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魃亲临,只怕要整个随州都大旱千里,而这一尊旱魃像虽做不到这步田地,但驱逐点鬼雨还是不在话下。
……
再说巷子外头的穆离鸦。
因为林大的一声叫喊破了他留在车上的术法,使得外头的狐狸老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这狐狸老头走得很慢,可再如何慢也就十多步的路程,很快他干枯尖利的指爪就碰到了车辕,然后一点点伸向了已经吓得不会动弹的林大。
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是非常惊悚的一幅画面:这老头一张脸明明长的是人的五官,但又能清楚地看出狐狸的轮廓来,他露出一副混杂着贪婪、饥渴和狂喜的神情,尖尖的指甲都快要碰到林大的胸膛,只等将其撕开,挖出那颗通红的心脏饱餐一顿。
就在他触碰到林大的前一刻,车内的人轻咳了一声,也正是这一声使得狐狸老头迅速地扭过头
“没想到穆公子也在这里?”公狐狸非常谨慎地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最后硬是挤出个扭曲的笑容,“……真是失敬了。”
他的嗓音非常难听,里边还透着点忍耐后的沙哑,而坐在车里的穆离鸦眼皮子都不抬,“怎么,你认识我?”
虽说他在周家宗祠那胎儿的体内的见过这狐狸的,但他半点都不打算把这件事透露给对方。
公狐狸像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就这么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穆家的人谁不认识?真是巧遇啊。”
“但是某不认识你,要不你先自报家门一下?”
公狐狸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立马做出副谄媚神色,“在下只是山野小妖,偶尔出来吃点东西,没想到冲撞了大人物的行程。对不住,对不住。”
不管他表现得多么毕恭毕敬,这谎话都是漏洞百出,但穆离鸦并不打算拆穿,甚至还露出点真情实感相信了的样子,“哪里,明明是某打扰到你了。某只是看你脸色不大好,有些担忧。”
他很有些关切地望着那缩头缩脑的公狐狸,“再靠过来一点,让某好好看看你。”
“是,是吗?还真是……”
“修行不易,要是伤了根本就不好了。”
就在这和气融融的氛围中,公狐狸终于壮着胆子伸过了脑袋。
就在他露头的一瞬间,一抹冰冷的剑光从车内飞了出来,直奔着他的脖子去。
预想中的血花四溅没有发生,倒是有什么长条状的东西啪地落在了地上。穆离鸦甩了甩手腕,不太满意地啧了声,“跑得倒是快。”
差点真的以为对方真的要和那公狐狸精沆瀣一气的林大吓得两股战战,过了好久才敢往那公狐狸消失的方向看上一眼,没想到这一眼就险些让自己丢了性命。
穆离鸦正将手中的短剑收进袖子里,看到林大像是着了魔一般地弯下腰想要触碰那截毛茸茸的断尾,登时厉声呵斥道,“别碰!也别看!”
自打上了车以后,他就从未大声说过话,只除了这次。林大被他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立马扭过脑袋不看,“这究竟是什么。”他脑袋里晕晕乎乎的,想不清自己先前是为何一定要去触碰那一看就不吉祥的邪物。
“是狐狸的尾巴。”穆离鸦嗤笑一声,“算他识相,知道不多废话就跑。”
“……是吗?”
今日以来发生的许多事情对于林大来说都太超过了,他都有些应接不暇了。
“因为某是真的打算要了他的命,再不跑别说尾巴了,连命都留不下来。”
穆离鸦不打算和他详细说明自己为何会对那公狐狸起了杀念,就让他以为单纯是为了救他性命也好。
他们这头说着话,外头雨慢慢地停了。
渐渐地天不再黑得厉害,虽说天色渐晚,但云中仍旧透着点淡淡的暖色。
对于这样一幅场景,林大就差没跪下来。经历过先前那诡异的黑雨,再让他看到夕阳,简直就是恩赐一般。
“我家阿止也快要回来了。”
这一次林大再不敢用什么天要黑了这般理由要走,耐下心陪他等待。
“天黑黑,雨黑黑……”
穆离鸦忽地唱了半截歌谣,林大没听清楚,下意识地张口就问,“您在说什么?”
“就是以前临海那边,走街串巷的买伞郎总是会唱的歌谣。”
“您以前曾在那边生活过吗?”
“从没有过。”穆离鸦摇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某是在江州山间长大的。只是刚刚听到有人在唱,顺带地就记住了。”
说到这里林大只恨不得打死那个那么多问题的自己。他刚刚被吓得风声鹤唳,要是真有人唱歌他怎么可能没听到,既然他没听到而这白衣公子听到了,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答案。
唱歌的不是人。
作者有话说:
歌谣是我编的,不过闽南那边的确有类似的歌谣
“那……”
林大还想说些什么,却都被穆离鸦堵了回去。
“忘了吧,这些东西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反而容易招来灾祸。”
以前那些伞郎大多贫寒,撑着伞在街头巷尾向行人兜售也鲜少有人问津,全靠下雨天卖出去一两把伞才能勉强糊口。
在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当中有些人禁不止开始想,下雨吧,快些下雨吧,只有下雨其他人才会需要雨伞。最初只有一两个人这样想还不算什么,后来这样想的人多了便形成了一种执念,每当有人唱起这首歌谣,在执念的带动下,天边就会堆积起浓密的雨云,真的开始下雨。
对于这些靠制伞为生的伞郎来说下雨是好事,可对那些以出海为生的渔民来说,下雨是非常可怕的灾难。一旦下雨,大海就会化为怒涛的猛兽,张开狰狞的巨口吞噬掉渔民飘荡的小船。
灾祸一起起地发生,伞郎们被愤怒的村民们赶去了别的地方,而这首会招来雨水的歌谣就成了不祥的象征,鲜少再有人提起。
就像今日这场下了大半天的雨,有多少是本来的天气有多少是受了这诡异歌谣的影响,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欸,来了来了!您的那位朋友回来了!”
穆离鸦想事情想得有些入神,听着林大亢奋的话语声,便掀起车窗看了一眼。
巷子尽头遥遥走过来一个人,这人一身黑衣,周身带煞,不是薛止又是谁?
“他要是再不回来,你大概真的要坐不住了吧。”穆离鸦不带讥讽地陈述道。他看得出来这林大面上不显可内心里已焦躁到了一种境界,真的再等下去没准会先一步崩溃。
“哪有的事……咦?”等薛止再走近一些,林大才看到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带了个鬼精鬼精的干瘪老头。
这小老头吹眉瞪眼地把他的车挑剔地打量了一番,最后颇看不上眼地吐出三个字,“就这样?”
薛止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哪怕这小老头当着他的面把车拆了大概都不会动一下眉头,倒是身为车主人的林大先憋不住了,“有种你就别上我的车!”
“不上就不上,说得好像我要求你似的!”小老头扭过头,冲着薛止嚷嚷起来,“后生仔,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
他这话是和薛止说的,但穆离鸦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反问他,“毛石匠,您怎么跟着我家阿止来了?”
毛石匠看他认得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点什么东西,当即就把矛头指向了他,“你这个做主人家的好不厚道,来打听事情就派个下人,还是个愣头愣脑的,说话半天没个反应,也不知道脑子里缺了点东……”
他这话没说完就被冰冷的硬物怼住了脖子,穆离鸦面上还是一片云淡风轻,可连林大都听得出来他生气了。
“阿止不是下人,脑子也没毛病,您要是再这样说那就别怪某不客气了。”
他一贯以贵公子的形象示人,鲜少这么直白地表露骨子里属于妖物的暴戾,而看着被勒得白眼直翻的毛石匠,畅快之余有一部分的他竟然觉得这样不够。
让这个卑贱的凡人流血。有道尖细的嗓音在他脑子里这样说,让这个卑贱的凡人流血,你能够这样做……
“够了。”
还是薛止制止了他的失控。薛止一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一手把毛石匠稍微隔开,“他不是有意这样的。”这话是同时说给穆离鸦和毛石匠两个人听的。
他认命收回手,而毛石匠心有余悸地摸摸脖子,小声嘟囔,“老儿说话是没轻重,可这至于吗?你是真的想要了老儿的命啊。”
毛石匠活了一辈子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他感觉得出来,这看似病弱的年轻人是真的能够直接出手了解自己的性命,“好了好了,老儿和你这朋友道歉,我不是有意要说他呆傻的。”
听到他的道歉,穆离鸦整个人如脱了力一般向后倒去,“老先生,对不住,某不是有意的。”他抬起一条手臂遮住眼睛,“算了,好像这样说也没什么用,有什么事回客栈再说吧。”
他感觉得出来,先前的他非但不像往日的自己还有些向琅雪那样残忍凶邪的妖怪靠近。他大约是真的撑不了太久了。
……
林大约莫是受够了这些神神鬼鬼的破事,一路上把车赶得飞快,将他们送回客栈以后差点连剩下的车钱都不要,就这么撒丫子跑了。
这毛石匠打定主意要黏上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掌柜的那再要一间上房。
对于这样送上门的生意,客栈掌柜的一向信奉不要白不要,绝不可能往外推。
“掌柜的,你这伞是从哪来的?”
穆离鸦问得很随意,而掌柜的当即就变了脸色,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就……这样……那样……不就有了,能遮雨不就行了。”
“说话啊,就问你这把伞是哪来的。”穆离鸦敲着柜台,“若是来路正宗也不在意某这样问两句吧。”
他脸色青白,眉宇间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活脱脱一副就剩口气吊着的病鬼样。可就是这样的他,说话做事反倒带着股旁人不敢违逆的阴狠戾气,让人看了就心生畏惧,“嗯?别不是心虚了吧。”
“就……就小女……小女出嫁前留下的旧物。”
这掌柜瞥到他身后的薛止,看到他手中的剑,登时心惊肉跳,怀疑自己在不说实话会被当场杀了,便绞尽脑汁想出个答案,“是的,是小女出嫁前留在家里的,做闺女时的旧物。”
但穆离鸦哪里是会被这种谎言骗到的人,“不对吧?你要是在不说实话……”他会纵容那白毛狐狸的谎话已是极限,对这普通凡人哪里可能会容情?
“饶了我!”这掌柜的受不住这无言的恐吓,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还是战战兢兢地招了,“是……是我有天在城郊松子坡捡到的。”
穆离鸦长长地噢了一声,再问他松子坡是哪里,这掌柜的除了摇头就是推脱,最后还是看不过眼的毛石匠嗤了声,说破了真相,“说得那么好听,松子坡,不就是乱葬岗。乱葬岗里捡来的东西还敢拿着卖钱,你这心可是比老儿我还要黑啊。”
知道这伞是从乱葬岗捡来的,穆离鸦居然没像普通人那样为难掌柜的,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不过掌柜的正在捂着胸口暗自放心,也没多注意就是了。
在外头奔波了小半天,晚饭都没有吃,毛石匠不管他们,上了桌子先要了半斤切好的卤牛肉,两个烧得红亮的猪蹄膀,就着大口扒米饭,胃口好得根本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人。
反倒是看着年纪轻轻的穆离鸦,还是那样吃了点卖相甚差的青菜就说自己饱了,看得毛石匠直摇头,拿过盘子就把剩下的几片菜叶子也拨拉到了碗里。
饭后毛石匠看他们要说正事,连连摆手推脱,“不说了不说了,老儿被你吓得够戗,要回去睡一觉,心情好了再说,你们明天再来,反正老儿跑不掉。”
知道这事有自己的不对,穆离鸦并未过于催促,“那就好好休息吧。”
到了自己的房门前边,毛石匠扭过头冲着薛止说了这么句话,“后生仔,你好好劝慰一下你这位朋友,他看起来可焦躁不安得很啊。”
回房薛止先是简单说了在雨中见过的一系列怪事。包括姜氏衣铺里的白衣女子、鹤锦、会把人融化成血水的鬼雨和最后出现的旱魃影子,他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穆离鸦听完他的叙述,中途在听到他没有把伞交给那白衣女子时,确定薛止没有哪里受伤,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伞呢?”
“在这里。”薛止将那把雪青色的伞递给他。
穆离鸦将伞拿在手里撑开转了半圈,“伞郎,该现身了。”
他这样喊了一声后半点反应都没有,于是无奈地又补充道,“我知道你在这把伞中。”
听到他这样说,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飘了出来,先是几缕白烟,最后汇聚成了个面目模糊的青年人。
“见过公子。”从衣着和说话的口音来看,这青年人很明显不是随州人士,他不卑不亢地说道,“没想到居然被您发现了。”
听到这鬼影说话的一刹那,薛止便认出这是他在那幻境中只闻声不见其人的神秘伞郎。
他不是那伞郎,打从一开始,他和这藏在伞里的伞郎就是两个人。是这伞郎将他引入了那春日末梢的残景,让他见到了那白衣女子,再让他经历了后面那些事。
这伞郎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
“你……”薛止也如实地表现出了内心的疑惑,“为什么?”
“你依附在这把雨伞里不是简单地为了给人看那些东西吧?”
伞郎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像是对这些事情不怎么上心却又不得不回答,“既然公子都知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承认,我我有别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