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吟到断肠时————太雏
太雏  发于:2008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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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张爷醉了,那对翡翠龙凤镯到手,我要让湘瑶戴上,他白皙的细致手腕映上欲滴翠绿,一定很好看。
湘瑶是我的大娃娃,我是他的大娃娃,我耳上戴金环子的耳洞还是他给我穿的呢!
「琴官别唱戏了,我再给你盖座园子,每天让亲兵守著,你安安心心的跟著我就好了。」张爷只要一分醉,就开始老调重弹。
「琴官怎敢坏了张爷清誉?票戏人人可票,把个歌郎迎进门,皇上知道了可不好呢!」笑话,我生意还有少说十年可做呢!让他专宠?看能不能宠上一年半载,等失宠就知道好死。
没了师傅逼著,我照常唱戏、应酬,跟上有来头的老爷就留宿也无妨。
那些王孙公子,尤其是张爷,问了不知多少次,要给我脱籍从良,我哪这麽傻?
我现在卖给达官贵人,来往的都是些权贵,地痞流氓动都不敢动我。等脱了籍,不陪酒应酬了,谁还记著我琴官是个什麽东西?连张爷这等人都不再宠我之後,那时就等著让低三下四的烂货糟蹋吧!
这是条不归路,什麽出污泥而不染,那只是戏上唱的。
「不说了!」张爷吼了一声,想是他也知道我的心。
「爷别动手打人......今天是我生日。」我装成可怜兮兮的哽咽著。
「好了好了,不准再哭,眼泪省著下次用。」
张爷就这样,开口闭口『不准』『不许』有一次还溜了嘴,叫我『给本将军唱个曲子』,害我捂著嘴笑的东倒西歪,他当自己还在军营里呐!
想到这里我又抿著嘴,不露齿笑眯眯的,每次这样笑,我的睫毛就盖住视线了,没办法,又浓又长的睫毛是老爷们的最爱,想剪也不能剪。
「琴官......」张爷声音很怪,真醉了似的。
我挑高眉看著他,这人可真绝,微微勾起嘴角笑著看我,叫了我名字之後又不说话了,手指轻轻划著我的五官,又抚摸著我的唇。
「这般天真的表情,才是你应有的......」张爷感慨的说。
怪人,不就抿嘴偷偷笑了笑嘛!
张爷一口口喝酒,又把我的头发卷在指上玩弄著,我清唱了几个桥段,他的眼神开始迷蒙。
其实我只想著那对玉镯,黄金银两多了,一点不稀罕,不过进贡用的东西我倒想见识见识,我最想的是看湘瑶戴上那些奇珍异宝,那些水钻头面、蓝宝坠、南海珍珠披肩......
各种美丽的饰物,是我们的玩具,我和湘瑶拿林大人送的红宝镶晶盘来装饭养狗,也没看那狗儿长的多好。
琪哥儿常说我和湘瑶其实只是对粉孩儿。
连湘瑶都说:「众人仰望我们如神只,我们却不过是未曾长大的孩子。」
我说:「你们是对傻子。」
谁说我是孩子来著?
老爷们经常叫我『乖孩子』,可我不信他们对自己家里的『乖孩子』也这麽动手动脚,还好端端的非要折腾我不可。
只有我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我的身体像张爷一样,有著会硬起来的地方,只没那麽可怕就是了。
我想我算是大人了,遗憾的是,不是当年娘要我当的那种『大人』。
张爷看我有点分神,好像很失望,碍著今天是我生日,又不好发脾气,只是挥挥手向婢女示意,拿出来一个大红绣花锦盒。
我高兴的轻呼一声,倾著头拍了一下手:「镯子!」
张爷不知为什麽笑的咬牙切齿:「就知道想镯子?又想回去给湘瑶戴上了?看哪天我不把你湘瑶也压了!」
「不可以欺负湘瑶!」我嘟起嘴,「张爷怎麽要琴官都顺著了,还想动湘瑶?那以後琴官不给你唱戏了。」
「你倒是吃他的醋还是吃我的醋?」张爷狠狠捏著我耳垂,「威胁我呐!啊?」
我赶紧求饶:「爷知道湘瑶像我兄弟似的,别动他嘛~难道有了琴官还不够?爷不疼我啦?」
「就知道耍赖!」张爷无奈的亲了我额角一下。「湘瑶是你兄弟?我看你们俩倒像姐妹。」
这话对了一半,湘瑶不只是我兄弟、姐妹,他是我爹娘,是我孩儿,是我乾净的那一半,湘瑶就是我的全部了,要没了湘瑶,我活著不知干什麽?
我替湘瑶活著,就像湘瑶替我活著一般,湘瑶也替九千岁活著,可惜九千岁却是替我活著。
琪哥儿说这叫宿业、孽缘。
去他娘的!要不是湘瑶爱九千岁爱的要死,我就阉了他,让他当太监去。
想到九千岁当太监,我又握著嘴偷偷笑了起来,张爷还当我是因为他的话而笑,溺爱的看著我,「好嘛!今夜让你早早回广寒宫,跟你家湘瑶献宝去。」
广寒宫是九千岁给我盖的园子,我们『一家三口』,我、湘瑶、琪哥儿,就住那儿了,张爷看九千岁那麽大手笔,也不服输的拨了上百名仆佣来,然後曹织造又赶紧补上古董摆设,几个大老爷也忙著献礼......
我那儿好像是他们比阔用的场子。
老话:疯子一堆!
不管怎麽说,能回湘瑶身边总是好的,我笑盈盈的又香了张爷好几下,差点没有撩起他的火来,他又爱又恨的让人送我上轿。
出了他园子,我偷偷拉开轿帘,月光照进来,我看著盒里一对鲜绿透明,要滴出水似的精致雕琢翡翠,想到湘瑶一双玉臂戴著它,我又笑了,把玉镯拿出一只,在脸颊上磨蹭著,好冰好凉,因侧著脸,我顺势看向轿外。
我想我的笑冻结了一瞬间,那是九千岁,他没看到我,但他身旁的男子眼光如利刃般射进我心房,我忍不住顿了顿呼吸。
好看的男人,如张爷英姿潇洒,如九千岁风流倜党,如刘彤斯文俊美......看多了,也就不觉特别稀奇,倒觉佛家说『臭皮囊』说的有道理。
可这人,怎麽说呢,他那对浓浓剑眉,那双睥睨群雄的眼,那刀子刻出来似的高挺鼻梁,那带著几分傲慢的唇......我想我要说的是他一身霸王般凌厉的气息,真真叫你不得不把眼儿盯著他,就想移开也移不动。
他不过是隔著轿帘看我,就看的我胸口一紧,几乎喘不过气。
这人真可怕!
我往椅背上靠著,愣愣的盯著手中的镯子,暗自猜测,是什麽人让九千岁一脸恭顺的对他说话?这官场上的人,也有我连听都没听过的吗?
希望永远不要再遇上他。
4
回家的时候,湘瑶穿著单薄的月色小衣,赤著足,头发也不梳理,坐在後花园的八角顶珠凉亭中,默默的看著天空。
湘瑶的美是多变的,有时如牡丹贵气逼人、风流绝,媚眼流光叫人不敢直视,那时候的他总叫我看傻了,不相信那就是憨傻的湘瑶。
可有时,像现在......他像清水面上一丝涟漪,在月色下清清淡淡的撩拨,那纤细的人儿似乎抓不住,随时就要消失。
「湘瑶......你又想华星北了?」我轻轻走到他面前蹲下来。
「没......张爷今天倒早放人。」湘瑶连笑都这麽虚弱,那微微扬起的嘴角把我心都扯疼了。
「我生日啊~湘瑶,看,张爷送我的,你戴上吧?」我执起他白皙匀净的手,把镯子套上。
他的手臂上已经有了华星北送的扎丝金凤环了,再戴上这翡翠龙凤镯,像官家的千金般娇贵。
终於把他套住了,他举起手来,月光下湘瑶的手有点不像真的,可若不是真的,又不知像什麽了。
或许像梦,或许我跟他现在不过都是在做梦,这样多好啊~梦会醒,恶梦总是会醒的。
「他原说,要亲自给你送礼来。」湘瑶自言自语的盯著那对镯子说话,「可他派了人来探路,大概是听说你上了张爷那里,所以乾脆就不来了。」
湘瑶转头看著我,「琴官,你为什麽不肯爱华星北呢?他对你真痴,他好可怜呐!你应该要爱他的。」
我可不知要怎麽回答他了,华星北疼湘瑶还是疼的,而且他只让湘瑶陪他睡觉,倒一次都没让我陪过。
华星北说:「我要你就陪我一个,别人的床都不准上。」
我不理他,也不怕他,他是九千岁,但我还有个张爷顶著,张爷好歹是个世代功勋的武将,就是华星北也得让他三分。
这话扯不清了,张爷算他皇家使唤的,可要为了戏子闹出了点事,皇帝只有打他荒唐儿子的份,断不至於打有功的将军。儿子跟外人打架,你总得打儿子给人看,显显家教不是?张爷不愿为我跟华星北闹僵,华星北更不想因我跟张爷对冲,夹个我在千岁爷和大将军之间,怎麽说他们都得把面子顾全了。
他们俩还常一齐上广寒宫来听戏呢!酒席间谈笑风生,一点没有情敌的样子,我倒像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要生要死,都在别人的谈笑中被决定。
可怜的是湘瑶,我皮痛,不碍事,可他心痛,帮著华星北劝我,也不知暗地又流了多少泪。
「你又劝我来了?告诉他,我不会乖乖跟上谁的。」
「他没指使我,是我自己,舍不得他那样日思夜想的。」
「哼!到不了口的肉最香嘛!大不了我陪他上几回,他就知道还是湘瑶最好了。」
湘瑶笑著摇头,「我在他眼底,怎麽跟你比呢?你不知道,他真要你还不简单?只是他......连那样都舍不得对你。」
湘瑶好笨!湘瑶笨死了!我不想安慰他,让他空怀个梦想。
「那他就舍得欺负你了?!你说他对我痴,我应该要爱他。那你对他痴,怎麽不见他爱你呢?」
我那麽直接的点破,倒唬了湘瑶一跳,他或许想我多少会骗骗他的,像祺哥儿老安慰他:「日久见人心,华公子总会懂的。」
湘瑶愣了一下没言声,又转过头去看月娘。我想他跟我一样,不愿住这假的广寒宫,只想飞上那真的广寒宫去。
高处不胜寒,可这人间也没多温暖。
我跟著他的目光看向月娘,乾脆就跪坐下来趴在他膝头,想著湘瑶是嫦娥,祺哥儿是吴刚伐木,那我不成了捣药的玉兔啦?
「笑什麽?又想到什麽了?」
我抬起头来,「我是兔子耶。」
湘瑶愣著看我一会儿,然後慢慢笑了,我也笑了,他总是懂我,他明白我乱七八糟的心里经常想到些不相关的事,也总是猜中我的胡思乱想。
湘瑶亲腻的吻著我额角,捧住我的脸看了半天,然後把镯子褪一只下来,往我手上戴:「龙凤镯本不应分开,可是我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一样,永远都不分开,所以可以一人戴一只。」
我真想吻他温润、水嫩嫩的唇,湘瑶太好太温柔了,我不懂华星北怎麽舍得伤他的心。
湘瑶从前跟我一样是陪酒又陪宿的,自跟上华星北之後,说是只给他一个人,再不愿陪宿了。
人家碍著是九千岁『享用』著的人,不敢相逼,可有一回湘瑶陪了席,那人大约也醉的差不多了,连湘瑶是谁的人都给忘了,给他来个霸王硬上弓。
隔天正好华星北来,在後院他弹琴我唱曲,湘瑶一回来,先在他面前跪了,说他让九爷的人被他人辱了,不敢再苟活给九爷丢人。
华星北脸色淡淡的,说了句:「没瞧见琴官跟我乐著?这事算什麽?」
我看湘瑶脸颊上还带著淤伤,身上更不知是伤成什麽样子了,他在发抖,不知是痛的还是吓的。
我知道湘瑶说到做到的,他说要死,那谁都拦不住,可不是做做样子而已,他真当自己是华星北的人,要给他『守节』而死。
当场我也对著湘瑶跪下来,抱著他放声大哭,边哭边说:「不疼了,湘瑶不疼了,湘瑶不怕,你活著我就活著,你死我就陪你死。」
华星北这才变了脸色,叫我们都起来,说:「打狗也得看主人,你肯也就罢了,这是用强的,你死什麽?我让他死你就不用死了。」
华星北到底把我当什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把湘瑶当狗了。
这种人,就算他爱我爱到死,我也不会可怜他半分!
有时我觉得张爷也是王八蛋一个,可跟华星北比起来,张爷真算圣人了。
当年我刚唱戏时,每当要陪酒陪宿,总要师傅好说歹说,说不动用打的,用那细竹子抽,抽的一丝丝红肿,却不会留疤,然後绑著送上床。
我那时还拗,最後倔著不肯吃饭,连戏都不肯开口唱,一付随你怎麽办的样子。
张爷头几个月买过我宿,後来听说师傅管不了我了,又听说我饿著不肯吃饭,叫师傅送我上他园子一个月,保证我不敢倔。
他说:「小崽子不调教,光绑著有什麽用?绑著他嚐不到好滋味,就绑一辈子他都不肯的。」
头一天他松了我绑,只问我一句:「肯不肯?」
我摇头,他开始揍人,往死里揍似的,揍完照样硬要了我。
第二天,那可是不用绑了,我连动都动不了,他一进房,照样一句:「肯不肯?」
我犹豫了一下,话还没说、头还没摇,武场戏又演了一次。
第三天,我想他不会在我奄奄一息的情况下动手吧?
真抱歉了,张爷说了要调教,那是非好好调教不可。
揍,往死里揍。
第四天我远远听到张爷脚步,央著侍候的奴婢扶我下床,他一进门,看我跪了,那一句「肯不肯」照问,我哭著说:「肯......琴官不受教,谢谢张爷开导。」
他是从那时候喜欢上看我边被操边哭的。
後来的一个月,张爷天天给我推拿,他粗糙的大掌抚著我处处淤伤的肌肤,眼中竟带著几分心疼。
他说:「琴官真傻,到最後你师傅也要用狠手段的,你当竹枝抽几下就够数了?让人给轮死了你才知道厉害!我这是救你一命。」
天底下能把人打成那德性还不死,还没有内伤什麽的,可能只有张爷了吧?我知道他看来似狠打一顿,其实处处拿捏著分寸。
所以我怨不得他,还跟了他两年。
华星北对湘瑶就没这份心思,湘瑶被强了,他无所谓似的,湘瑶说要死,可能他还觉得好笑,曾经睡遍千夫枕侧的婊子,守贞呢!
可湘瑶很乾净,乾净的剔透晶亮。佛家说的『臭皮囊』,跟一颗心比起来,当然人人都会说心比较重要。就不知为什麽,没人肯承认身子给污了的的娼脔可以有一颗乾净的心。
我爱湘瑶,我爱他那颗晶莹剔透的心,从来我就没想过跟他上床,可我知道我爱他,我不爱自己,因为我把湘瑶当成了自己来爱著。
我想我说的爱,跟你想的爱,大概不大一样。
湘瑶抚著我的头发,边唱起:「戍羯逼我兮,遽为别离。生死难知,珠泪暗垂。从此一去,不复再归,不复再归,不复再归,昔日汉家女,今朝胡地妾,远嫁异域,故国无期,心有怀兮愁深,心愤怨兮无人知......」
不复再归......不复再归......
我的故乡在哪儿我都忘了,再也回不去......
时光流转,再也回不到过去。
我拉著湘瑶站起来,让他贴著我站在我背後,像以前他教我唱戏一样,我们一齐唱:「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万里长驱,雾暗云迷,腥膻如蚁,悲笳惨凄,悲笳惨凄,悲笳惨凄......」
我们一齐挥著袖子,他美丽的指尖幻化成莲,拭去假想中的泪。
我往旁移了一步,看著他,我的袖子成了水,波浪般舞动,月色下,凉亭是我们的舞台,我们是彼此的观众。
「一步一远兮,日月无光辉,天高地阔,无语当告谁,只有年年归雁,寄我相思入梦中......」
只有年年归雁,寄我相思入梦中......
湘瑶的指尖在空中颤抖著,最後无力的落下。
他趴在我肩头,我知道他在哭。
我知道他想起被後娘卖入青楼的姐姐,我知道他想起他姐姐编的草蚱蜢,他姐开苞那晚,流血太多死了。
不知道为什麽开苞会死人,湘瑶说他姐是活活疼死的,就像我们的第一次,不过我们昏迷之後醒过来了,他姐姐却没有。
他边哭还边拍著我的背,他也知道我在哭。
他知道我想起我爹娘,他知道我想起爹买的那只糖葫芦,他知道我想起娘头上那朵红线花,我爹娘死的时候我还不懂得要哭。
我那时还不知道人死了就没有了,我以为只要乖乖,爹娘就会回来。
没有人回来。
我疼的要死那第一次,满嘴叫的是娘,第二次就不叫了,终於明白没有人会回来救我的。
十四岁呀......两年前的事。
两年,想起来却像过了漫长艰涩的一辈子。
「戍羯逼我兮,遽为别离。生死难知,珠泪暗垂。从此一去,不复再归,不复再归,不复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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