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恕牵着王修,让他坐下。王修脸上木呆,眼睛却是活的,眼神映着窗棂的影子追着李奉恕看。李奉恕郑重地从袖中掏出一片……布条。
布条?
李奉恕把布条递给王修:“认识么。”
王修麻木地接过布条,用手指捻一捻。他对衣物一向很有讲究,当年刚进鲁王府便得李奉恕赏赐银钱,一部分给父母,余下的头等要紧就是置办一套衣裳。王修捻半天:“这个不是……光山布?”他昏了头了,抬头看李奉恕,“前几年市面上贵得比肩绸缎,这几年突然销声匿迹。所以?”
李奉恕站在他面前,笑一笑:“河南光山县的布料,声蜚海内外。除了进贡,那几年市舶司点名要求。”
王修心急如焚:“这到底哪儿跟哪儿?”
李奉恕温和:“你知道为什么这几年光山布突然消失吗?光山县,没人啦。”
王修心里一沉:“如何会这样?光山布何等风光,苏杭丝,光山布,光山县这几年又没有遭灾,何至于整县荒芜?”
“谁说没遭灾。”李奉恕缓缓抬起右手,用手指指着自己,定定地看着王修。
王修皮肤柔缓地,起了一层粟。
光山县,遭了李氏皇族了。
光山县整县织布,机杼声震动,百里可闻。四处客商,蜂拥而至。李氏皇族伙同豪商勾通官府,把持钞关,勒索客商,私收商税,光山县人流亡,闾里萧条,房屋荒芜。光山布刚刚有了名气,彻底完蛋。
王修眼圈泛红:“你没想过自己的退路啊……”
“于这些,我是真的不懂,幸而还有跟我讲实话的人。哪天跟我讲实话的人都没有了,我守着大晏等死。”
李奉恕对着王修笑,松开他的手。王修长长吐一口气:“我明白了。你守着大晏,我守着你,也没什么可瞻前顾后的了。”
周烈事先没有声张,低调见了京城戍卫司张敏。上次女真围京张敏表现突出,得了摄政王重视。周烈把名册递给张敏:“鲁王殿下的旨意。”
张敏吸一口凉气:“来真格的!”
周烈没表情。
没到二月,天气阴冷,张敏喝了口凉风,一路凉进骨头缝。摄政王的旨意他是得照办,但这位要是一时兴起抓人,再一时兴起放人,他们这些办差的在京城要怎么办?
“京营三千人配合你。天子脚下,尽量不激起变数。上回抄没京郊建庄人家时有些许经验,这些人都养私卫。”
张敏没吭声。
周烈淡淡看他:“殿下很是赏识你上次围京时死守城门不放人的血性。”
张敏叹气:“这名册上的,我一个也惹不起。”
周烈道:“我也是。反正也惹不起摄政王,两相比较,找个软的吧。”
张敏苦笑:“周将军,你不是这种人,也不必硬要说这种话。你的为人我看着,你是一腔孤勇敢为天下先,我却是个混差事的。我岂能不知道赈灾粮被私卖百姓有多可怜,我家乡也遭过灾,我懂。摄政王的差事,我也当然得办,还得办好。只是今后怎么办,我那一家老小,怎么办?”
周烈肃然看张敏:“殿下说,‘一不负天子,二不负君子’。”
张敏不由也肃静。他沉默半晌,一抱拳:“行,卑职知道了。我一个粗人,能得殿下一声‘君子’,也值了。”
周烈抱拳:“京营在城外待命。吾等此行为国尽忠,清除蠹虫,重振环宇,肝胆可鉴。不负天子,不负君子,不负殿下。”
张敏郑重:“张敏候命。”
李在德休沐,一大早不知道干嘛去了。老王爷在家砌墙,砌两块砖唉声叹气一阵。这墙又被李在德轰塌个洞,破鼓万人捶,破墙重复垒,老王爷如今也认命了,谁让他养这么个东西,还养大了。想起李在德小时候,老王爷心里被愧疚掐着一疼。李在德现在这副迎风倒的样子,肯定是因为小时候没怎么吃饱。孩他娘走得早,老王爷幸而没把李在德养死,凑凑合合这么多年。李在德得摄政王殿下高看,名字进了宗人府,有了个差事。总算日子有希望,也行吧,不求别的了。前几天有个年轻将军来家里串门,气度风采扑老王爷一脸,他老人家也欣慰,李在德总算交了些拿得出手的朋友,不是不着四六的书呆子。
说起书呆子——老王爷又要哼唧一阵。他总算想起李在德一大早跑哪儿去了,这兔崽子找他师父王徵去了。王徵这人也是个怪人,中了举,成了举人老爷,居然被那些外洋鬼佬的书迷去了魂,不出仕便罢了,还带坏李在德!老王爷一想王徵就头痛,哼唧着砌墙,突然听见大门外李在德的大嗓门:“爹——啊——”
老王爷怒气攻心矫健奔出大门口:“你还知道死回来你那个墙……”后半句直接噎嘴里,李在德坐着筐就……飘过来了。
李在德奔到近前老王爷才发现筐下面有几个轮,李在德做筐里摇着手柄轮子就会转。这小子面目惨白:“爹爹爹,帮我把自行车搬进家里,关大门!”
老王爷赶紧帮他把筐往里搬,还挺沉。李在德嘴里捯气,声音虚弱:“爹,摄政王抓了好多宗族的人!”
老王爷吓一跳:“为什么?”
李在德满脸汗:“不是咱们这样没名字的,是有食邑采邑的!”
老王爷和李在德刚把门拴上,外面便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军队齐齐跑过去,脚步震动着简陋的木门板。老王爷和李在德用背顶着门板,感觉到一只庞然大物沉闷地,不容置疑地,奔袭而来。那一声声脚步,踩着他们的心。
老王爷一把把李在德搂在怀里,爷俩蜷缩在门板后面瑟瑟发抖。不是冲他们来的,不是来抓他们的,他们却本能地恐惧。一个姓,一个血源,一条血脉。这种荒诞的感情毫无道理,不可控制。
他们听着军队由远及近,又隆隆开过。嗜血肉的怪兽没有嗅到他们,走了。李在德压低声音:“西北赈灾粮被卖掉了。查来查去查到京城里的人和豪商勾结。有皇族的人,鲁王殿下都要抓……”
老王爷忽然愣了,又笑了。李在德白着脸,眼神涣散:“爹你笑啥?”
老王爷还是笑,还是笑。他笑得很畅快,李在德很久没见自己亲爹这种笑法。
“你爹我是个没出息的,只知道混日子。太祖开恩,咱们李家好歹是出了个盼头。好,好哇。”
李在德听不明白他爹在叨叨什么。老王爷往回走,继续砌墙。一块一块转精心地垒,一层一层,仿佛要垒得坚不可摧。老王爷抬头看他:“殿下要你办的事,要经心。”
李在德吞咽一下:“……是,爹。”
李在德听见又一支军队,穿过长街。
隐隐地,有喧哗。
第36章
高祐元年元月三十,摄政鲁王下旨逮捕所有京中参与私卖西北赈灾粮哄抬粮价人员,超过半数为皇亲国戚。
摄政王旨:一干人等全部押解至京城戍卫司,着有司会审。
京营安静地撤出京城,在城外待命。不必找摄政王求情,殿下谁都不见。十二卫全部出动,背弓带箭扬刀而立,森严护住鲁王府。还没走的冬日寒风在街口徘徊翻卷,不敢近前,远远嚎哭。
摄政王恍若未闻。
李奉恕在家里看账本,看哪里还能有粮往西北运。他手中已经筹得的赈灾粮要往西北运还需人手,以及随行保护的军队。京营不能动,难道要周烈的军队从西北开过来?西北军官,还有谁可信?
李奉恕不出门王修更不敢出门,坐在李奉恕身边跟着翻账册,一脸的“我很忙我很忙不要看我。”李奉恕拈着笔杆子写俩字,不耐烦道:“你有话就说。”
王修偷偷瞄他,他一直没抬头看自己,如何知道自己欲言又止?李奉恕悠悠道:“不想说便不用说了。”
“周烈说让我替他说陆相晟说想要自荐。”
李奉恕蹙眉:“什么乱七八糟的。陆相晟又是谁?”
王修心里有点儿颤。上次周烈举荐了个邬双樨,关宁铁骑出了那事儿。这回又举荐,王修琢磨着举荐的是个文官,应该稳妥一点,要不然才不掺和。
“大……大名知府。”
“嗯。”
王修知道李奉恕不爱提女真人围京之变,简直是扇他的脸。他酝酿了又酝酿,终归把心一横:“女真人南下,大名知府陆相晟自己招募一万人进京襄助戍卫,很有战功。周烈道此人可用。”
李奉恕沉默,王修吞咽,咕叽一声还很响。
“周烈倒是有秦汉名士之气……”这个时候来,还想着举荐。王修以为李奉恕觉得周烈在搞结党营私,李奉恕叹道:“先等我过这一关。”
王修羞愧自己小人之心度老李之腹:“什么一关?”
窗外传来浑厚幽远的钟声。一下,一下,滔滔不歇,是深渊水面之下的惊涛骇浪。王修有不好的预感,他这两天一直心神不宁,那不怀好意的钟声突然成了遥远催命的呐喊。
十二卫的一个旗官跑进来,神情惶惑:“殿下,太太太后开太庙了……”
王修手里的笔掉在桌上。
旗官本能地觉得恐慌,非祭非礼开太庙做什么?都听说过李太后哭太庙要废神庙的事,那这是说……
李奉恕没有表情:“知道了。”
旗官退下去,王修看李奉恕:“老李?”
李奉恕抬头看窗外的天。钟声还在响,乌云阴惨惨地压着,愁苦凄然,被钟声震得几欲落泪的样子。李奉恕放下笔,对王修温声道:“不叫别人了,你帮我个忙。换朝服。”
高祐元年二月初一,皇室宗亲联名向宗人府弹劾鲁王李奉恕骄横暴虐弄权擅政目无宗法欺君罔上,宗人府报皇帝,太后替皇帝同意开太庙享殿,诸王与宗亲会议,取自上裁。
说是“诸王”,京外的王就算了,京内真正的王也就两个,一个鲁王,一个粤王。所以四品以上官员全部到太庙,以示公正。
大晏历代皇帝的牌位被从寝殿请出,迁至享殿。一块块木牌是死者最严厉的眼睛,替死去的人威严怒视尚未死去的君主。
官员们已经被早朝磨练纯熟,悄无声息安静有序地来到享殿面前。享殿大门关着,太后和皇帝还未见人影。以前只是听过神庙时李太后哭太庙废皇帝,不年不节不祭不礼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内阁的阁老随后到,何首辅打头阵,面沉似水走路生风,大红官服拍着官靴。刘次辅跟在后面,再下来是徐阁老。其他官员拿眼睛瞄何首辅,何首辅的脸就是铁铸的,一丝表情不动,也不向率先到达的皇室宗亲们看一眼,站直了就盯自己靴子尖。
享殿台阶下面站满了人,一派死寂。
人群中忽然有轻微的骚动,何首辅终于把眼珠子从靴子尖上挪开,远远看见高大的摄政王走进戟门登上须弥座台阶。人群纷纷往两边躲,正好把皇亲国戚和朝廷官员分开,一左一右。何首辅忽然不可遏制地想,真像一只猛兽穿过稗草地,一路踩着就过来了。
摄政王神色如常,负手站在中间。两边人群都盯着他看,看他身后空空荡荡。何首辅心里微微叹息,从鲁王收拾京畿皇族田庄开始,他预料到这个年轻人的结局。他如何不知道鲁王在干什么——陈规劝,代帝言,平庶政,挽时艰——年轻人豁出去了。鲁王整顿京畿,整顿军务,整顿赈灾事宜,甚至整顿海防,何首辅冷眼看着,一腔血差点也跟着沸腾。读书人孜孜奉国出将入相的梦……何首辅微时,也做过。
最后一个到的是寿阳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生产过后身子发虚脸色发白,几乎架不动翟冠大衫一身珠翠环佩,却不要陈驸马扶着,咬牙双手捧着金圭雍容地一步一步坚定走向摄政王,毫不犹疑地站在李奉恕身后,微微扬起下颌,谁也不理。陈驸马垂着头,也不知道想什么,只是跟着大长公主。李奉恕道:“小姑姑。”
寿阳公主矜持颔首:“殿下。”
享殿槅门突然打开,宗人令喝道:“李奉恕可在!”
李奉恕微微眯眼,享殿中整齐陈列着从寝殿前来的列祖列宗牌位。太祖,太祖往前,太祖往后……先帝成庙。小皇帝刚刚磕完头,被他娘拉着。太后的脸埋在珠翠金坠里面,也是白的。她没看摄政王,直愣愣地看到摄政王身后的寿阳公主。
小皇帝感觉到娘亲握着他的手在抖。
他身边是粤王,粤王垂着手直立,眼睛向下,避免跟鲁王的目光撞上。鲁王忽然一笑:“在。”
宗人令又喝:“李奉恕,跪下!”
铅色的天空压得更低,云层摇摇欲坠。李奉恕问道:“跪谁。”
宗人令沉默,李奉恕追问:“跪列祖列宗,还是跪皇帝陛下。”
小皇帝脸瞬间也白了,他本来就怕六叔,他只能仰脸看的六叔!宗人令死板的声音唱喏:“跪天子——!”
摄政王一解斗篷领扣,斗篷瞬间坠在地上。他撩起前襟,端端正正一跪。小皇帝几乎拔腿要跑,被太后死死拽着。粤王立刻避到一边,整个人沉到影子里面去了。鲁王毫不关心粤王在哪儿,他只对着幼小的皇帝陛下微笑。
小皇帝彻底腿软了。
太后告诉他,他背后是列祖列宗,列祖列宗帮他看着。统御四海富有九州,他是君王,还是天子。
可他现在就想跑!
鸿胪寺卿数落鲁王摄政以来的罪证,一条一条一款一款,小皇帝慌乱中听到好像有什么私免赋税,六叔把陕西赋税免了?他怎么不知道?
全部加起来,就一个意思:摄政王想夺权。
然后再数落鲁王刻薄寡恩断绝人伦,置宗亲血脉于不顾。那帮亲戚小皇帝自己都没认全,太多了!小皇帝神魂快要飞出享殿,鲁王跪在槅门外面,轻声道:“不用怕,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