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谢岚山笑了,想了想,“也是天涯上看的?”
“略有耳闻。”轻饮一口高粱酒,沈流飞掷下酒杯,问他,“怨么。”
谢岚山知道自己本当立即回答一声,无怨无尤。
人们对警察似乎自有一条高于一切世俗标准的道德准绳,他们必须懂大义、辩是非、担责任,好像怨言是不被允许的。
“表哥,我醉了。”一种深埋已久的寂寞感忽地就笼下来,谢岚山头一低,用前额抵上沈流飞的肩膀,“借你肩膀靠一下。”
肌肉温热瓷实,还能闻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清香,分不清是须后水还是古龙水,谢岚山甚至起了一个荒唐念头,可能这股隐隐的淡香是这位艺术家天然的体味。
这天,一种高低不齐的红色野花兀自盛放了一条街,簌簌起伏,勃勃鲜活。浊黄的灯下有几只蛾子,自顾自地打旋飞舞,也不来扰人。一方皎白的月光落在水泥地上,微光中,清风徐来。
这声表哥叫顺嘴了,多叫几声倒也无妨,他原先只是开玩笑,醉意有一点,却也不浓重,但不知为什么,沈流飞身上的气息竟悠悠忽忽地令人觉得亲切与安稳。谢岚山被头疼与失眠困扰良久,久没好好合过眼睛,居然这么抵靠着沈流飞的肩膀,真睡着了。
第20章 三个嫌疑人(7)
审罢李睿,陶龙跃从讯问室里走出来,差不多到点下班了。
他交待办事积极的小梁:“先把李睿的讯问材料做了,然后再去查查十几年前李睿父亲李向前的自杀骗保案,没准这小子还隐瞒了什么,他的真实杀人动机可能不止现在看的那么简单。”
他交待踏实肯干的小张:“除在现场提取比对成功的李睿的指纹外,凶器上还有他人指纹,这枚指纹很可能是李睿的帮凶,也就是那个放火烧监控室的女人留下的。由于指纹是从刀柄上提取的,不是平面指纹,本身已经残缺模糊,单靠指纹系统不容易确认,你们要更仔细一点。”
他交待敢作敢为的小焦:“继续查找对丛颖性骚扰的公司高层,重点排查他们的妻子、女儿或者别的女性亲眷,进行足印比对,放火烧监控室的女人很可能就在她们之中。”
他交待新进入职的丁璃:“继续跟进技术部门,一旦监控数据恢复,立即向我汇报,姓李的那小子说没说谎,一目了然!”
重案队陶队长办案也不全靠吼,分配工作量体裁衣,将这起灭门案的相关线索拆解梳理得清清楚楚。
众人反问:“你呢?”
“我要去刑科所的法医室,就一些尸检问题向苏法医再次确认。”陶队长理直气壮,扭头就走,“没有重要的案情发现,今晚谁也不准call我。”
谢警员与沈老师在谭伯小摊前喝高粱酒的时候,陶队长就约着苏法医进了汉海市榜上有名的一家高档西餐厅,人均消费近千,环境相当优雅。舍不得儿子套不着狼,陶队长想得很明白,穿得很得体,就连眉骨那道狰狞的伤疤,都精心地抹了润肤油。
没想到,这家餐厅苏曼声竟是常来的。两个人落座于餐厅的红酒架附近,高大英俊的法国大厨直接从半开放式的厨房里走出来,黏贴殷勤,先向苏曼声献了一个贴面的吻,又与她谈笑风生。他们说的是法语,苏曼声的法语非常流利。
叽里呱啦的,陶龙跃一个词儿听不懂,只能闷头喝自己的气泡水。他越看那法国佬越觉面目可憎,却不知自己的脸色更臭,跟挂了霜的茄子一般。
待法国佬离开,陶龙跃强忍胃里酸楚,装模作样地夸奖苏曼声:“你法语真好。”
“那没什么,”苏曼声平静地说,“我祖母是法国人。”
“难怪!”陶龙跃发出惊呼,仔细盯着苏曼声的脸看了看,他发现她的眉眼与谢岚山有些相似,都是那种相当惊艳的混血长相,人堆之中出类拔萃,一眼就能看见。他说,“你跟阿岚一样,长得就不太像普通的黄种人,不过他是纯国产的,气质不如你,土鳖得很。”
那边谢岚山嘴下没留情,这边陶龙跃也不客气,他们知根知底,互相挤兑与编派已是家常便饭。身旁那桌有个女的,一进餐厅就喋喋不休、嗲声嗲气地说话,陶龙跃扭头看她一眼,挺漂亮的女孩,但做媚得厉害。
于是愈发觉得眼前的苏曼声英姿飒飒,美也美得不落凡俗。
黄昏,陶队长难得与佳人有约,然而主菜还没上桌,丁璃就来了电话。
接起电话,陶龙跃简直想发火,碍着佳人在侧不便作色,才勉勉强强问了一句:“什么事啊?”
丁璃在电话里告诉他,硬盘终于修复完毕,案发当天景江豪园的监控录像都调取出来了。
阳光满前户,谢宅大床上,谢岚山被一阵铃声催促着睁开眼睛,一拿床头放着的手机,居然已经快九点了。没有凶杀画面,没有白衣女人,没有一地血腥,这一觉特别安详宁静,岁月静好。
谢岚山去浴室冲了个凉,又捧了一捧凉水拍了拍脸,他抬眼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试图回忆昨天断片儿之后发生的事情。多半是沈流飞送他回来的。他昨夜睡得安稳,但却没有完全失去知觉,总觉得睡梦中被人摸了摸脸,一只手,一只和平柔顺的手,自他的眉弓游弋至眼眶,自他的鼻梁探索向唇角,最后又轻轻插入他的头发之中。
这种抚摸令人快慰。
陶龙跃在电话里吼他,案情有了重大突破,让他赶紧滚来市局。
谢岚山腹内空空,昨晚只顾着喝酒,没吃什么东西。一来到街上,就习惯性地找谭伯的煎饼摊。
他发现,今天谭伯没有出摊。
谢岚山踏入重案大队的时候,大伙儿早都已经围在技术人员的电脑周围,熬了一个通宵了。别墅四周密布监控,一旦监控修复,凶手必然无可遁迹。从监控录像里看,李睿确实如他的口供所说的,案发当天下午一点左右开车与丛颖回到丛家,车由别墅后门进入,直接由自带的地下车库进门。而在11点40分,两人冲出房门,在别墅门口爆发了激烈争吵,李睿嗓门洪亮咄咄逼人,丛颖始终掩面而泣。11点45分李睿怒冲冲地甩头而去,监控显示他一路离开了景江豪园,并没有追入门内对丛家人行凶。
谢岚山与陶龙跃互相对视一眼,难道真的不是他?
另一个嫌疑人不久之后登场,大约在十二点的时候,一个送夜宵的外卖员骑车来到丛家门口,那时天阴欲雨,天气还凉着,他穿的是某外卖平台的冲锋衣,戴的是同款的头盔,他显得有些紧张,手里拎着一盒打包好的外卖,在大门口左顾右盼,摩拳擦掌。他回头仰脸时正对监控镜头,留下了一张相当清晰的面孔。
画面被侦查人员及时定格、放大,陶龙跃看清了这张脸,大惊道:“张玉春?!”
联想到在丛颖家积累的那堆外卖盒,刑警队员们意识到这个张玉春可能是常来的,丛家人对其并不设防。画面里,他并没有拿出外卖交货走人,而是被门内的人引进了屋子,监控拍不了门内的情形,但却忠实记录了张玉春离开丛家的时间——凌晨一点。
他在丛家待了整整一个小时。
镜头里的张玉春仍戴着头盔,穿着冲锋衣,他显得慌慌张张躲躲闪闪,匆忙跨上他的摩托,就离开了现场。
及至凌晨两点,一场罕见的暴雨如期而至,将他留下的足印与轮胎痕迹洗刷得干干净净。
再往后的监控画面就呈现了空白状态,因为监控室被人放火烧了,直到所有的摄像镜头都失去画面,李睿也没现身于景江豪园。
看罢视频录像,陶龙跃一拍大腿:“去这个外卖平台的站点抓人,抓张玉春!”
一路上,陶龙跃很自责,也很气愤,甚至由这两种情绪夹击着,浑身发抖。他从方向盘上腾出一手,摸进兜里掏出一包烟,看清是从张玉春那儿拿来的中华,又狠狠将烟盒捏成一团。他不断重复同一句话:“狗改不了吃屎!让我抓到这畜生,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因为无证贩烟的事情,他替张玉春向别的同事打过招呼,甚至张玉春现在这份送外卖的工作,都是他作保介绍的。
对比陶龙跃的怒不可遏,谢岚山却对此持保留看法。昨夜里他刚跟沈流飞达成共识,凶手应该是个身材高大、心机极度深沉的男人,在他们共同的侧写里,凶手应该身材高大、衣着体面、胡须剃净,不仅受过高等教育,还是社会精英阶层。然而这个张玉春,身高刚过一米七,初中都没毕业,他又怎么会以模仿《黑白未错》这样一本定位小众的艺术画册来杀人呢?
“老陶,”谢岚山说,“现在下定论还太早,我跟沈流飞认为——”
“你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监控录像不会撒谎,凶手一定就是那小子。”陶龙跃粗暴地打断了谢岚山,他深深自咎于是自己的失察害了六条人命。
来到外卖站,站里还准备接单子的外卖员们对警察的到来似乎不怎么意外。负责这个区域的外卖员就那么几个,白天有十几二十人,夜里就只有八个人,因为是高档住宅区,喜欢半夜里点夜宵的人本就不多。刑警队员在外卖平台上查看订单信息,确实看见丛颖用手机订了餐,下单时间是11点20分,订了些烧腊与啤酒。
一个老外卖员说,当晚是他用手机抢到的订单,但张玉春非抢着要替他去送外卖,每当天要下雨,他就膝盖疼,所以也就同意张玉春去替他送餐了。
另一个外卖员上来插话道:“只要知道抢来的订单是送去景江豪园的,张玉春就一定会主动要求替我们送餐,反正他也不拿钱,钱还是算我们的,所以我们也都由着他。”
陶龙跃皱着眉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对那家小姑娘有意思呗。我们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不吭声,就自己傻乐。小姑娘人确实不错,不但长得漂亮,心肠也好。小张刚送外卖那会儿,在大雨里摔了个狗啃泥,把给小姑娘的外卖全洒了。小姑娘非但没投诉他,还给他递了一条热毛巾,让他进屋歇了歇。”这个外卖员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们都觉得小张突然辞职是挺奇怪的,但实在没想到他会干出这种事情。”
陶龙跃有些愤怒:“你们都知道景江豪园死了人,也都发现了张玉春的异常,为什么不报警?”
“自己饭都快吃不上,哪有那闲工夫,还当是网上瞎说呢。”外卖员们觉得这警察太凶,配合他工作他还发火,扭头想走,又被陶队长强拦着,打听了些许张玉春的过往。
有一件事令谢岚山印象深刻。前些日子,同站点的一个外卖员丢失了刚从银行提出来的五千块钱,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是张玉春偷拿的,虽然最后澄清了是那个外卖员自己放错了地方,但没有人向张玉春道歉。他们认为他这样的人被怀疑、被曲解,理所应当。
张玉春犯过事,吸过毒,他的十指指纹早就被采集进入了违法犯罪人员信息库。
经过技术人员的不懈努力,凶器上的指纹终于被清晰地还原出来,一经比对,就是张玉春。
第21章 追逃(1)
离开外卖站,陶龙跃得到张玉春的地址,赶去张玉春的出租屋,却发现早已人去屋空。
谢岚山紧随其后,也在张玉春的出租屋里转悠了一圈。张玉春一个人住底楼的单间,20平方米左右,阴暗潮湿,屋子简单刷了层油漆,墙面已有些许霉斑。
看得出这人平时比较邋遢,灶台上散落着盐罐与糖罐,泡面盒与啤酒罐随处乱丢,一张单人的钢丝床上,一条灰白的毛巾被,一眼能看见上头的点点白色污渍,可能是一个寂寞男人自我排遣后留下的东西。
谢岚山微微皱眉,继而向别处探索。张玉春的床头柜上放着几本书,那种地摊上常见的算命书与黄色读物,张玉春中学没念完就辍了学,闲暇之余能看看带字的实体书就不错了,只怕光是“黑白未错”这四个字,他念来都觉得拗口。
这些简直与沈流飞的侧写相去十万八千里。
谢岚山回忆起凶案现场的画面,凶手将六具尸体有序排列,尸僵发生之后,尸体仿佛静置的雕塑,将原画还原得毫厘不差,充满一种诡谲怪诞的艺术美感。
他向陶龙跃提出这方面的质疑,陶龙跃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丛颖是沈流飞的学生,家里就有沈流飞的这本书,很可能张玉春杀了人后看见了这本书,一时起意模仿。”
对张玉春的邻居展开走访调查,听住他楼上的一户人家说,前两天看见张玉春回来过,问他也没回话,匆匆忙忙拿了点东西就走了,此后就再也没见他露过面。
“没有杀人,何必潜逃。”陶龙跃愈发确认张玉春有重大作案嫌疑。确实,他本身就是累犯,偷鸡摸狗的事情干过不少,还吸过毒,对于丛颖则是心生爱慕却求而不得,杀人动机完全成立。
“已经确认嫌疑人张玉春潜逃。”陶龙跃立即吩咐丁璃向上头打申请,要对张玉春进行悬赏通缉。
谢岚山那天记下了丛颖最后订餐的店址,一家叫“潮州好味”的烧腊店,离景江豪园很近,蜗居在富人住宅区的一个角落里,送一趟外卖单程不超过五分钟。在平台后台上能查到丛颖所有的订餐信息,谢岚山记得这是丛颖第一次在这家店里订餐。
谢岚山走进店里,亮明身份。他想夜间生意清淡,老板可能会对这单生意留有印象。
老板说,因为点单的玫瑰豉油鸡没有了,他打电话过去问对方要不要换别的,只多问了两句,对方就十分不耐烦,说了一句“随便什么,快点,晚了我就投诉你!”语气很急,很冲,匆匆忙忙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