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慎道:“五颜六色的黑吗?臣不信的,您肯定在骗我。”
玉旻就笑着摸摸他的头,不说话,只是低声嘱咐了一句:“睡吗?若是不睡,过两炷香时间后叫朕起来,离宫两日,杂事堆积如山,朕回去将奏折批了。”
明慎认真问道:“是很重要的事吗?”
玉旻道:“是的,不能拖太久,朕便现在你这里歇会儿。明日最后一天围猎,你想随朕去玩玩么?”
明慎思考了一会儿,摇头道:“不了,我想今天晚上陪着您批改奏折。明天就好好睡一觉,然后回去看看我哥。”
玉旻道:“朕通宵达旦做事,你还是不要跟着学坏了。”
明慎央求他:“就一晚上好不好?臣想呆在您身边,臣不打扰您的,您以往熬夜看书,累了的时候也得小睡一会儿,臣过去,也好准时叫您。”
这家伙还有点骄傲的模样:“我很准时的,以前每次您说过一个时辰叫您睡觉,我从来都没有迟过。”
“……”玉旻经不住他这么撒娇,很快就败下阵来,轻声道,“那只准一晚,要好好睡觉,知道了吗?”
明慎咕哝道:“君为臣纲,什么时候您不通宵达旦了,臣也就能跟着睡好觉了。”
玉旻懒得跟他车轱辘,伸手在他屁股上一拍,道:“行了,朕睡了。”
“等一等,您等我一个问题再睡。”明慎凑过来,探头探脑的,“那个,九色鹿,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玉旻一本正经道:“是真的。”
明慎道:“那您还是不要抓它了,您下次带我来找它,好不好?山在这里,它不会跑掉的,程爷爷说您明年还会带我来的,没有其他人,您说是吗?”
玉旻这才听明白,原来明慎是在这儿拐弯抹角地来找他确认,明年还会不会带他来玩,还会不会像这样有一大群人打扰。他低低地笑了笑,耐心答道:“是的,明年还来,到时候只有你与朕,开心了吗,阿慎?”
明慎得了便宜还卖乖,小声道:“我觉得还可以带上玟玟和巫寒大人他们,我哥也想来玩的。”
这下玉旻不干了:“他们都来了朕就别想安生了,阿慎,你不准说话,此事朕来安排。”
他凑过去吻了吻明慎的嘴唇,而后闭上眼。
明慎也安静不说话了。他其实不困,所以一直都没睡着,就看着落日辉光照进来,将碎金洒在床尾,在玉旻的眼睫下涂抹上温和的颜色,他从金光笼罩看到黑幕降临,等到能听见隐约虫鸣,看见外边的星子闪闪发亮时,他就叫了玉旻起身,给他整理衣衫,和他一并漱口,而后和玉旻共乘,准备回到帝王的营帐。
他没骑过马,也不会,玉旻拉他上马时,他全身僵硬不敢动。玉旻从身后揽着他的腰,单手握着缰绳,带他先去白日玉玟去过的山头晃了一圈儿,夜幕漆黑,唯独月色明亮,明慎生怕马蹄踏空,一路大呼小叫的,玉旻却很沉静,只是将他抱得很紧,轻声安抚道:“没关系,还有点时间,朕先带你来转转。”
他们到了白日玉玟来的那个长满花的山谷。
只是与白日不同,明慎当时担心着小公主的安危,和神官一起拉着没让小姑娘往深里走,这回玉旻却直接将他带去了这片山谷的尽头,走到深处,道路叠成峰峦,一路曲折攀升,最后弯成一枚钩子,勾住了天边的一轮悬月。
玉旻下了马,立在花海中回头看他:“下来,阿慎。”
那马太高,明慎不敢下来,犹豫了很久。玉旻道:“别怕。”冲他伸出手,明慎咬咬牙扑下来,正好扑进了他怀中。
明慎有点好奇:“您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玉旻道:“给马找饲料,听说这儿的苜蓿草长得好。”
明慎瞅了瞅那匹马——男人爱车马,他是知道的,霍冰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买一匹照夜白回来显摆,可惜至今未能如愿。
玉旻的宝马则正是乌云氏养出的那匹青宫,的确神采不俗,俊美飞驰,是明慎见过的最漂亮英挺的一匹马了,它此时正在悠闲地低头吃草。
明慎道:“哦。”
玉旻看着他,最终还是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也是来为你采花的。”
明慎没反应过来:“啊?”
“玟玟今日跑来告诉朕,说嫂嫂至今都没有被皇兄送过花,简直是太惨了——她最近怎么看你怎么惨,朕自然只有将自己检讨一番。”玉旻这么说着,倒当真弯下腰去,开始替他摘花。
他知道明慎喜欢什么样的花——喜欢花瓣小巧玲珑,满满地绽开的,不爱石竹米粒般大小细碎的模样,也不爱雍容华贵的春菊,姹紫嫣红的,夺目亮眼的,一切生动的颜色他的阿慎都喜欢。他给他找到了含笑与萱草,又捡了一些木兰和其他不知名的花朵,兜了满满一大捧,不由分说地都装进了明慎的袖子里。
明慎怕压坏了,于是攥着袖子,两只手也不敢放下来。等到回了帐篷里,他赶紧脱了外袍,开始把花拿出来,仔仔细细地铺开放好,又找玉旻要书:“旻哥哥,我想把花起来,等干了以后还好看的,你有没有可以借给我的书?”
玉旻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什么合适的书本,于是把自己批完的折子选了几本丢给他:“这几本是官风闻奏事之折,缴回留在宫中的,你拿去用罢,若是觉着压得不够紧,可以外出找几个石头堆着。”
明慎接过来看了看,道:“不用了,这样刚刚好。”
他把这些花都洒了点水洗净晾干,而后密密麻麻地用奏本夹起来,最后拿红封条捆了个严实。玉旻边批改奏折边看他忙活,中途还兴致大发地跑过来和他一起做,夹着书本放在炭火边慢慢地烘。
有一年玉旻给他的生日礼物便是一朵压干的木兰花。最初的一年,玉旻很嫌弃他,这个小弟弟在他看来娇气又矫情,看起来像个女娃娃。说话轻声细语的,长得也十分秀气,后来他和明慎吵架,这个小娃娃哭着说过:“我不是故意要长成这个样子的,没有人规定男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娘亲没有教我,她和我爹亲都没有来得及教我就不在了。”
那次吵架的缘由明慎不知道,玉旻却还记得清楚,是有别宫的小太监在背地里说,废太子给自己找了个童养媳,藏起来每天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果然不正经,难怪不是做储君的料子。那时明慎才八岁不到,玉旻被那套说法恶心得两天没吃下饭,连带着也迁怒了小小的明慎。
他觉得哪里看这个小家伙哪里都不顺眼:男孩子的眼睛怎么能这么大这么亮?更重要的是,还时刻水润润的,像一只无辜的小奶猫,说话也奶声奶气的,睡一条小破毯子,都还要娘不唧唧地把褶皱一一抻平,睡醒后再折起来。
后来再想——还会给他缝补袜子,会软软地叫哥哥,拱在他怀里抓着他不放时,夏日虽然闷热,冬天却很温暖。
他便在明慎八岁生日那年送了一朵花给他,觉着这娇气的小家伙会喜欢花,送给他算作和解,明慎果然很喜欢,也忘了记仇,改天又巴巴地过来,扯着他的衣袖喊哥哥。
玉旻想到这里,突然低声问:“阿慎,你的十八岁生辰是不是要到了?”
明慎想了想:“好像是。”
玉旻又问:“想怎么过?”
明慎又想了想:“和,旻哥哥一起过罢。”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决定了。
明慎陪着玉旻一夜未眠,中间玉旻小睡过一次,明慎也守着,给他换汤婆子、添炭盆。到天明时,他其实已经很困了,也因以显得越发乖巧,简直想让人抱进怀里揉一揉。
玉旻道:“快些回去睡罢。”
明慎乖乖答道:“好,旻哥哥,我下午就回去啦,我三天不在家,现在要去看看哥哥,可以吗?我会认真上朝,去御史台工作的。”
玉旻吻了吻他的额头:“好,去罢。”
两个人在帐篷门口前告了别,今日春猎后恰逢两天不上朝的日子,便是三天的别离。两个人谁也没提,一个走了还一步三回头,一个立在原地,始终注视着他,等到明慎第三次回头瞅他时,便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放心离去。
程一多过来替他牵马,看见玉旻仍然站在那里,道:“三日后阿慎便回来了,陛下,您不必担心。禁军统领已经布置了暗卫保护他与霍冰大人。”
“朕不是在想这个。”玉旻看着明慎的背影,轻声道,“朕是在想,阿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乖的?他刚来朕这里的前几年,也是常与朕吵架的一个小霸王。现在倒好,回个家都要跟朕这样小心报备。”
程一多只是微微笑着:“陛下,循序渐进的好。”
玉旻看了一会儿,不再说什么。
他看着地面上细碎飘落的花瓣,想起当年的自己是怎样找到一朵完整好看的木兰,小心翼翼地压在书里,给平日里没少受他冷眼地小伴读送过去的时候,那一瞬间,他看着明慎亮起来的眼睛,什么话也没说,因为紧张而微微捏紧的手指也终于舒缓。
明慎在他面前乖巧的理由,是否或许和他在他面前寡言的理由是一样的呢?
他清楚地知道那天因何默然无语,并不是出于愧疚而是其他,久居黑暗的人陡然瞥见光亮,也是不敢出声的。
第34章
明慎当天晚上赶回了家中。
他本以为三天时间过去了, 霍冰应当看好了病回家,没有想到府邸中依然空空荡荡,只剩他一个人。霍冰没有回来过的迹象, 只有他出发当天去看病时托人捎来的一句话:“郎中说我的情况不算难办, 只是针灸过程漫长,需要多针灸几日, 我在这里养一段时间,阿慎乖,勿念。”
明慎有点愁,他担心霍冰的身体, 想动身去看看,然而医馆远在京城郊外往晋山的偏远地方,单单是来去一趟便要两日不止。他又不好向御史台再请假了——再请下去他就真的要算做消极怠工, 就算是玉旻, 连着两次罢朝,那也是会被言官的唾沫淹没的。
他正在考虑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另一个消息:卜瑜已经回京了。
当天晚上,明慎又收到了卜瑜的信件,说是霍冰一切安好,令明慎不必担忧,明日照常去御史台上班即可,其余情况如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便可以亲自去问他。
明慎终于松了口气,暂时打消了去找霍冰的想法。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告诉了霍冰自己有多想念他,封好后让家丁送出去,自己上床睡觉了。
然而,这封信在多人手中辗转,并未如同明慎分赴辖区的那样,送去晋山东边的医馆,而是绕了个圈子,回到了京城。
卜家宅邸不算大。这个姓氏在卜氏出了一位连中三元的年轻人之前,从未被人注意到过,更早些时候,这家人是从崤山那边迁移过来的,没什么家底。就算如今卜瑜发达了,也依旧十分低调,仅仅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处宅邸,四进院落,挤挤攒攒的,倒是显出十分的烟火气息。
霍冰道:“你家有点小。考虑过换个地方么?”
卜瑜接过家仆送来的信,看了看上边的著名,随手就丢进他怀里,而后对他说的这句话挑了挑眉表示疑惑:“?”
霍冰道:“陛下买了三个宅子给我们家,我去看过,其中一处离宫近,环境也好,卜大人若是想租赁过去,我叫我们家阿慎给您打七折。若是想买下,那就打对折,如何?”
卜瑜道:“若我买下,你能乖乖去看腿么?”
霍冰盯着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卜瑜道:“你这样,我也不知道如何向陛下与明大人交代。”
说是奉旨陪霍冰看病,事实上他们两个人根本没出城。卜瑜起了个大早准备去接霍冰时,就见到这个家伙推着轮椅主动敲门进来了,并且赖在他这里住了两天。
这两天中霍冰也没少干事,蹭吃蹭喝不说,还格外挑剔,早餐必须吃自家门外的把子肉饼和现磨的甜豆腐脑,还必须保证热度滚烫,用霍冰的原话是“要像我们阿慎一样让人由内而外地感到温暖的豆腐脑”。卜家没什么佣人,卜瑜就只有亲自去给他买。
更可恶的是,霍冰废话多得要命,没事就过来找他说几句话,明着暗着向他打听如今的宫中事,尤其是和玉旻有关的事情。
卜瑜被问得烦了,摆出冷脸色对他,隔一会儿后霍冰又会笑嘻嘻地过来找他说话,东拉西扯的,好像根本没发现他不想理他一样。
霍冰道:“这还不好交代?去过了,没治好,就是这个理。我这腿伤了有十二年了,什么名医没给我看过,治不治都没什么区别,还费钱。”
他一面说着,一面抽出明慎给他写的信,粗略看了看后,又从头读了第二遍,而后将其塞进了袖子里。
他不说话时其实看着很令人舒心,这个时候旁人才会发现他与明慎的相似之处——那种安静的气息是如出一辙的,即便容貌并不是特别像,但也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个说法。
卜瑜微微愣了愣。
霍冰接着伸了个懒腰,道:“你不熟悉明家,但对霍家应当是听说过的罢,我祖父在战场上受了伤,后半辈子眼瞎耳聋的,我本来有三个舅舅,但一个都没活下来,都死在了伤寒中,我母亲虽是女儿家,但有着不输给男子的谋略与胆识,不过她在生下阿慎之后便伤到了根骨,只能卧床休养,连久坐都不能……所以你见到的,我们霍家祖传出病秧子。要是我治好了,那不是破了例么?”
卜瑜道:“胡说八道。”
霍冰道:“卜大人便知道我在胡说八道吗?再往上四十六年,人人都祖传病秧子,您不信,随便问一个京中世家子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