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比姨妈，”为了表示亲切，星遥也跟着这么叫，“能跟您谈谈吗？关于但尼尔的事？”

星遥敲门的时候，黛比姨妈刚把南瓜派放进烤箱，正准备坐下享受自己的下午茶，虽然觉得意外，她还是把律师先生让进了屋，给星遥倒了杯柠檬茶。

“终于有人肯跟我谈但尼了。可是人都不在了，谈起来还有什么意思？喝杯茶吧，小卓最喜欢我的柠檬茶，杰森就知道喝可乐，野蛮人喝的玩意儿。”老太太嘀咕着，酌了口茶，眯起眼匝匝嘴儿，又加了小半匙蜂蜜。

“那但尼尔呢？他喜欢喝什么？”星遥不相信优雅的但尼尔会喝“野蛮人的玩意儿”。

“他？”黛比姨妈皱了皱眉头，她端着茶杯，小口吹着，过了一会儿看星遥还在等答案，才接着说，“他喜欢薄荷茶。小卓什么都学他，就喝茶不学，他说薄荷茶辣，不论但尼给他加多少蜂蜜他都嫌辣。”

“什么都学？”星遥几乎下意识地跟了一句。笔记呢？王卓会不会也模仿但尼尔的笔记？

“是啊，”说到小卓黛比姨妈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说起来我们刚认识小卓的时候他才刚到十二，三岁，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小卓和杰森是同学，也是杰森的第一个好朋友。杰森从小朋友就不多，他小的时候啊……”黛比姨妈的话题好象越扯越远了。

星遥连忙打断她：“我刚见到了杰森，他比半年前瘦了好多呢，越来越象他哥哥了。”说着喝了口茶，做出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

黛比姨妈重重地放下茶杯，生气地问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既不想说但尼尔，就说说杰森吧，说说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唉，那孩子……就是从那次他游泳出了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什么时候发生的？”

“三个月前吧，就是但尼自……去世的同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但尼自杀的消息传给我们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在医院陪杰森，小卓一听到那个消息就昏倒了。”

“还是说说杰森的意外吧，是怎么发生的？”

“那天杰森要带小卓出去散心，就去游泳了，谁知道他游着游着腿突然抽筋了，差点儿淹死。我就说那孩子身子骨不结实，他偏逞强，现在又闹什么减肥，唉……”老太太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

跟但尼尔自杀同一天？是巧合吗？“后来呢？”

“后来，大夫说没事了，那个二百五大夫，怎么会没事？杰森自己也挺奇怪的，第二天就闹着出院，从打那儿以后啊，他就象是换了个人似的。小卓还跟我说什么这是很正常的现象，有多少人死去活来了以后，都变了。还有一个什么水管工被雷一劈就变成了科学家了。真是的，什么事都有。”

“杰森他是突然就变了吗？”

“恩，挺突然的。杰森从前最怕运动，现在天天泡健身房；从前都是我给他挑衣服，我买什么他穿什么，现在他自己去商店挑；从前他只喝可乐跟咖啡，现在居然也开始喝薄荷茶了。就连说话都变了……”黛比说不下去了，她突然意识到她的杰森已经快要变成第二个但尼尔了。“难道他一直想变成但尼的样子？”好奇怪！

在黛比的心目中，杰森是最好的，但尼尔自然不及杰森。星遥想，杰森希望变成但尼尔那样是绝对正常的，问题是，他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杰森已经不受欢迎几乎有二十年了，他为什么不早点努力改变自己？为什么但尼尔一死他马上开始模仿？

“但尼尔不好吗？虽然他没有杰森那么招人喜欢，可也是个很不错的人啊。”星遥在心里忏悔，居然说出这么拙劣的谎言，还真有辱他红牌律师的名声。

“但尼他……人都不在了，照说我不应该说死人的不是，可是但尼呀，从小就是个恶魔。每个人都被他的外表迷惑，都当他是天使，我可知道，那天使的外表下包藏着恶魔的心。”

“哦？这话怎么说？”

“但尼从小就最缠他妈妈，恨不得占据***一分一秒，他连自己的父亲都妒忌。在他五岁……恩，还是六岁那年，”黛比姨妈挥了挥手，好象不耐烦去追查确切的时间了，“有一次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了一身的伤，偏说他父亲虐待他，儿童福利组织的人来调查，把威利带走了，判处威利在但尼十八岁之前不可以接近他，我看都是他自己杜撰出来的，就为了能独占他母亲。可怜的威利只好搬出去住，安娜每个月去看他两次。

“安娜怀杰森的时候出了好几次意外，我一直认为是但尼搞出来的，后来我过来帮忙直到杰森平安出世。有了杰森以后安娜的注意力被小杰森分去了一大半，但尼又开始痛恨杰森。我亲眼看到他把枕头捂在小杰森头上想闷死他！

“杰森四岁的时候安娜又怀孕了，却在门外摔了一跤，流产引起了大出血，天知道又是谁干的。我那可怜的妹妹就这么去世了。”

星遥突然感觉到一股恶寒，可能吗？当时但尼尔才几岁呀？

“现在孩子们的父亲呢？”

“安娜死后不久就车祸去世了。后来我收养了那两个孩子，我告诉但尼我看着他呢，别想在我眼皮底下捣什么鬼！可是每个人都喜欢但尼，不喜欢杰森，我就看不出来杰森有什么不好，白白胖胖的，多可爱啊！偏偏要搞什么减肥，难道非要象但尼一样瘦得竿子似的才好？

“虽然我看得紧，可是但尼他还是处处欺负杰森。就说小卓吧，那是个好孩子，就是太瘦了，我知道杰森喜欢小卓，可是他不好意思说出口。而但尼呢，就偏偏要抢小卓。你说他有那么多的朋友，每个人都围着他转，他偏偏要跟杰森抢小卓，那是杰森唯一的一个朋友啊！杰森怎么抢得过他呢，小卓也被他迷得失了魂儿似的，唉……”

“您知道他俩为什么分手吗？”这点太重要了。但尼尔跟王卓分手的时间恰巧是那些杀人剖尸案开始前两周，这其中一定有缘由， 只可惜，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人知道。唯一知情的当事人自己又不肯说。

黛比摇摇头：“小卓那孩子被但尼迷得团团转，一天不见都不行，但尼如果说月亮是方的小卓都相信。按说他是不会主动离开但尼的。”

星遥眼睛一亮：“恩，小卓不会主动离开但尼尔，那但尼尔呢？会不会是他交了新朋友？”

黛比又摇头：“应该也不会。但尼四年前认识了小卓，两人就见天粘一起。小卓……”黛比犹豫了一下，好象不知道是否应该接着说下去。

“小卓怎么了？”星遥追了一句，老太太可别停在这儿。

“小卓有点儿，只是有的时候，有点儿象安娜。尖下巴，大眼睛，还有不开心的时候扁嘴儿的样子。说起这个，小卓的生日是198X年10月24日，刚好是安娜去世的同一天。我想但尼浅意识里面把他当成安娜了吧。他从前男女朋友遍天下，整天乌烟瘴气的，不过自从认识了小卓，就跟那些人都断了联系。我看他这次是真心的，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分手。”

星遥决定暂时不计较这个问题，转移话题问道：“黛比姨妈，你觉得那些人是但尼尔杀的吗？”

黛比姨妈眨巴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要说……但尼做出这种事来呢，我倒也不奇怪；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从小到大做什么事都有目的，他杀了那些人可得不到什么好处呢。而且律师先生，我还有一点想不通，就是他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按照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就这么认输的。我太了解他了，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去获得。可是这次，他在监狱里自杀，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了。”
3

星遥也想不明白，所以他决定去找第三个人，也是他认为最关键的一个人，但尼尔从前的男友，王卓。那是个十八岁的中国男孩，五年前随父母移民加拿大，当时跟杰森上了同一所高中。后来跟但尼尔走得很近，直到那些案子发生前突然跟但尼尔分手。

星遥记得那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高高瘦瘦，眼睛很大。当时自己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跟但尼尔分手，他还记得那男孩的反应很奇怪。他象是隐忍又象是害怕地说：“你是但的律师你应该帮他对不对？如果你真要帮他，就别问我这个问题，也别让警察问这个问题。”然后就跑开了。星遥问过杰森，杰森也说不清楚，只说没人知道，但尼尔原来宠得王卓什么似的，交往了两三年了，可是说分突然就分了。

当然后来检查官鲍尔还是问了王卓为什么跟但尼尔分手。星遥看到官方记录上写着王卓的回答：“因为家里不赞成我跟男生交往。”

什么破理由！交往了两年多了，家里才开始不赞成？中国的父母对孩子很关心的，不象这边人，孩子长到十几岁就不管了，所以不可能过了两年多才察觉自己的孩子在跟一个男人交往。当然星遥没有指出来，而鲍尔，因为不了解中国的父母跟子女的相处模式，毫不怀疑得接受了这个答案。

一年前王卓上了M大学读机械，后来他的父母在美国找到工作，他执意不肯转学，就一个人留了下来。中午十分，星遥在树阴下的草坪上找到了王卓，天气好，很多学生老师都在室外用午餐。小男生好象更瘦了，下巴尖尖的，眼睛看上去更大了。几个男生围成一圈坐着正要吃午饭，星遥走上前来：“王卓，能跟你谈谈吗？”

王卓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星遥一眼，象是很无奈地点头同意了：“好吧。”站起身，跟着星遥进了室内的休息厅。

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王卓随手把背包放到脚边。星遥的眼睛紧盯着书包看了会儿，不知道王卓的笔迹是什么样子的。“功课忙吗？”

“还好。”王卓礼貌地回答。

看来小男生没有学会但尼尔的刻薄，他没有用嘲讽的口气来反问骆律师大架光临难道是来讨论我的功课吗之类的话。不过还好两个字却也不足以鼓励星遥继续闲聊的话题，于是星遥开门见山地问：“现在但尼尔已经不在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当时为什么跟他分手？”

男孩的脸上略过一抹儿悲伤，他垂下眼帘，说了声：“人都不在了，还问这些有什么用呢？”

“你很喜欢他，是不是？”

“……”王卓无声地点点头，眼帘始终垂着，不看星遥。

“那为什么分手呢？当时你跟我说为了但尼尔好，不让我问，现在应该已经没关系了，还是不能说吗？”星遥把声音放得很柔和。

王卓犹豫着。星遥想了想，掏出三个月前但尼尔临自杀前留给他的那封信，递给王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男孩接过来展开只看了一眼，咬住嘴唇，大颗大颗的泪珠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星遥吓了一跳，看这个居然都要哭！忙抽了两张餐巾纸放进王卓的手里。王卓接了，擦擦眼泪，抽抽鼻子，颤颤地出了口气，只说道：“没什么意思。”

“那你哭什么？”完全莫名其妙吗！

他当然不知道了。不知道那句话之于自己的意义。王卓舔舔嘴唇：“我当年最喜欢看的电影，Mummy，木乃伊，但陪着我看了六遍，台词我都会背了。这是其中那个木乃伊伊默台刻在棺材里的话，Death is only the beginning，死亡仅仅只是开始。我曾经……”王卓哽咽了一下，他又抽抽鼻子，接着说，“我曾经跟但闹着玩，趴在他耳边说这话吓他，总是说，总是说……”他说不下去了，把头抬得高高的，想要阻止眼泪向下流。

王卓的心思又回到了四年多之前。那是但跟自己第一次一起看的电影。王卓还记得在漆黑的电影院里，当那具木乃伊跳出来是自己吓得差点儿叫出声，但第一次伸手搂了自己。于是自己躲在但的怀里看完了整个的电影。本来是恐怖片的，可是后来怎么回忆都觉得气氛旖旎得成了爱情文艺片了。

就是在电影结束后，在但的雪伏莱车里面，但第一次吻了自己。当时但刚发动了车子，自己趴到但的耳边装出阴森的口气说：“Death is only the beginning.”话音还没落地，但就转过身吻了自己。王卓想着，手不由放到自己的唇上。

星遥注意到王卓说那句英语的时候带着一丝但尼尔特有的优雅，才来四年的孩子，英语一般说不到那么好。他等了一会儿，等王卓擦干了眼泪，说了一句：“你的英语讲得很好。”

王卓又开始扁嘴，泪水在眼圈儿里只差0.01毫米就溢出来了：“是但教的，我的什么都是他教的。”

真是个爱哭的男生！星遥只好耐着性子等到小男生平静下来，接着问： “你这么爱他为什么要分手呢？”

王卓的眼中再次闪过那种复杂的表情，张了几次嘴，终于说道：“但他人都不在了，你还问这些干什么？”

“这几天看新闻了吗？”

王卓摇摇头，自从但死后，他已经很久不再关心身外事了。

“有一个女人，安·史莱福，听说过她吗？”

王卓再次摇头，眼神很迷茫，好象这个名字之于他没有任何意义。

“她五天前在自己家里被杀，被开膛摘除了内脏。凶手的杀人手法跟当年那26个被害人很相似。”

“怎么……怎么可能？但他已经死了，你们告诉我他死了，难道他还没死……”王卓的眼中突然充满了希望，他扑过来抓住星遥的手。

看到王卓的反应，星遥心里一沉，但尼尔的前男友，居然认定他是有罪的！

“我们……只知道，但尼尔死了，而杀人凶手……可能……还没死。非但……没死，他，可能还在继续杀人。”星遥很费力地说出这些话，他在欺骗这个小男生吗？他可不这么认为，毕竟警方还没有结论。

王卓愣愣地坐了两分钟没说话，好象在努力消化这条消息。“凶手不是……不是但？”王卓无声地问了一句，面上闪过难以置信，伤心欲绝，自责，最后控诉地看着星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