆着笑,其实眼睛盈满的恐惧和藏在身后微微发抖的手,西夷晴璃忽然有些心疼。
「逗你玩的。」西夷晴璃大发慈悲地说,「你还真当我对你有兴趣吗?我是闲着太无聊了,现在有琥珀陪我,你啊,乖乖靠边站吧。」
真的?颜济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西夷晴璃的形象陡然间光辉灿烂了许多。
「好了,本殿下也玩够了,你就无需再吓成那样子了。你的印信符节过几天自会有人从新唐的京城送到西夷来,你安心在西夷呆满任期就回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