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大昭寺前、已经富得流油不需要账本的白衣圣僧,摊开手,掌心的莲花深入血液里,木鱼声淡,他嘀咕:“都说生来就有,非不信。”
景乐十九年。
薛丞相开始慢慢将一些政事,交接给薛成钰。
汉白玉阶层层,天子之下。
他看着一袭藏青长袍,如天上月的长子,从他冷淡眉宇里,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灯华满堂那一夜。
八岁的长乐珠玉,一笔一划的两个字,映照满朝神色惊恐。
笔迹稚嫩而森冷。
想来慧极必伤便如是。
伐燕。
如今秋来九月八。
百花尽杀。
第二卷
第42章 穷山恶水
从京城出发,一路舟车劳顿,足足三天三夜。
临近锦州,山路便越来越曲折,气温也越来越高。
第一次出远门,徐禾心情由最初任务完成的喜悦,变成了长久奔波后的疲惫。
而且,一直娇生惯养京城的徐禾,第一次吃到平陵县普通人家作备用粮的馍馍时,差点吐出来,灌了好几口水才将那股子怪味给弄没,然后一脸血地吃进去。
又硬又干又臭,单从吃食上,徐禾就已经知道了他要去的平陵县,不会是什么富饶的好地方。
肯定又穷又偏僻。
只是为什么皇帝会把他派到这里来啊。
徐禾喝着水,有点纳闷。
派他过来吃苦的?……觉得自己猜到真相的徐禾恶狠狠咬下一口饼。
总感觉他爹有在这里面掺和一脚。
平陵县穷山恶水不假,尽出刁民也是真的。
徐禾半路上遇到了土匪。
平陵县有山又有水。
水是恶水,前几日大雨绵绵淹了堤坝、毁了不知多少人家田亩,修坝之事废了几十年人力物力,也愣是没半点进展。
山也匪山,世代土匪驻扎于此、拦截抢掠过道车马,偶尔还会下山进城放火杀人。平陵县的百姓苦不堪言,只是历任知县都不作为,越发助涨土匪气焰,活生生拖到现在。
拖到都敢公开拦截新任知县的车马。
平陵山上的土匪们都听闻这位新的知县身份不一般,至于怎么个不一般法,他们也猜不到,毕竟他们接触的最大的官就是锦州知府。
听说这位新知县从京城来,几位当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喝,京城啊。那肯定是富得流油,说不定马车都是用金子做的。
于是他们三天前就在这里等,等到现在。
官道上终于传来声音。
一众当家和喽啰都兴奋了、激动了,操着斧头、砍刀、木棍。
从树上、草丛里,蹦跳出来。
声大如钟,横在路中央:“——打劫!”
打劫!
惊起了枝头鸟雀,扑翅飞腾。
抬轿几位车夫身高马大,眉眼冷漠,一点慌色都不见。
徐禾吃着瓜子,乍一听打劫的声音,还有点稀奇。
静立轿边护卫为他掀帘,躬身道:“小公子请先下轿,有些人需要处理一下。”
“哦。”徐禾手里抓着一把瓜子,慢悠悠走下来,边吐瓜子壳边看戏。
土匪们本来,眼里只有钱财。
直到轿帘掀开,瞬间,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
大脑一片空白。
圆润的指甲,葱白的手,细嫩的腕,秀美温柔仿佛轻易可折断。
红裙曳过草地青青,而青青草地上石榴红滚边也款款拂过人的心。
腰肢纤细,往上是优美的脖颈,青丝垂落至腰间,无任何珠玉相饰,已惊艳无双。
美人磕着瓜子,红唇贝齿若风月的邀请,眉甚远山,眼睛如墨,在山林官道错落有致的阴影里,一个抬眸。
他们愿意把命给她。
徐禾吐出瓜子壳,对于一群表情沙雕、身体僵硬的土匪表示有点嫌弃。
啧,就这些人为祸平陵县多年?
平陵县以前的知县战斗力那么低的么,居然搞不死这么一群二十一三体综合征患者。
许久,山匪中的大当家气越喘越粗,硬生生红了眼,“这回财留下,人也不能放过!”
其余二当家三当家也都点头,脑子里被活色生香占据。
徐禾:“……”
默默又磕起一颗瓜子。
沙雕。
护送他的侍卫都是薛成钰亲手所选拔的,皇城内训练有素的御林军。
对付这么一群只靠蛮力和人多的土匪,游刃有余。一阵沙土飞扬后,骨折声、尖叫声,声声刺耳。
待沙尘落尽,一众土匪杂七杂八横到在地上,面色惨白,痛不欲生。
而为首的几位当家则被侍卫死死押着,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徐禾,眼里尽是惊恐。
吐出最后一口瓜壳。
徐禾拍了拍手,走上前来。
大当家吓得屁滚尿流。
徐禾比较感兴趣的是:“你们打劫的事前都不放两句狠话么?比如什么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这种。”
大当家根本就不敢回他的话,美人再美,都没有命重要啊。
徐禾笑了一下,旁边的侍卫长过来,问他要如何发落。
这还要怎么发落。
徐禾看了眼天色,还早,这里离平陵县也非常近了,轻描淡写道:“捆着吧,送牢里。”
隐隐约约听到侍卫对徐禾的称呼,大当家眼珠子瞪得笔直,下巴都快要掉地上!
满脸的不敢置信和惊恐——小公子???公子???男的???
——这种惊悚的认知,硬生生把即将被关押入狱的惶恐都压制住了。
到平陵县的时候是下午,日头正辣,暑气腾腾。
知县府前,一堆人推推攘攘,踮起脚,顶着大太阳往街尽头看。
直到一顶华贵的轿子慢慢驶来,所有人脸上的神情变得紧张、兴奋、忐忑,这位知县是从京城里来的,身份被上头压了下去,他们也不知道,但绝对不是寻常的贵人,毕竟京城二字就已经让他们敬畏不已,那可是天子脚下!
“快快快,来了!来了!”
手举鞭炮的人一点火引,然后甩开,瞬间鞭炮轰啦响,噼里啪啦、好生喜庆。
徐禾到知县府前,差点被那烟味给熏得不敢下轿。
他有点惊讶、难得的也有了一丝紧张,感觉自己责任还是蛮大的。
犹豫了会儿,徐禾掀帘下轿,衣裙落地,美人若玉砌雪雕,瞎了一干知县府前兴高采烈群众的眼。
鞭炮烟尘落尽。
为首的师爷、衙役,傻愣着眼,等了很久后,声音颤抖:“姑姑姑姑姑……姑娘,知县大人在何处?”
徐禾就知道会遇到这种操蛋的事,冷着脸,用少年音道:“这不就在你面前么。”
“……”
咚。
是有人晕倒过去的声音。
新官上任,徐禾还是很有工作心的。他在书房,拿出账本,清算平陵县历年来的账目开支。
算完之后,抬起头来,一脸血:卧槽!这地方怎么那么穷!
是真的很穷,修个坝的条石木桩都买不起。
为什么为那么穷啊?
治水修坝本就是古代农业的一件大事,朝廷基本每年都有拨款下来,虽说这里山高地远的,也不至于一分钱没分到吧。他不信邪,又翻了翻账本,最后得出结论——锦州的河道总督、是真的、一分钱、没给平陵县。
他从桌子里找到了近一叠前任知县上报给锦州知府的信,信里也有询问和催促,但要么就是石沉大海了无音讯,要么就是敷衍了事说朝廷的拨款还未下来。
“……没下来你个头。”
徐禾拿着笔,他心里有股火,但不能发。冷静下来后,按照流程,仿照前任知县的信,他也用自己歪七歪八的字迹写了封给锦州知府,他想把言辞弄得冰冷严厉点,但有限的文化水平遏制了他,只能让他把大概意思讲清楚
不多时,小厮端着饭菜上来了,他战战兢兢把案板放在桌上,声音颤抖:“大大大、大人,该用膳了。
徐禾把信包好,也有点累,低头一看饭菜。
哟,青菜,桔梗,馍馍,少的几不可见的肉沫。
可以的,跟大昭寺上的素斋有的一拼了。
徐禾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默默地看了小厮一眼。
小厮根本就不敢和他对视,吓得差点跪在地上,继续颤抖:“大大大、大人……”
徐禾被他逗乐了:“你们平陵县是不是说话都要那么结巴一下?”
小厮一头雾水,话都不敢说了。
徐禾对他一直不看自己跟避洪水猛兽似的,有点不理解,但也不想欺负小朋友,道:“你先下去吧。”
小厮松了口气,忙推出门外,帮他掩好。
他一出书房门,瞬间被暗处一群人围了上来,紧张兮兮,叽叽喳喳。
“如何,大人表情怎么样?”
“有没有当场摔盘子?——这位大人从京城来的,吃惯了山珍海味,指不定以为我们实在怠慢他呢。”
“怎么样怎么样!”
小厮吞吞吐吐,红了红脸,有点不好意思:“我、我一直低头,没敢看知县大人。”
瞬间遭了一群人殴打。
“要你小子有屁用!”
不过他们稍一回想乍见知县大人时的无边春色容光,也觉得,真的,不敢直视。
第二天徐禾起的很早,山匪的事情可以延后处理,但堤坝之事必须先在解决。不然越拖,造成的伤害越大。
他叫上人,去修坝的地方,进行地质勘查。
他叫来此地的河道史,询问了一下修坝历年来的工况,河道史是一个面白的小生,初一见徐禾愣半天,好久才反应过来,全程低头不敢看脸,默默回答了。
水的流速、岩石的硬度、河床的厚度,徐禾拿出纸和笔,记录下数据,回到知县府的书房,他就开始忙起来了。
为保证水坝不会连着整个周围的岩体一起被冲走,设计大坝时,要考虑的因素很多,防止它滑动、倾覆、浮起,计算刚石受力平衡。
耗费一夜,画完一张受力图后,徐禾算是明白平陵县为什么水灾频多——防渗体破坏的太严重,石堆渗流沉陷太厉害。
他将一切推翻,只留下最基本最基础的数据,扯出另一张稿纸,开始自己设计堤坝。
知县书房里的灯又亮了一宿,府衙内人人心惊胆战,面面相觑。
“这位爷,今天在县里逛了一圈,是被我们……穷怕了么?”
“别不是在收拾东西准备回京吧。”
“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还、还是算了吧。要是大人正在哭就不好了。”
在他们的认知里,这个美人知县来这,估计也只是一时的功夫,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指不定是专门下来受苦的,做不得事。而且那么多年,他们对能干事的知县,也不抱什么期望了。
没了薛成钰在旁边监督,徐禾久违地体会到了通宵的快乐。
当然通宵一时爽,第二天就是生不如死。他困得要死,还要强打精神,出门,随便拦了一个人,眯眼一看,居然就是这府上的师爷。
师爷本来只是路过,毕竟县令府就那么点屁大地方,谁料忽然被人叫住。
少年的声音微有倦意但非常好听。
他顺着秋日里微凉的晨光望去,长廊尽头、檐角下,初来乍到的知县大人修长而白的手里捏着张纸。
平陵县寡淡黑白的建筑里,他石榴红裙艳艳夺目,成了最鲜明的一笔。
徐禾忍着哈欠,把手里的稿纸交给师爷,想了想,嘱咐道:“把这个交给河道史,有什么不明白的,叫他今天晚上再来问我。”可能要睡一天了。
师爷失魂落魄,接过纸,久久不能出声。直到年轻的大人重新合上门扉。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嘀咕:“什么东西,这位知县大人别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他低头,看图纸,整个人惊愣原地。上面的每根线条都笔直,一个大坝的雏形,而旁边,尽是密密麻麻地他看不懂的符号,但从上面,能体会到设计人的良苦用心。
秋风起,掀起他心里的骇浪滔天。莫大的激动和震撼。
平陵县,不,是整个锦州,要变天了。
第43章 前往锦州(一更)
徐禾一觉睡到晚上,出来的时候还神采奕奕的,逮着个小厮问:“那姓李的河道史过来了没?”
河道史大人不姓王么?
小厮微愣,见到徐禾低头,默默道:“回大人,没有。”
“这样啊?”
徐禾挠挠头,有点惊讶,他那一串乱七八糟的阿拉伯数字这人也看得懂,没有丝毫疑问。
太厉害了吧。
不过他刚醒,不太想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肚子有点饿了,就又回书房吃了点饭菜。
吃着吃着,外面忽然就轰隆一声,响起了雷声。
电闪雷鸣,秋雨潇潇,窗户未关,长廊上的冷风便参杂雨滴,扑面而来。
徐禾吃饭的筷子顿了顿,平陵县大坝刚崩,水线好不容易落下,如今这一场暴雨,怕是会坏事。
果不其然,半夜的时候,师爷就冒着雨推门而入,面色惊恐:“大人,杏石村被淹了!”
杏石村是平陵县地势最低的一块地方,离崩堤很近,幸而村中百姓们前几日就已被疏散到了较高的山坡上。
这一回只是加重了灾害,并没有造成什么人员伤亡。
徐禾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站在山顶。
浑浊的河水,形成高墙,越过堤坝,在暴雨中飞旋翻涌,呼啸声响彻嘶鸣。淹了人家百户,各种锅碗瓢盆、倾倒的树木浮在水面之上。
一片狼藉。
雨不停歇。
徐禾后面站着一堆人,是杏石村的村民。孩子嚎啕大哭,衣衫褴褛的妇女低低啜泣,剩下的杏石村的男子们都面色铁青,看着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