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这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走一步算一步了。”
“来吃啊。”史永福吃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劝其他人,“你们这都是要成仙啊?尤其是你,从昨天我就注意到了,你基本什么都没吃。就当是陪我吃个早年饭不行吗?”
他直说自己已经太多年没和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直到今日才惊觉寂寞。
“唉,我娘走了后……就再没这么热闹过了。”他又叫小二上了壶酒,“我真是老了啊。”
酒上来以后,穆离鸦都不用说,史永福就替他把杯子倒满了,“来喝点酒,暖身子。”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客气什么?喝点小酒不妨事的。”
眼看这简陋的宴席要散了,穆离鸦才勉强动了一次筷子,挑的是桌上最素的那盘青菜,“暂时还不知道这群人打得什么主意,不过我总觉得……应该没有恶意。”
或者说没有像那妖僧那般明显得都要溢出来的恶意。
他还要去拿杯子,薛止的眼神就落了过来。读懂了那是叫他不要再糟蹋身体的意思,他勉强笑了下,把手放了回去,“我知道了,不会再喝酒了。”
“一路珍重啊。”
史永福一个人喝掉了大半壶温过的黄酒,酒劲上来,说话就有些颠三倒四。
“我之前还跟你爹说,没准下次他再来我这里,就只能看到间破屋子被人卖了抵债。他听了没说话,让我不要太过悲观。哪里想到居然先走的人居然是他……我还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能长命,看来是我想错了。”
穆离鸦手上一顿,“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史永福哂笑,“我偷偷给你们算了一卦,算你们接下来会遇到什么事,会不会平安无事。”
“不收钱么?”
史永福哼笑一声,“我算是看出来你这小子油滑得很了,比我还喜欢赖账。”
话是这样说,穆离鸦笑了笑,“我怎么可能赖先生的账?”
走之前他给这史永福留了点东西,不说价值连城,起码能让他不必隆冬时节家中连点余粮都没有。
“你小子就吹吧,我信你就有鬼了。”史永福连连摆手,“待会记得结账就行了。”
“那这卦算出来什么结果?”
“这就是最稀奇的了。”
史永福吸取了先前的教训,知道有些话不能直接说,或者说说之前要做点准备,“可能不太好……你做好点准备。唔,我说了,我算出来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
和史永福分开以后,穆离鸦和跟着大胡子他们去停车的地方。
大胡子自述姓何,单名一个尧字,从西北边疆那边来,要到天京去做皮货生意,每年雷打不动往返三次,只要不出大的意外,每一次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我找高人算过了,说是想要路途平安就得多多行善积德。”大约是终于意识到不妥,何尧迟来地解释了一番自己为何如此热心,“像你们这样的旅人,碰见了能帮衬一下就帮一下,也不费什么事的。”
刚刚在史永福的劝说下勉强吃了点东西,穆离鸦的脸色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苍白,“先生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什么大难。”
“你还病着?”何尧将他左右端详了一阵,“待会让素姑来给你瞧瞧。”
在客栈休息的一夜间,马匹都专门有人喂过洗刷过,此刻正精神抖擞地甩着尾巴等上路。
不论这群人的真身是什么,至少皮货商人这层伪装做得不错,到了车辆前便分工明确地忙活开,点货的点货,驾车的驾车,一眼看过去没几个闲人。
分给穆离鸦还是那辆装了一半皮货的马车,上车以后穆离鸦还看到了自己昨天用过的毛毯和手炉,就稳稳地停留在他先前放下的位置。
“怎么这么疏忽大意。”他摇了摇头,同薛止说道,“他们就没想过这破绽都快多得兜不住了吗?”
说完他就听到到外头有人敲门,拉开车门看见是先前在食膳居里就盯着他们瞧的那个古怪姑娘。
之所以说她是个姑娘是因为她身材高挑窈窕,而说她古怪是因为她戴了副素色的轻纱斗笠,将脸孔遮得严严实实。
“姑娘所来何事?”
穆离鸦勉强打起精神应付她。
他目前精力就这么多,之前陪史永福吃饭和其余琐碎就消耗了大半,眼下想着的是上了车以后好生歇息,为接下来的寻物做准备,哪想到又要和这古怪女子交谈。
“何老大让我来为公子你瞧病。公子你脸色这般差劲,等到下次进城再找大夫铁定来不及了,不如就让我为医治。”
这戴斗笠的女人说完也不管他是否同意,自顾自地提着箱子要上车坐进来。
“某……”
即使感觉不到恶意,穆离鸦也不打算让这来历不明的女人近身。
他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和薛止说,比方说昨天请史永福解阵的结果。
“就让她看看。”
反而是向来沉默的薛止反常地开了口。
他鲜少和外人说话,说完上一句后就将注意力转到了那好整以暇的女人身上,“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劳烦姑娘了。”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再拒绝也没什么意思。”穆离鸦叹了口气,“姑娘请上车吧。”
既然昨天能够坐下他们加史永福,今天换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也不算什么事,这素姑很容易地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素姑坐下也不闲着,手脚伶俐地替他将手炉里换上烧红的新炭,又将毯子递给他,让他盖着膝盖不至于着凉。
等到人全部坐稳,领头的何尧吆喝一声,再经过一阵颠簸,马车就开始缓缓向前驶去。
“公子可有请其他大夫看过?”素姑的嗓音带一些沙哑,“我对医理只通一些皮毛,或许无法根治。”
穆离鸦本来就没有指望过她能治好自己,首先还是用同样的借口搪塞,“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先天不足。”
“真是不容易。”她掀开自己的医箱,取出几样小东西,“先让我为公子诊脉吧。”
诊脉的时候,他注意到她手背露出的皮肤不似寻常人般光洁,反而覆满了一道道淡红色纹路,仔细看就像是碎裂的瓷器。
“小时候得过时疫,治得迟了,便留了疤,有些吓人。”她不甚在意地说出自己戴斗笠原委,“不止是手上,脸上更多。”
穆离鸦收回目光,好似真的为此感到抱歉,“提起姑娘的伤心事,那是某无礼了。”
“已经习惯了。”
听着他的脉搏,她凝神思索半晌,颇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公子,你这脉象不像是先天不足,倒像是是中毒了。”
不止是穆离鸦,此话一出,连薛止都睁开了眼,带着几分震惊地看着她。
“怎么说?”薛止盯着她,像是看穿里边有无一丝动摇,“你怎么知道是中毒?”
之前找的那些大夫用尽浑身解数都只能猜测是受寒,开了些聊胜于无的药调养,怎么这素姑就能轻松看出他是中毒?
要么她是真的有过人之处,要么她就应该和那神秘的妖僧有所联系。
“若是先天不足之症,不该如此平滑,应当更加微弱,并时断时续。但这位穆公子的脉象很正常,只是有些凝塞,根本不像是先天不足。”
“是吗?”
隔着层层素纱,穆离鸦都能感知到她那饱含兴味的眼神在自己和薛止身上盘桓。
“本来我还有些不确定,现在看你二人反应,应该真的是中毒了。”
穆离鸦看不透她究竟是哪一种,索性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就算你知道我是中毒,能怎么办?”
“自然是为公子解毒。”她说得轻巧,“不过这车上条件简陋,还是等车停了再说。”
“之前那些庸医都没一个看出某是中毒了的,只有姑娘妙手仁心。”穆离鸦脸上的那点笑意并未漫进眼睛里,一如他对这群人的防备,“那某就等着姑娘为某解毒了。”
她像是根本没听出他话中的讥讽,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公子,可要听故事?”
“听什么故事?”
“不过是些无稽之谈。”她拢了下面纱,露出一点雪白的下颌线条,“也就是旅途无聊才说来好玩的。”
“姑娘请讲。”穆离鸦重新靠回了位置上,好似先前那个冷淡又尖锐的人不是他一般。
“从前有一个人想要看清太阳真正的模样,便用蜡做了一双翅膀,朝着太阳飞去。但是他忘了,蜡做的翅膀注定不能长久,他越是靠近太阳,翅膀就越是被熔化。”
她讲到这里便刻意停住,他懂她了的意思,顺口问了句,“这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没什么,当翅膀完全熔化,这个人不能再飞,就从天上掉下来摔死了。”她的声音渐渐地小了,到这里几乎轻如呢喃,“即便如此,公子你还是要当这个人吗?”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车内只剩下悠长的呼吸和哐哐的颠簸声,很久以后穆离鸦才懒散地开了口,“不好意思刚刚睡着了,你最后说了什么?”
“不,没什么。”她莞尔一笑,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公子若是没听见,就当妾身没有说过吧。”
……
这雪下得比前夜还大,不到日落的时辰天便完全地黑了。
马蹄大半截都陷入到山路里,平日里半天的路程走了好久还不到一半。山中深夜更加凶险,眼见快要到那处通往邙山的陷陡窄路,车队干脆找了处相对开阔的空地安营扎寨、生火做饭。
“你们真的要到邙山里去?”
薛止下车提穆离鸦更换手炉里的炭火,顺带为他煎药,被正在火堆前烤火的大胡子何尧叫住闲拉家常。
“是。”他只是感情匮乏一些,并非真的不通交际,对着有恩于他们的大胡子还算有问必答,“还有多久才能到?”
大胡子往那挂满雾凇的山林间看了一眼,犹豫地问:“恕我冒昧,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有些事只能是他和穆离鸦之间的秘密,薛止想都没想就要拒绝,“这个可能不便……”可能不便告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截断。
“何先生,不要为难我家阿止了。”不知道是不是薛止出来太久,被留在车里的人不放心下来查看。火光中,穆离鸦的眼睛反常地明亮,半点都不像是白天那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年轻人。
“也不是别的什么事,只是家里有长辈病了,怎么都治不好,有神仙来托梦,说到这山中佛塔来祭拜一下、上几柱香就好了。”
大胡子听到他这样说,面色反而更加凝重,“那听我一句劝,这佛塔能不去就不要去。至于这托梦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善类。”他着重了“不是善类”几个字,好似真的是为他们好一般。
“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原委吗?”
大约在穆离鸦的考量里,现在还不是把话说开的时候,他也没有戳穿这何尧,还配合地问起了缘由。
何尧顺手将手中烤好的干粮递了一半给他,让他边吃边听。
“你们是外地来的人,不知道太正常了。我们这样的人常年走这条路,又讲究得多,所以知道的事情比别人多一点也不足为奇。”
“你们要找的佛塔在邙山朝南的方向。宝庆寺,嗯,应该就是这个名字了,这佛塔就在宝庆寺的地界里。这寺里供奉着宝物,听说是面镜子,我也知道得不太清楚,又有大师住持,所以香火供奉一向都兴盛,直到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发生了什么?”
大胡子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似于恐惧的神色,“一夜之间,所有的僧人都死光了,我是说所有的。不是病死,是被妖怪杀光的。”
作者有话说:
太阳和蜡做的翅膀,出自《少年包青天》,至少我是在这里看到的。
可以猜猜素姑的真实身份233
一整个寺里的人都被妖怪杀光了?
寒冷的、没有星星的冬夜里,穆离鸦呼出一团白雾,说话的口气还是那般不咸不淡,“何以见得?你们怎么知道这些人是被妖怪杀的?”
何尧将手中剩下半块干粮就这热汤塞进嘴里,咽下去以后才有些不情愿地开了口,“你们是不知道,最先发现这事的是寺里的香客,那香客打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子血腥味,亏他胆子大又心诚,怕寺里出了什么事无人照应,硬着头皮过去查看,开门就是一摊模糊的血肉,连莲花池里都是血水,差点被吓厥过去。据说官府的仵作说,这些僧人是被什么东西给挤压碾死的……你说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不是妖怪是什么?”
他说完以后谨慎的观察着另外两个人的反应。寻常人听到这般骇人听闻的事情,别说硬着头皮去上香了,没吓尿裤子就算好了。
可这两个人非但不怕,甚至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你们……还去吗?考虑一下我说的?”
薛止膝头摆着他的那把几乎是从不离手的剑。对他来说,再凶恶的妖怪也难敌这把剑中的邪祟。
“如果真的是妖怪,那就更加要去了。”他手腕轻轻一抖,剑便出了鞘,雪亮的剑锋里倒映着他毫无感情的眼瞳。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应该停下。”
穆离鸦沉默地点了下头,像是在应和薛止的那一番话。
先前那般多险恶去处他都义无反顾地去了,这次不过是死了几个人的寺庙,又能算得上什么?
没有等到想要的反应,何尧久久无语,最后还是把手一摊,“不要说我没有劝过你们,那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边的,看什么看,回去睡觉!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赶路!”
他吼散了其他看热闹的人,最后还是对穆离鸦谆谆教诲起来,“你们吃点东西,天冷,不吃饱晚上手脚都是冰凉的,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