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旋听到她细细索索的,过了一阵又停下,心中疑惑,却道:"我说我是雷旋,你会信么?"
苏月儿沉吟不答,那是不言自明了。
天底下会相信的,也只有害他变成这样的那个人而已,毕竟这也太过荒谬。他苦笑一下,也道:"......苏姑娘,我并非想占你便宜,要是你愿意,我明日就可修离书给你,只怕你有心欺瞒。"他还想说另有阴谋,忽然感到自己心里阴沉,已经不复以前的磊落,迷惘了一阵,轻轻道,"有件事情,还须先向你说清楚,我不能人道,这夫妻,终究是有名无实。"
苏月儿"啊"了一声,说不出话来。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就算他不是雷旋,也不能说就是坏人,但凡世间男子,若在床第之间稍胜于常人,必定沾沾自喜,恨不得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若是真有所不举,也隐晦其词,恨不得连妻子也瞒住,但他如此坦陈,想来是另有原因,可以肯定他是不愿占她任何便宜了。心念一转,她低声道:"我不在乎。"脸上已然有些羞红。
雷旋心道日后安定当再明媒正娶,但那时也只能薄待于她,心里不由得有几分愧疚,但苏月儿似乎并不怎么相信他的身份,就算相信,如今他妖魅之身,这个女子也在为方才的话后悔了吧。他心头微微一冷,忽觉自己也太多事,向苏月儿的方向瞧去,却是怎么也看不清,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只冰冷的小手握住了,拉着他跪了下来,女子的声音轻轻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苏月儿今日与雷大哥结为夫妇,矢志不渝。"说着扯了扯雷旋的衣袖。
虽说是假成亲,但拜天地要一个女子主动,也太不成话。雷旋脸上一热,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雷旋今日与苏姑娘结为夫妇,从此倾心相待,......"他正要说下去,忽然听到一声极低的尖啸。
暗器!
他一直用耳倾听,此时反应自然极为迅速,刚刚将苏月儿扑倒,"砰"的一声巨响,那暗器已经完全嵌入身后的大树,树上的雨水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仿佛瓢泼一般,背上的衣服全然湿透,立时一阵寒意袭来。他低声对苏月儿道:"别让孩子伤到。"站起身,向着那暗器来处叫道,"是谁?给我出来!"
一阵缓缓地脚步声,像是刻意要他听清楚,慢得几乎让人心头发寒。
那人走到他五丈远处落定,像是有些惊讶:"你看不见?"
阴若寒?雷旋忍住心头涌起的一阵怪异之感,说道:"那又如何?"
"阁下既然与我一位故友同名,在下也不好相难,只要你让开,我不杀你。"阴若寒说话时仍是那样慢慢的语调。
"她是我的妻子。"
"还没有拜天地,不能算。"
"你那位故友若在此,只怕不会让你动手杀人。"
"你毕竟不是他,假冒别人,很有趣么?"阴若寒的声音毫不掩饰嘲弄,慢慢走到雷旋近前,道:"你骗得过这个女人,也骗不过我。"话音刚落,剑光一闪,长剑已然出鞘。
雷旋闪身避开,嘶的一声轻响,衣袂已被割断一角。他目力不行,手上并无兵刃,右腿上又有箭创,要取胜很耗些时辰,却不知苏月儿如何。阴若寒要杀苏月儿,那是已与玄天门连成一气,合力对付那人了。阴若寒如果不得手,李沐也将再遣人来。
更或者,人早就已经到了。
他回头去看苏月儿,却是怎么也瞧不清楚,不由得十分不安。微一失神,阴若寒的剑气已当胸刺来,脚步一错,闪身避开,剑锋从胸前掠过,几乎可触到那冰冷的锋芒。
几十招后已得平手,忽然听到一阵尖锐的声音从身后几十丈外破空而来,那速度说是闪电也有所不及。苏月儿的身后就是树,如果是暗器之类也不必害怕,此树虽不足十围,但要想射穿谈何容易?
但那仿佛闪电一样的速度似乎并不是暗器。慌乱顿时像潮水一样上涌,想要救援已经来不及,忽然间,听到一声女子的惨叫。
苏月儿死了!
孩子的啼哭忽然在漆黑的深夜响起,大概是知道母亲死了吧!
无论如何,她还是死了!
雷旋心中一痛,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力气,手掌抓住阴若寒的剑刃,夺过长剑,不顾手上全是鲜血,另一掌拍向阴若寒胸前。听得阴若寒吐了血,已经无力还击,他连忙返身回到树下苏月儿倒下的地方扶起她。苏月儿当胸中了一箭,那箭穿了树木后从她后心射入,一直穿到胸前,露出很长一截箭头。前襟湿了一片,也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
普通弓箭射程也不过一百五十步之遥,但此处何止三百步?如果是蹶张弩或许可以办到,但也须将绞盘上至极紧,才能洞金穿石。用阴若寒在前面引开他,再让人从后面下手,这个方法果然绝妙。但这样的强弓硬弩,就连他也只能勉强避过,居然用来对付一个女子,手段也未免太过。
苏月儿的声音低低地道:"雷大哥,就算做不成--你的妻子,我也......很是欢喜......"
雷旋不由浑身剧震,道:"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是......是么?雷大哥,我胸口......好痛--"苏月儿勉强笑了笑,笑不出来,蓦然想起他夜不能视物,这笑他也看不见,不由心疼,慢慢道:"我不痛了,雷大哥。"
雷旋紧紧抱着她,只道:"别怕,不会有事的,药在哪里,我帮你敷药就好了--"
苏月儿疼得脸都扭曲到一起,却勉强自己笑出声来:"雷大哥,你这么傻,以后谁来照顾你?"
这个女子果真是爱着他的。他心中酸楚,道:"月儿,你要是担心就等一等,你我夫妻同生共死,岂不是好?"
苏月儿脸上忽然变色,道:"不--孩子......孩子没人爱她,帮我......帮--"她头一歪,忽然间断了气。雷旋伸手一摸,感到她已气绝,仿佛挨了一头闷棍,震在当地。胸中有什么东西微一凝滞,涌上喉间,满口铁锈的味道。
他慢慢将苏月儿放在地上,站起身喝道:"李沐!你给我出来!"
四围一片静寂,只有初生的孩子在半夜里啼哭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凄惨。暮春的风拂过黑夜,没有一点生的气息。
20
如果李沐没有来,事情败露他也可洗脱罪名,但此时连钢弩铁骑都已经堂而皇之地出兵,倾力一击,只怕势在必为,他也应该会到的。雷旋俯身下去抱著苏月儿,月儿的身体渐渐冰冷,是再也救不活的了,他拔出箭,手抖得厉害。那箭果然是精钢所铸,若非如此,也没有这样的力道。他放下月儿,摸索著抱起了仍在哭叫的孩子,眼眶微微有些发痛。血债血偿,月儿的仇如果他不报,也不会有人报了。
孩子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湿透,要是感染了风寒,只怕不易好。他一边哄著孩子,一边用手去温暖孩子的身体,真小,似乎还没有他的手掌一般大。静寂的夜里飘忽著奇怪的味道,一定有人就在近旁,而且武功高到连杀气都能一并隐藏。
孩子渐渐安静下来,鼻息轻轻的,像是已经睡著。
忽然间听到一点声音细如铁线,绵延不绝地响起,再慢慢静下,又是余音嫋嫋,他再熟悉不过,这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雷旋厉声喝道:"李沐,我知道是你!"
此言一出,忽然间万籁俱寂。
孩子已经睡著。只隔了半晌,却似乎有一个时辰之久,一个温柔秀雅的男子声音才缓缓响起:"李门主,我家爱奴叫你,你怎的不答应?不觉太过失礼了麽?"
君少宜!
雷旋吃了一惊,想不到君少宜居然也到了。
适才的静寂,只怕正是两人正在相持。
只听另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回道:"我还道是谁养的东西这麽厚颜无耻,居然敢冒充我门下,却原来是二公子的人。听说二公子最近很是宠幸一个叫做杨芝的小倌儿,莫非就是这位自称雷堂主的兄台?"
君少宜轻声一笑:"听说小李门主少年英雄,我还不信,现在看来,不仅阴谋百出,还牙尖嘴利的,让人讨厌的很。"
"彼此彼此,阁下风范,也让人刮目相看,在下真是钦佩万分。"
"我也很想看清楚你。来人,掌灯!"君少宜一声令下,顿时灯火齐明,亮如白昼。其时掌灯於其他人而言并无多大用处,江湖中人但凡练武,都会防著别人夜袭,如若不能在夜间视物,便如同废了一双招子。虽然黑夜莽莽,李沐的面目并不是一清二楚,但一举一动已是分明,盘绕在他心头的反而是雷旋的一双无神的眼睛,像是目力极弱,连常人也不及。
不知道他是怎麽变成这样,以後会不会变成一只眼瞎目盲,只会淫欢浪叫的虫子。但这个样子让别人看见,一定不会放过的,君少宜秀眉微蹙,要是任人欺辱,还不如自己欺辱了。他方才与李沐对峙良久,不肯落半点下风,直到雷旋成亲时忽然又惊又怒,就差没气的吐血,从未想过雷旋竟然会与一个女人成亲,惊怒之下竟被李沐得了手去,但苏月儿之死正中他下怀,便浑不在意。要是苏月儿活著,他也要想办法杀掉。他对雷旋势在必得,自然不会允许他落入他人之手。至於旁人,死多少都不相干。
雷旋只觉一阵刺眼,良久才能睁开双目,只见君少宜与李沐二人站在十余丈远之处相向而立,衣袂飘飘,口含春风的,正是君少宜。另一个英气勃勃,眉间不消一股沈郁之气,自是雷旋视若亲弟的李沐了。李沐年方弱冠,却早已有大将之风,令人顿生前浪之心。但城府之深,只怕七旬老人也会心寒。雷旋不由心头一阵绞痛,他终究是没有看清任何一人。
二人身後各自站著门人弟子,那十六骑竟不知怎的,只硕果仅存了七人,还有一人明显带伤,想是早已恶战一场,但其余诸人,之前还未见面,却有大半是旧识,其中一人手执铁弓,却是玄天门的七堂堂主之一铁无锋,那铁弓长约七尺有余,却只到他眉间。玄天门上下,大概也只有他能拉开这张铁弓了。
君少宜身边却似乎全是仆役女婢,但其中一婢还是是在水庄见过面的解语,想来这些仆役也都非平庸之辈。
李沐看到君少宜细致的容貌,似乎微微一震,立刻便已清醒,移开目光,微笑道:"二公子自己就长得如同戏子一般美貌,还用去找别的美人麽?"
"李门主,莫不是你也看上我了?"君少宜笑道。
李沐但笑不语,只道:"听说这个小倌儿精湛刺绣之技,就连天下第一神针韦七娘也是有所不及,我看他拿刀子的本事倒是可能会比拿针的本事还大,二公子这般文文弱弱的,恐怕没法子消受,不如就送给我了罢。"
君少宜抚了抚鬓发,嫣然一笑,其时他已作男装打扮,这一抚虽让人觉得不伦不类,但他做来从容不迫,自有曼秀温雅之态。"李门主也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那个孩子我管不著,你想杀就杀,但我家爱奴脾气很坏的,连我都要让三分,只怕李门主更是消受不起。"
雷旋正想君少宜如此大反常态,究竟会有何目的,现在再也隐忍不住,怒道:"谁是你家爱奴?"
君少宜淡淡一笑:"如何?我没骗你吧?他脾气很坏的。你要是想杀这孩子,我劝你最好背著他偷偷杀,否则说不定他会跟你拼命。"
他和李沐打过後,无论谁赢谁输,都是君少宜渔翁得利了吧。雷旋心中冷笑,却听得李沐道:"我们真打起来,二公子当然是不会置之不理的了,是麽?"
君少宜慢吞吞地道:"李兄说哪里话来?爱奴要打架,做主人的当然不会不管了。否则他要是输了,岂不是大伤我的薄面?"
李沐的右手移到腰间剑柄上,淡淡说道:"说来说去,二公子还是想护著这孽种,看来你我下月初三之战要提前至今日了。"
"此处是君家地境,阁下若是不怕吃亏,在下更无异议。"
此言已是厚颜之至,李沐也不生气,沈声道:"还没听说过二公子还是个谦谦君子,不肯占人便宜,今日忽然如此客气,只怕是力有不及,今日难以迎战吧?"
君少宜眼睫动了动,笑道:"玄天门的耳目果然灵敏,其实我确实是体有微恙,不便收拾你,但阁下若是执意要求,我也无可奈何,只好占占这地势之便了。"
君少宜竟然真的想动手,此时连雷旋也猜不透他的用意,只见君少宜懒懒散散的样子,似乎胸有成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李沐明显停了一停。实者虚之,君少宜既然如此说,不定早已外强中干,不堪一击,但此人素来狡诈,只怕又是引君入甕之计,不可不防,此处又著实是君家范围,他也低估了君少宜,否则便不会让十六铁骑折损了九人之多,便沈吟道:"二公子既然这麽说,在下也不好相违。今日得见尊范,真乃三生有幸,二公子不仅姿容绝世,而且胸襟博大,能眼睁睁看著爱奴在眼前娶妻而面不改色,实令吾等望其项背。"他忽然回头看了雷旋一眼,笑道,"不过也难怪,这小倌儿表面上一本正经的,骨子里全是骚媚之气,能得二公子宠爱也属平常,二公子如肯割爱,说不定在下也是一般的宠爱有加。"
君少宜脸上微微变色,冷冷道:"关你屁事!"
李沐此言纯乎试探,只因传言君少宜对他的男宠十分爱护,今日一见,似乎确有此事,竟然为了一个男宠几乎倾巢而出,便笑道:"二公子是在吃醋麽?为大事者不拘小节,二公子莫要因为私情而误了大事。" 君少宜号称风流浪荡,无情无心,原来也是有弱点的。此次南下,大半是为探敌,此时已经算是大功告成了。至於那婴儿,日後再杀也不迟。他仰天大笑,随即拱手为礼,便要扬长而去。
雷旋忽然道:"且慢!"
李沐停住脚步,也不回头,淡淡道:"杨公子,你不知道狗仗人势是最让人讨厌的吗?"
"李沐,我不管你当我是谁,杀人偿命,我不会放过你。"雷旋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李沐转过身,打量他片刻,神情依旧似笑非笑:"你想怎麽不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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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旋抱著孩子,拖著脚慢慢走到解语跟前跪下:"解语姑娘,我有一事相求。"
解语脸色惨白,眼角瞟了君少宜一眼,发现他并无不豫,方道:"小婢尽力而为。"
"这孩子......你帮我照顾她,只要片时就好,可以吗?"环顾众人,也只有她能托付,无论如何,君少宜都会留著这女婴一命,日後无论是威胁李沐还是以为女婴复仇为名北伐,这个婴儿都堪当大用。既然有机会制掣李沐,君少宜自然是不会放过,那麽婴儿的性命应该是可以保住了。
解语有几分踌躇,君少宜神情冷淡,似乎无可无不可。雷旋又道:"她一出生就没了爹娘,解语姑娘,你是好心人,可怜可怜她吧......"他说得哀婉,像乞丐在街头行乞时求人的姿态,众人的脸上都有些厌恶,一个男宠到外面去勾搭女人後回来还要让主子帮忙带孩子,当真无耻至极。
李沐似笑非笑看著君少宜:"不知二公子意下如何?"
君少宜面色铁青,道:"解语,答应他。"
李沐神色如常:"我等追杀余孽,二公子还是不要阻拦的好。"
君少宜悠然道:"我的这个爱奴武功甚佳,我阻不阻拦,实则毫不相干,你若能胜他,我自会放人。"
此时解语已经接过孩子,只觉眼前一花,雷旋已没了踪影,再见他出现时,他手上已经提了一口刀。那刀正是身边一个仆役的佩刀。此人其实早在江湖中成名已久,竟然莫名其妙地腰间一轻,按了一按才知被人夺了刀,甚至连刀鞘都被解了下来,不由脸色甫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