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家东西两府的后厨,已经快要把八大菜系的厨子给集齐了。
总厨是个来自四川的胖纸。随着辣椒这种新鲜事物的传入,本就无辣不欢的川菜,一跃成为了大启的社交新宠。
戚一斐却像每个少年人一样,哪怕家里的饭再好,他也会对外面心存向往,并振振有词:“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四川的大师傅是跟在戚一斐身边伺候最久的厨子,娶了戚一斐的寡妇奶娘为妻,成了郡王的奶公。这位奶公官话不好,但做菜的手艺却是一绝。巴结戚老爷子的本事,更是出神入化,比厨艺还高。经常跟在戚老爷子后面摇旗呐喊:“孙少爷,介个样子不得行啊,怎么能和相爷毛起(闹矛盾)?”
一开口,就是冲天的辣椒味。
戚一斐更想出去吃雍畿的小吃了。
“听说京城流行状元糖,”戚一斐哪怕远在边关,也听过它的盛名。要不是回来的时候病了,他回京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去路边买糖,“好吃吗?”
闻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根本就没吃过外面的东西。
“那咱们一起啊。”戚一斐发来这样热情的邀请,他还没彻底去算自己到底增长了多少寿命,只大略的一个预估,就已经够他看七皇子,像是在看一座宝库了。
闻罪却还是遗憾的摇了摇头:“我回宫有事,以后陪你。”
“好。”戚一斐只能依依不舍的走了。
结果没几秒之后,小郡王就又折返了回来,跑的有点快,还差点摔倒,四肢可以说是想当的不协调了。
闻罪还站在原地,不是没有来得及走,只是莫名觉得戚一斐肯定还会杀回来,就像那晚一个劲儿的挥手。事实也确实如此。
戚一斐这趟折返跑,是为了多和闻罪叮嘱一句:“你要是在宫里遇到我阿爷,可千万别告诉他我去吃小吃了啊。”
“那我有什么好处?”闻罪挑眉。
“回头请你吃糖。”戚一斐积极贿赂。
“那就这么就说定了。”闻罪再一次笑开了,他今天这一会儿的功夫,笑的次数就够他过去一年的总和了。他开心的理由,是觉得没想到戚一斐这么舍不得他,连“与人约定下次带东西,好无形中增加一次见面”的传统套路,都拿了出来,“不过,其实你不用这样,我很喜欢和你见面。”
“???”戚一斐有点懵,没明白七皇子这没头没尾的神来一笔,是什么意思,他只能揣摩着语境,回了一句,“我也喜欢和你见面。”
然后,两人这才再一次尝试了分开。
戚一斐登上了马车,最先离开。按理来说,本应该是戚一斐目送七皇子离开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七皇子的座驾迟迟没来,七皇子也一直在催戚一斐早点走:“你我之间,不需如此。”
一般人听到这话,那肯定要继续客气的,但戚一斐不是一般人,七皇子这么说了,他就这么信了。
戚一斐说走就走,却并没能走远,戚家的车夫驱车不过几百米,只拐了个街道的功夫,就再一次被迫停下了下来。
因为狭路相逢,戚一斐遇到了他的对家。准确的说,不是对方单方面把戚一斐当做对家。
戚一斐一开始都没有反应过来对方是谁,毕竟……讨厌他的人多了,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出来加戏。
作为全大启都知道的吉星、天和帝眼中的第一人,戚一斐从小到大,得到的自然不可能只有赞美与好处,更多的还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特别是戚一斐这个木,在其他林眼里,还并不优秀,只是生的好。这可不就遭人记恨嘛。
天和帝在时,没人敢为难戚一斐,哪怕看不惯,也干不掉,只能忍。
如今……
来的这位公子,姓吴,单名一个情字。是傅里当上状元时,那一届的探花。如今也在朝为官,不过与傅里成为摄政王的心腹,已经一步登天的现况不同,吴大人还在翰林院内打转,为日后入阁攒人脉,熬资历。
大启的官场,素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潜规则,想有朝一日能像戚老爷子那样成为大启首辅,站在世界的顶多呼风唤雨,那就得一步步的来。
但每次科举之后,就要这么圈一票人,圈着圈着,翰林院不知不觉就变得十分臃肿了。
换言之就是,这位吴大人能在这个日期,这个点,出现在郊外朝天宫的路上,可想而知他是有多闲。
人浮于事,越来越闲。闲来无事,就要搞事。
而文人的搞事,总是搞的很别致。秉承着“君子能哔哔,就绝不动手”、又怂又毒的精神,连吴情对戚一斐的落井下石,都透着那么一股子神经病的味道。
“殿下,前面的路被堵了。”下人这么来报。
戚一斐皱眉:“怎么回事?”
“吴大人的家丁说……说是在追狗。”下人隔着帘子,小心翼翼的回答,生怕戚一斐不痛快。连他都觉得气氛,更不用说是戚一斐这个当事人了。
“追狗?”
不等戚一斐再问。只听得马路那头,吴公子独特如公公的奸细嗓音,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响起:“快给我拦住那狗仗人势的东西,爷今天就要替天行道,痛打落水狗!”
这样的指桑骂槐,不需要智商都能听出来了。
戚一斐也不用问吴情好好的发什么疯了,就是故意来找事的!戚一斐也是个暴脾气,坚决不忍。可惜,不等他掀帘回一句“落不落水的不好说,但至少好狗可不应该挡道”,再教会吴情一个——“先撩者贱”的人间真理,摄政王的雕玉车架,就已经紧随戚一斐之后,气定神闲的驶了过来。
马踏车停,亲卫势凶,整条街都静了。
一个真.公公的声音,随之响了起来:“哟,吴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这般无故拦街,不懂的提前避让,可是再标准不过的礼仪犯罪了。礼仪犯罪,是一个很特别的罪名种类,在大启已有了十分成熟的体系。不只体现在朝堂君臣之上,也体现在各个阶级的方方面面。
礼仪犯罪,可大可小,处罚结果一直是因人而异。
若这街上,只有戚一斐和吴情二人,戚一斐未必就能用礼仪犯罪来和吴情硬刚,毕竟戚老爷子在朝中的威望,已经随着政权的更迭日渐衰落。
吴情就是见戚一斐终于要落难,这才特意找到了朝天宫,想要当面讥讽。
吴情知道戚一斐是郡王,却自持翰林院的身份,觉得戚一斐想要治他的罪,怕也是不容易,还会让人觉得戚一斐大题小做,甚至有可能还会成为戚老爷子的又一罪证——纵容家人鱼肉乡里,侮辱朝廷官员。
但如今闻罪来了,情况就又不同了,在小的无心过失,在摄政王这里,那都会变得比天大,更不用说吴情这还是故意的。
都不需要闻罪亲自出面,只他身边这个丁姓太监,熟悉的一声之后,就当场吓破了吴情的胆子。吴情一心钻营着想要往上爬,不可能不知道如今外朝内廷都有什么红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摄政王不喜内侍,丁太监能以公公之身,在摄政王身边立稳脚跟,就足够证明他的本事。
“丁公,饶命啊。”吴情差点吓死过去,但他更害怕晕过去之后就更解释不清楚了,只能坚强,连滚打破的带头下马,第一个跪的五体投地,呼啦啦的带着整个场面上的人就跪了下去。
只有戚一斐还坐在马车里,持续懵逼。
这、这七皇子的画风,和说好的不太一样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来自的厨子,这个……真的……在明代,就已经有这个称呼了,简称_(:з」∠)_。
甚至,早在比明朝更远的元朝,就已经叫了。
第12章 放弃努力的十二天:
“大胆!放肆!”丁公公是干唱戏的出身,打小就嗓音洪亮,入了宫后更是不得了,如今直接又突破自我,飙高了一个八度,尖锐道,“你本就堵了路,如今还敢来加剧?快来人啊,给我把他嘴堵上,带到一旁!一会儿杂家再和你算账!”
戚一斐也听出了这是丁公公的声音,却只觉得恍惚,这还是那个刚刚在朝天宫内,对自己笑容和蔼的就像邻宅管家,提醒自己练习也不要忘记休息的内侍吗?!
还可以这么凶的哦。
不等戚一斐恍惚完,丁公公就已经带着白拂尘,一路小跑,亲自颠到戚家车旁。别看丁公公头发斑白,身手却十分矫健,这都是唱武生时打下的好基础。
拥有两幅面孔的丁公公,前一刻还鬼见愁盛气凌人般,这一刻却已经笑的如沐春风,毕恭毕敬的站在车窗下,讨好中甚至略带敬畏:“郡王爷,您没事吧?可被这起子小人气到了?”
戚一斐几次措辞,最后才道:“我没事,你家殿下呢?”
“殿下都好,派小的来问您,要不要过去坐坐。”
这感情好啊!
戚一斐黑白分明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还有什么会比和他的寿命金主,能够同处一室更重要的?吴情找茬算什么,丁公公前后两张脸又算什么?这一刻,在戚一斐的眼中,除了七皇子,其他人都通通不存在了。
马夫为戚一斐打帘,不等他伸手,丁公公就已经主动又热情的凑到了车辕前,想要扶着戚一斐下车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尖,此时却多了一股沁过糖衣的甜腻,根本不曾掩饰对戚一斐的巴结:“您留神,小心脚下,别滑倒。”
戚一斐都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能让把吴情吓了个半死的丁公公,这般对自己。
但是,从丁公公的角度来说,这个世界上能人千千万,但能让摄政王闻罪笑成那样的,却只有一个戚一斐。只今天上午的所见所闻,就足够他押宝在戚一斐身上了,抱紧大腿不放松!
别人都觉得丁公公能入摄政王的法眼,必然是有他的本事的,但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他根本不明白摄政王为什么会对他另眼相看。甚至,都不能说另眼,顶多是觉得被他服侍,比别人稍微能忍耐一点。真的是很少的一点,根本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消耗。
不知道有多少朝中的大人,给丁公公送过礼、卖过好,他却一点都不敢接,不是真的有多么高风亮节、不恋金银,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伸了手,不要说给谁美言了,他自己就准得第一个滚蛋。
从三千红尘里滚蛋,争取下辈子做个男人。
真正被摄政王青眼有加,浑似保命金符的,明明是眼前这位一看就吉人自有天相的征南郡王啊。
看到丁公公对戚一斐的谄媚模样,被押在路边的吴情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明显是在给戚一斐张目撑腰!戚家根本倒不了,至少,戚一斐不会倒。
等看到戚一斐上了后面的马车,吴情这回才是真的绝望了,心如死灰,不过如此。
那马车里坐的能是谁?只可能是摄政王啊。老皇帝中风了,护持不了戚一斐了,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不是还有个金光闪闪的摄政王吗?!连那么反对迷信的摄政王,都卖戚一斐面子,等着他吴情的不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吗?
他也就不用挣扎了,只看将来还有多少和他一样的倒霉蛋就行,莫名的,吴大人心里还有了一丝快意。那些怂恿他来试探的,日后一个也别想跑!
这边,戚一斐已经疾走几步,在丁公公的搀扶下,利落的上了七皇子的车。
四马为驷,八马为辇,七皇子坐的明显已然是最高规格。如果说外表就足够不凡,那么车的内里,便能把外表比的庸俗不堪。低调内敛,暗藏奢华,处处用的都是好材料,以一种赏心悦目的方式呈现。各地特供,有钱都买不到,也置办不起。
戚一斐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和七皇子好好说一下,最终都被咂舌惊叹给挤没了:“你这才是真的会享受啊。”
闻罪不紧不慢,随手用桌上的摆件,遮住了自己正在批阅的奏折,然后这才点头,大大方方道:“风水轮流转,也该我享受一下了,不是吗?”
话音刚落,车身一晃,队伍就再一次辚辚萧萧的走了起来。
戚一斐没做好准备,一个前扑,扑到了前面层层叠叠的软垫上。戚一斐和闻罪的内心,同时都遗憾了一下。
一个撇撇嘴,竟然没借此扑倒七皇子,赚更多的寿命;
一个想的是,特意没告诉戚一斐要小心坐稳,却白白便宜了垫子。
戚一斐在满是棉絮的垫子堆里扑腾了几下,大概是觉得有点丢脸,干脆就咸鱼躺倒,大咧咧的不准备起来了。他只是仰起头,看着七皇子道:“知道摄政王殿下对你好,没想到他对你这么好,连你身边的公公都叫人害怕!”
闻罪错愕了一下,没想到都这样了,戚一斐还没开窍,那可就别怪他了。
“丁公公可是摄政王身边的红人。”闻罪意味深长的看了戚一斐一眼,忽然又起了个话头,“我小时候,常听有小内侍在背后骂你,不就是仗着爷爷(太监对皇上的称呼)喜欢嘛。”
戚一斐哂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随着马车摇摇晃晃,随波逐流,他小时候确实挺熊的。
“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让别人也这么骂我一句?”闻罪说完了他的感慨。
戚一斐一怔,没想到闻罪竟然会这么说,但等想明白了,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用安慰我,我这人皮实的很,随他骂,这种人,我只会可怜他。不过,你说巧不巧,我小时候也有个梦想,最想别人骂我,你不就有几个糟钱儿吗?”
两人看着彼此,同时笑了。
戚一斐这才郑重其事的,给七皇子道了一次谢,虽然他能自己解决,但七皇子出手了,这份情他是承的。
“不用道谢。我相信,没有我,你也会自己对付他。”闻罪摇摇头,阳光从纱帘中铺洒进来,他一半坐在阳光里,一半仍留在过去的阴影中,道,“但我还是想为你出手,让人知道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