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你去哪里?这里才是你的家。"这句话,周玖时的语词变得很强硬。
"根本就不是!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法衣与他针锋相对。
"法衣,我没有骗你,你能不能听我说。"周玖时语气又软下来。
"我能不听么?"法衣转身面对墙壁。
虽然法衣不再看他,人并没有走,周玖时当他默认了,便将三年前的事情娓娓道来。
"三年前,你被人引出山庄后,我找到你时你已经断气,颈上有勒痕,我自然以为你已被害。第二天深夜我为你守灵之时,萧大夫带着千回老人前来。他曾经和我说过,千回老人是世上唯一可解你所中之毒的人。我当时万念俱灰,以为一切都为时已晚,他们要替你检验我也未阻止。你活着的时候我不能替你解除这苦难,至少可以让你干干净净地离开。"
"哪想到,千回老人检验完后却告诉我,你并为死透,在你被勒致死之前引起了时毒发闭息。但也要抢救才能醒转,若是真被葬了,那也与死人无异。他说他可以救你,条件是,他想带你走,而且不准我派人跟随。要救多久他也没有把握,救活了就让你自己回来,救不活他也不会再通知我。我听说过他从不轻易出手救人,让你被带走,总好过就这样看着你死去。"
"三年来,我日日夜夜盼着你回来。有时觉得你已经走了很久,有时又觉得你从未离开过。,有时想着你归来的日子在一天天临近,再也不必被病痛折磨,心中满满地喜悦。有时又想到,或许你早就已经不再这个世上,我再如何等待也是枉然。"
法衣听他动情地讲完,方才的气焰也消了一半,平静地说:"我也没有骗你,我从小到大的事情我都记得,我不可能是周风。你刚才的话是真是假,我又无从得知。你这样说,究竟是想骗谁?"
"我现在无还法向你证明,总有一天会找到方法。我是不让你走的。"周玖时轻声而肯定地说道。
法衣没有再说话,良久地对着墙壁。看不到表情,周玖时也无法猜测他在想些什么。
天渐渐大亮,周玖时忽又想起一事,小心问道:"我......那天是我不对......你还好吧?你的伤......"
法衣在沉思如何想师父交代,被这句话重新挑起了怒火,冷笑道;"好啊!你没要我的命,实在是太好了!"法衣边说着,大步跨出了周玖时的房门。
周玖时看他只是回了自己的房间,也没再追上去。他这两天也确实累坏了,这便躺下休息了。
叁拾陆 敛手低眉目
秋季的天空看起来格外地高,古老而神秘的银杏树耸入天际,破碎的阳光从树影之中漏出,风吹过金黄色的银杏叶沙沙作响。那些被吹落的小扇层层铺满小路,踩在脚下,发出清脆微响,令人有轻飘飘之感。不知道有多少个日子,当时仍是少年的周玖时,从一片银杏林中走过,树林的另外一头,是少女暂住的茅屋。有时候,少女会倚在树上等着他,见到他,便露出会心的微笑。
从那之后,已经整整十九年了呢。周玖时在沈落烟坟前钱然起金纸,霜降寒重,呼出的气息化为白雾,瓦盆中的熊熊火焰令他受伤的手感觉到尤为温暖。
"沙沙、沙沙......"由远及尽的轻响,依稀可以分辨出节奏,不是风的声音。周玖时循声望去,少年的身影在树木间穿过,乱蓬蓬的头发随意束在背后,外袍仍不畏寒冷地披在身上。三个纸包用细绳捆成一串,勾在食指上,晃荡晃荡地朝这边走来。
周玖时站起身走到路边去迎接他,少年已经早一步跨进了这片栽满银杏树的坟地。一进来与周玖时打了照面,少年傻傻地笑笑。
"法衣,你......"
"你怎么也在这里?"周玖时还未问完,被法衣抢了先。
"我自然是来祭拜的。"周玖时指着法衣手上的纸包问道,"你手上那些药......莫非生病了?"
"不是药。"法衣避开他,走到周风的石碑前,把纸包展开来,直接铺在石板上。"这是点心。我听说这里有家荷芳斋,做点心是一绝。"
"你还是喜欢吃这些东西。"周玖时笑道。
法衣却是接过刚才他自己的话说了下去:"周风生前体弱多病,必定吃了不少苦药,我又怎么会再来药来祭拜他?"
周玖时闻言显然不大高兴,站起身来,一把抱起法衣。自从他那天侵犯了法衣之后,法衣嘴上没说什么,行动上一直与他保持几步的距离,不肯在与他有任何直接的接触,甚至不吃他夹来的东西。周玖时见他不愿,也从未主动去碰触过他。今次,算是第一次。
"哇哇--"法衣在惊呼中被周玖时抱起来坐在他肩上。这样怎么坐得住?法衣心惊胆战地摇来摇去,束手无策。
"别乱动。"周玖时拉着他的手扶住左肩。
"又不是我想动的......"法衣稳住身形,总算松了口气。
"好好在这里看看,这两座坟墓有什么区别?"
区别?一个大坟包和一个小坟包,两个坟包。法衣凝神闭息,生怕自己会掉下来。一边又要听周玖时的话,看看这两座坟墓有什么区别。
沈落烟的坟墓整体用石块砌成半个球状,比寻常人家的一间房屋小不了多少。石碑由赑屃背负,上雕刻有"爱妻沈落烟之墓"七个大字,笔锋遒劲有力,用朱砂漆成鲜红,落款是"夫 周玖时",看来是周玖时的亲笔字。周风的坟墓不仅小,只是用石板围了一圈,墓碑是很方正的一块石板,上书"周风之墓",字体工整,却没什么特色。
"我想你也看出来了,"周玖时道,"落烟的坟墓是我亲自督建,虽然我没能找回她的尸骨,墓中只是她的遗物,还有我从她老家找来的,她喜欢的东西。斡旋山庄给她陪葬的东西也不会少,包括这片银杏林也是。而风儿的这个坟墓......里面其实什么也没有。"
法衣心道:你说没有就没有,难道我要挖坟来验证一下?就算你肯让我挖坟的,我也怕会闹鬼。"既然你说周风没死,还建什么坟墓?"法衣不甚相信地问道。
"那也是为了,不让你深陷险境。你要去的地方是西域,旻王府在西域的势力不小。若是让别人知道你未死,你就真的危险了。因此,我对外人,仍然是说你已经遇害,对紫雷门更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态度。避免令人起疑。"
"哦......"这样说倒是被周玖时说圆了,怪不得华雯会躲到西域去,不是贪生怕死,就是被送去避难。这个周风之死,不知道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拜祭自己做什么?这些点心就当成是孝敬你娘的,你要吃我再给你去买。"周玖时说着,转身就走,丝毫不顾及肩上还有个人。
"我不喜欢甜点!我要吃白白胖胖的包子!"法衣被晃得哇哇大叫,又不敢挣扎,担心周玖时一不小心就将他丢下来。
"别怕,摔不了你。"周玖时扛着他很轻松地踩过枯叶向山下走。过会又道:"你长大了,重了很多。"
"那当然哪!我二十一了!"
"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只有十八。"周玖时惩罚性地摇了他两下,法衣紧张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大少爷说了喜欢吃包子,午饭就是白白胖胖的肉包子,外加葡萄一盘。法衣吃了一个,见到周玖时微笑着盯着他不放的面孔,立刻就没了食欲。
"你......不要光看我吃好么?"
"好,不看。"周玖时用宠溺的声音说道,自己也拿起包子来吃。眼睛还是时不时看向法衣。
法衣和他相识一个月零七天,这种时候仍会不由自主起几颗鸡皮疙瘩。转头抓颗葡萄抛起,用嘴接来吃。
两人坐在院中用餐,清晨的苦寒在正午的日光下消失殆尽。法衣吃饱喝足,被暖洋洋的日光烘得昏昏欲睡,靠在椅背上阖起眼睛。
那个在阳光下沉睡的孩子,和三年前一样,纯洁无邪,安详沉静。回忆起来,现在与当时,一点也没有改变。周玖时靠近他,情不自禁地亲吻他地额头。
法衣微微张了张眼,没有说话,又重新阖上。
周玖时的双唇无意间碰触到他额上的绷带。"你的眼睛......"周玖时踟蹰地问道。
"这只眼睛,是瞎的。"法衣未睁眼,懒洋洋地回答。
"怎么会?受伤了么?"周玖时略显紧张。
"我忘记了......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法衣有气无力。
"让我看看。"周玖时捧起他的脸。
"有什么好看的?只有一道伤口......"
周玖时把手伸像布结处,缓缓拉开,法衣安静地躺着,似乎睡着了。周玖时一圈圈将绷带小心解下,法衣的右眼上果然是有一道很明显的疤痕,从眉上直下脸颊,切开眼眶。周玖时极其轻微的用手指抚摸过疤痕,法衣的身体轻颤。
"很疼吗?"周玖时收回手轻声问道。
"不疼,我比较担心而已。这只眼睛虽然看不到了,受点风吹日晒却疼得要命。"法衣仍是昏昏欲睡的语气。
周玖时又替他换了新的绷带,整齐地绑好。
叁拾捌 只影为谁去
周玖时怔了怔,拿起床头的空银瓶问道:"你心里,其实是在恨我吧?"
"那倒没有。"法衣摇头,"我只是早料到有这种可能。"
"你送你的东西,你又还给了我,这可如何是好?"周玖时拿着银瓶转了几圈,碧玉银瓶上花开妖娆,桃枝纠缠不清,春意盎然,多么深刻的寓意呵......
"谁说我把瓶子送你了?我不过给你里面的东西。"法衣一副守财奴样,一把夺回银瓶。
周玖时手上落空,转身拉开床头柜子的抽屉,将周风的半块玉佩取了出来。"把这个带上。"在法衣眼前晃了晃,周玖时道。
这块玉佩带出去,别人不想误会都难。法衣一百个不愿意。
"明天还你伞,不要动。"周玖时说着,弯腰将玉佩系好。
周玖时开出这样的条件,法衣只好带上。雪白美玉,碧绿流苏,手感温润,这一对定是价值连城。不知道单独一块能不能卖个好价钱。法衣来回想了几圈,又觉得卖了可惜,如此宝物还是自己收下的好。
"钱财不露白,"法衣用衣摆盖住玉佩道,"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下月开始,奉城将召开铸炼大会,近几日便会开始筹备。"周玖时答道。
"什么叫住链大会?"
"原先是藏剑名家‘五湖散人'将自家名剑展示给江湖各路豪杰、结交天下好友的聚会,而后演变成各人炫耀自家武器之处。五湖散人鹤驾西去之后,由名门世家承办,十年才得一次至今百六十年。武器只是武学之辅,展示兵器的最佳方法自然是比武。如今,铸炼大会已是各门各派展现武学之会了。今年的东家是斡旋山庄。"周玖时详细地解释道。能够得到承办资格,代表了江湖上对斡旋山庄实力的肯定。
"兵器展么?我也想去看。"法衣的宝贝伞是他自己设计的武器,这世上恐怕找不出相同之物了。
周玖时却摇头道:"届时奉城鱼龙混杂,你不要随意外出。真想去看,我可以带你去。"
法衣脑袋耷拉了下去:"你不用主持大会么?"本以为可以趁乱逃走之类的......
"大会自由武林前辈主持,我只是出资出地,不必天天留场观战也可。"周玖时一贯温柔的微笑,法衣却有‘他很得意'的错觉。
"快到年关了,真有很多人来么?"法衣无趣地坐回床上。
"武林中十年便可出一辈新秀,铸炼大会正是他们扬名立万的绝佳时机。不只是这些年轻才俊,他们的家族,也断不会放过。"
"那个九洲散人,必定是自己太孤单,也不想别人过个好年。"
"呵......再说下去饭菜该凉了。"周玖时拉起法衣走到外间。
"笑得这么心虚,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为了铸炼大会而激动不已。"法衣嘟囔道。
周玖时闻言也不再笑了,领法衣坐好,道:"飞雪宫的人,过几天也会来斡旋山庄。到时候我恐怕不能天天来陪你,你自己要乖。"
怪不得......法衣挑眉:"原来是斡旋山庄的庄主夫人要回来。你放心吧,我不会去打扰你们的。"
"法衣,我不是这个意思......"周玖时着急地握住法衣的双肩。
"好了,不要这么苦大仇深地看着我,我和你开个玩笑而已。"法衣抚掉他的手,自己盛饭来吃。"我知道,你想和我说你和朱红萸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对不对?"
"对。"周玖时看着法衣,法衣不想总是被人盯着,也盛了一碗饭给周玖时。周玖时继续道:"你从小便是如此。很多事情你其实都懂,以前只是闷在心里,如今终于肯说出来了。"
你也没什么好欣慰的,法衣想,我又不在意你会有什么感想,自然没有顾及。
"你看起来还是不信。"周玖时见法衣思考的表情,叹气道。
"你觉得我该信么?"法衣不以为然,反问道。
"你从小生活在这里,这里的一桌一椅,都该是你所熟悉的,为何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我没失忆......"法衣低声抗议。
"我请萧大夫来看看如何?"
又是这样,真是不死心。法衣不耐地回道:"随你。我师父就是药师,我自己有没有生病还是知道的。"
"八年......"周玖时失望道,"我看着你长大,日日守着你,你的样貌神情,我怎会认错?"
"认不认错都是你说的,我可不知道。"法衣停下筷道,"我们不说这个了。"真倒胃口,"我吃饱了,你也吃啊。"法衣往周玖时的饭里夹菜,不想让他再开口。
"好。"周玖时点头,终于开始动筷。
"我听说朱红萸是大美人,她手下也有很多俊俏的小姑娘。"法衣拄着头自言自语道。
"你呀,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周玖时用筷轻敲他的头道,"飞雪宫的人不知道你还活者,先不要出去见他们,明白么?"
我本来就是这样。法衣摸摸头,你说不见就不见?"朱红萸也是个可怜人,从小就喜欢你,被沈落烟抢了正妻之位。好不容易嫁了你,也是徒有名分。你究竟嫌弃她哪里呢?"
"调查得挺清楚的么。"周玖时这次改为了重敲,"她们都是你的长辈,不许直呼姓名。飞雪宫的人来后,你也不许招惹他们。伞还未还你,不听话我不担保会反悔。"
好痛啊......法衣抱头,还被威胁了。
叁拾玖 一袂烟尘揽
又过了几日,当飞雪宫的人如约入住斡旋山庄之后。法衣被周玖时"威胁",不得踏出小院一步。为了补偿他,周玖时在这几日之内陪他买了许多小东西和一大堆药材。法衣出奇地听话,每天待在小院之内不知在搞鼓些什么。周玖时量他也不能用那堆药材造出炸药来,也就随他去了。飞雪宫的人也不会随便跑到周玖时所住的小院去,自是没有人知道法衣的存在。
如当年一样,飞雪宫的人被安排在流夙院,周玖时白天过去,夜晚会回来陪法衣。法衣自己也渐渐发现,他与周玖时说话已经不复初来时那般装模作样,现在他想说什么就会不假思索地说出来,周玖时却很乐得见到他这幅样子。
十一月初十,武来到斡旋山庄欲见法衣,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琳琅轩的掌柜方英知。不过,周玖时并没有允许下人通知法衣,而是他自己亲自在大厅会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