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找到我们的?”程央问。
程林生一开始还有些畏缩,不敢拿正眼看他,别扭又闪躲的笑了两声,见程央完全不为所动,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暴露了的事实后,又像是破罐子破摔的有了点勇气,转了转眼珠,竟开始感触了起来,“我走那会你才七八岁吧,转眼都长这么大了,长得可真好,眼睛像我,脸型像你妈……”
程林生说话时背一直佝着,显得尤其没有精神,一件旧的看不出颜色的长袖下,露出来的一截手腕瘦的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他脸上纹路很深,竟仿佛老的远不止他们这么多年没见的时间。
留在程央记忆里程林生的样子早就模糊不清了,十多年后再见,他都不能保证在面对面的情况下能认出他,不知道程乐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不排除程林生主动上来要认他这个儿子的情况。
“你现在有工作吗?”程央打断他,直截了当的问。
“工作?”程林生反应了一会,“有,工作当然有,不然靠什么吃饭啊。”
他一双眼睛睁的很大,但却没什么光泽,不时的看向周围,显得很警惕。
“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程林生笑了笑,“都这把年纪了,也就建筑工地上还肯要我,勉强做个小工,混口饭吃。”
“那钱应该不少吧。”现在就算是这样没技术含量,仅靠出力气赚钱的活,一天少说也有一百二三十,程央看着他反复在衣服上擦拭着的右手,略微眯了眯眼睛,“怎么,养活不了自己?”
“说的容易,现在做什么不得花钱啊,我刚到这来,总得找地方先安顿下来吧……”
程央直视向他,“你还在赌吗?”
“没,早就没了。”程林生因为他这一声质疑像是受了侮辱一般,急不可耐的要跳起来自证清白,“不信你问乐乐,我都跟他发过誓了,绝对没有再去赌,你要不相信,我再发一次也行,有次算次,去了我不得好死……”
“既然这样,那好。”程央从包里抽出一叠现金来,递给他,程林生脸上还有些戒备之色,但显然行动快于脑子,没等质疑他怎么会这么好心的话说出来,手已经准备好了要过来接,然而程央微微往后一收,笑笑,“以后缺钱了,直接来问我要,再让我发现一次你找他,我会立刻报警。”
为什么问自己儿子要这么点钱就能上升到报警的程度,以及警察又为什么会管他们的家务事,程央没说,他相信以程林生的聪明和警觉,应该当下就能听出来。
他把钱放他手里,揽过程乐的肩膀,推着还在愣神的他,转身出了巷子。
学生们拿完成绩单,学校布置好暑期安排的那天下午,从校门口出来,正对着倚在车门边,连姿势都如出一辙等在那里的人不是迟屿,变成了之前匆匆未能见面的蒋明阳。
程央有些意外。
看到他,蒋明阳略微直起身,抬手示意了一下,微微笑道:“好久不见,程央。”
程央走过去,难得的露出了点温和的神色,“你怎么来了?”但还是几不可察的往他车里望了一眼,目光里有些淡漠的迟疑。
蒋明阳看出了他下意识的动作意有所指,却没有点破,“知道你在这里,当然过来打个招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蒋明阳没有迟屿乐观,也没有他在这件事上几乎耗尽心力的执着,所以他确实没有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还能再见到程央,为此这段时间以来心情难得的放松,“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我请你吧。”程央看着他,“赶时间吗?”
蒋明阳笑了笑,摇头,他猜程央应该能看出来,他跑这一趟不是顺路,自然有的是时间。
在他推荐的离学校有点距离的一家本地菜馆落座后,程央点完菜,问蒋明阳要不要来点酒。
“你能喝吗?”蒋明阳问。
“不太能。”程央实话实说,他意思是蒋明阳如果要喝,他勉强可以陪个半杯。
蒋明阳笑,“那算了,茶就行。”
等菜的间隙,两人各自聊了聊近况,虽然骨子里都不是太热情的人,但这么多年没见,以前惯有的相处模式放到现在居然也还适用,就算偶尔有点小冷场,各自脾气和性格的关系,也不觉得尴尬。
选的位子靠窗,程央看了眼外面,转过头来时笑笑,“你是为迟屿的事情来的吧。”
“确实想来看看你,也有一方面他的原因。”蒋明阳放下水杯,迟屿受伤那天他过去接的人,程央必然已经知道他们关系不错,没什么可隐瞒的,“我有跟你提过吗,我现在跟他在一起做事。”
程央往后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
“别误会,我不是为了做说客,劝你原谅他来的。”蒋明阳看着他,略微顿了顿,“顶多算是来试探下你的态度。”
态度?程央微微抬眸,“他不知道吗?”
能说出远远看着他的话来,以及这大半个月确实没再露面,说明之前他说的,他都听进去了。
“一时得偿所愿太过激动,担心他连话都说不清楚。”蒋明阳笑了笑,继而轻叹了口气,“你如果心意已决,真要判他死刑,我一个旁观者的意见可有可无,你听过就算,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蒋明阳确实如他所说,不是为了替迟屿争取他来的,只是以目前他和迟屿的关系,程央估计不会相信,而且最近几次迟屿见完他回来,状态差到好几天都调整不过来,程央在这件事上的坚决与冷漠可以想见,所以就算他这时候转身走人,蒋明阳也觉得情理之中。
程央把在手心里慢慢转着的水杯放到桌上,指尖从杯壁上滑过停了下来,没有再动,也许是隔了这么多年再见,不想因为迟屿的事随意迁怒于他,所以选择了忍让。
也许……对迟屿现状的担忧和不忍让蒋明阳更愿意相信,此刻程央眼里毫无起伏的平静,是他小心试探下,短暂赢来的默许。
第九十五章 醒与不醒
“你走之后他就后悔了。”蒋明阳说。
“一个人跑回乡下他外公外婆的房子里,不吃不喝的躲着不肯出来, 他爸劝不动他, 喊付进过去,我陪着一起。”
“还记得当时推门, 整个房间里漆黑一片, 而他失魂落魄的坐在墙角, 任由付进打他骂他, 一句话也不说,房间里飘了一地的纸, 数不清有多少张, 每一张上面, 都写着你的名字……”
“或许这些在他对你做过的事面前不值一提, 但以我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他这么多年……过的真的非常不好,他一直在找你程央, 无论我们怎么劝, 无论多难, 这九年里他都没有想过放弃。”
“我知道以前的事是他做的不对,怎么道歉都是应该的,或许你没办法原谅, 那也是他罪有应得。”蒋明阳说着轻叹了声,“但他后来对你的用心, 这么多年亲眼所见,我敢保证都是真的, 付进当初那样袒护你,现在也不会再怀疑。”
“没有哪种虚情假意能让人有那样的坚持,茫茫人海,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可他却做到了。”这也是蒋明阳最佩服迟屿的地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道理多少人都懂,但又有几个能真的做到。
期间种种固执和坚守,非常人可以想象,足可见他对程央的感情有多重。
然而年少时明明付出深情,喜欢却不自知,如此妄自尊大的愚蠢,又何止成为加诸在他一个人身上的厄运,蒋明阳有时候想想一样糊涂的自己,心疼程央之余,似乎也没有资格去苛责迟屿。
“他这么多年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找你上,这么好的条件,身边愣是连一个人都没有过,程央……”蒋明阳不知道迟屿有没有说过这句话,但为他做到如此地步,说与不说显然已不那么重要。
“他真的很爱你。”蒋明阳想了想,还是替他说了出来,因为比起迟屿,很多话出自他口,能让程央少哪怕一点抵触,也不枉费他此刻坐在这里,怀揣着的那一点侥幸。
可惜,程央对此似乎并没有多少触动。
目光比起刚才起最大的变化,大概就是微偏着看向了窗外。
蒋明阳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进去,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一次性让他说这么多话,也算为难他了。
他给程央面前的杯子里倒满水,又等了一会,看他还是没反应,决定言尽于此,怎么说他这一趟过来,有大半的目的还是为了程央,“这些他应该都跟你说了,如果你还是不相信,要怪也只能怪当初他真的做太过了。”蒋明阳温和一笑,“我说这些不是为了逼你,别太有心理负担。”
“我没有不相信他。”程央转过视线来,淡淡的说:“只是相信了又怎么样,能改变什么吗?”
“过去不可以,将来呢?”蒋明阳同样看着他。
程央摇了摇头,没有将来,他唯一想过的将来,九年前那一场教训过后,就已经放弃了。
“他现在无论做什么,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了是吗?”蒋明阳问。
程央似乎要说什么,但这个时候服务员过来上菜,原有的节奏被打乱,想开的口就这样停下了,蒋明阳没有再问,以程央目前对这件事的态度,必然不会因为他三言两语就轻易动摇。
“可能你觉得我跟他关系好,说这些话有偏袒的成分。”蒋明阳把菜往他跟前推了推,“或许吧,作为朋友,他这么多年一直这样,我不可能一点不关心他,而且他这段时间的状态,也确实很影响我。”
“我说想来试探你的态度,是想看看你们还有没有和好的可能,如果确实已经没有了,回去我也好跟他说,以前他总盲目乐观,连带着我们也被给了不少信心,总觉得事情还有余地。”
“我们没有好过。”程央这一次回的很快,语气里明显的能判断出来不再让人有难以揣测的成分,似乎是迟屿过去那些虚伪的深情经由别人说出来后更让他难以接受,“以前那种,算不上好。”
蒋明阳略微的诧异过后,明白了他的意思,过去被他一起否定,自然是不打算再考虑将来,也不准备给迟屿任何机会,“那看来是真的没有希望了,既然这样。”蒋明阳笑笑,“我会劝他的。”
“不说了,先吃饭吧。”他拿起筷子,给程央递了碗米饭,“之前出差经过过这里,可惜行程匆忙,几道当地特色菜一直想说来尝尝,始终没找到机会,今天得偿所愿,要多谢你招待了。”
“他家味道还算正宗,平时来的人也多。”程央适时的跟着他一起转了话题,“你多吃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时正值饭点,酒店没有包厢,大厅里人来人往有些吵,好在他们位置偏角落,说话不成问题,程央把几样他提到的菜放他面前,两人吃了一会后,他停下筷子,问:“你跟付进怎么样了?”
蒋明阳略微一顿,然后便苦笑了声,“连你都看出来了。”
听这话的意思,两个人似乎还是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程央有些意外,他以为蒋明阳和迟屿关系好是因为付进,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付进居然连蒋明阳喜不喜欢他都没看出来?
蒋明阳低头在饭上轻轻拨了两下,“我自认为做的足够明显,可抵不住有人装睡不醒。”
“不打算告诉他吗?”程央问。
蒋明阳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说:“他玩心重,对我又有些误会……等过段时间吧,找个合适的机会,我跟他谈谈,如果实在没意思,我不勉强,说到底,是我喜欢他比他在意我多得多。”
如果说刚知道付进是同性恋那会,看出来他的紧张,主动提出搬走是对他下意识的照顾,其他感情还只是处在萌芽阶段未显山露水的话,那年迟屿生日,晚上回来送他上楼,在楼道里抱着他,对着他白皙温热的脖子产生欲望而忍不住咬下去的那一刻,几乎已经是赤&裸裸的情绪外露。
明白过来是因为什么后,他既气付进,也气自己,焦虑迷惘,却又不得不承认,无论怎么装作不在意,情根一旦种下便再难摆脱,于是这一喜欢,就喜欢了将近十年。
可惜这十年里付进对他,始终除了抵触就是漠然,换过再多的人,也没想过考虑他。
哪怕只是将就一次。
不过以他的条件,也确实不需要勉强自己将就任何人。
蒋明阳不介意继续等下去,可如果对方始终看不到自己,坚持越久,只会更显得徒劳与可笑。
“前段时间他一直吵着说要来看你,被我跟迟屿拦下了。”沉默了一会后,蒋明阳突然说道。
“嗯?”程央抬头看向他。
“怕他对你旧情复燃。”蒋明阳忍不住叹了声,“简单来说就是迟屿把他情敌,我把你当情敌。”
突然冒出这么一层关系来,大概蒋明阳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说完他看着程央,两人对视了一会后,竟真的笑了起来,程央反应了会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放下水杯时摇了摇头,跟着笑了。
高二年级七月底正式开始补课,高三更早,暑假没过两个礼拜就开学了。
程乐这个假期没有出去打工,每天都在刻苦学习,因为上次的事,在家里更是变得格外勤快,扫地拖地做饭洗碗他全包了,一分钟都停不下来。
程樱觉得他大概是青春期没叛逆,所以多出来的力气没地方使。
被发现他偷偷给程林生钱之后的那两天,程乐很怕程央骂他,所以不敢跟他有太多交流,晚上睡觉都是等程央先睡了,才敢爬上床,可过了几天见程央没动静,他又开始担心起他不骂他了。
毕竟这样他就不知道他哥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生自己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