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亲眼所见,没人能够相信上一刻还是霪雨连绵的初冬,下一刻就来到了满庭飞花的旖旎春日。
天还是黑的,却隐约有朦胧的光透出来,温暖潮湿,烘得人骨子里都是酥的。天井里那颗梨树差不多要有合抱粗,雪白的花朵开得有些过于繁茂,已隐隐显露出凋零之相。
微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薛止一眼认出这是先前雨中见过的花瓣。不再被雨水冲淡,馥郁的甜香几乎要熏得人醉死过去。
细白的落花如一道帷幕,遮住了前方白衣女子那纤瘦得不堪一握的背影,必须睁大了眼睛才能勉强看清。
薛止的余光瞥见地上堆了一堆东西,好像是坏掉雨伞,破旧的缎面上沾了泥土,看不清花纹和原本的颜色,而竹子伞骨也大都折了,跟垃圾没什么两样的被人随意仍在泥土地上。
“这些吗?”注意到他的目光,白衣女子转过身来,颇不在意地说道,“可能是下人忘了丢出去,不妨事。”
“但是……”
那没有名字的伞郎再度开口说话了。
他没有说完,薛止却隐约觉得自己大致能够猜到他要说什么。他是真的为这些破损脏污的雨伞感到惋惜和痛心。
“妾身只是想订做一把新伞。”她的侧颜清丽,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黑白分明,只有嘴唇是红的,“请随妾身来。”
说完她带着他穿过这大宅子里一重重阴暗的走廊,经过一扇扇灯火通明的窗户,每一方天井中都种着相似的梨树,落花迷醉。
女人的叹息,男人的怒吼,还有婴孩的啼哭……这些属于凡尘俗世的声音都被无限地缩小了,只剩下那沙沙的声响富有韵律地响起。
先前他在那黑暗的雨夜中便听过这沙沙声,直到来到这姜氏衣铺,他才想起这是织女在前日复一日织造时发出的机杼声。
不知道和这白衣女子走了多久,久到他都怀疑一个昼夜过去了,白衣女子才停下,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推开了那扇精巧的铜门,“到了。”
他从未见过这般场景:一匹匹艳丽的锦缎在眼前铺陈开来,在蜡烛的照耀下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光辉,待得久了仿佛身上都会沾上这些矜贵的色彩。
“这里是……?”
为了使这些美丽奢华的布匹不再这般潮湿的天气中发霉,姜家人用尽了手段,而香料便是其中的一种。
花椒、芥子、丁香还有樟木混合起来,浓郁的香气呛得他有些难受,可那白衣女子就像是习惯了一般,连眉头都不曾皱起。
“这里是姜家的库房。”
她将他的全部反应看在眼里,而然薛止都不确定她看的究竟是自己还是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伞郎。
“有些布匹连店里都没有。”
白衣女子走路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飘一般地就从这头到了那头,指着身后那数不清的珍贵衣料发问,“可有看中的?”
玫红的绸缎,碧绿的云纱,靛蓝的丝锦……它们都在这近似于黑暗的背景下散发着幽暗而令人目眩的光芒,薛止就这样从左看到了右,忽地目光定格。
那是一匹洁白的锦缎,完完全全的白,比天边的皎月还要惹人注目,上头的勾勒着的花纹泛起淡淡的银色。
他只看了一眼就再挪不开视线。
“小哥儿,你可真有眼光。”察觉到他的目光,白衣女子掩唇轻笑,“这个便是鹤锦了。”
不知怎么的,他听出她的话语背后潜藏着某些东西,像是痛苦,又像是骄傲。
鹤锦。这就是那扭转了整个姜家命脉的鹤锦么?
薛止木愣愣地站着,想不出要怎样应对。他的确被这鹤锦的美丽给震慑了,但出于谨慎,他不愿将自己的太多情绪表露出来。
可这白衣女子仍在继续追问,“伞郎,你看中着鹤锦不是为了自己吧?就让我猜猜,是为了心上人对不对?”
“毕竟这随州女子没有一个不想要鹤锦的。”
“是。”
薛止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如是说道。
不是伞郎的声音,是他自己的。
“和妾身说说你那心上人如何?”
白衣女子好似根本听不出来两者之间有何区别,“和妾身说说吧,说你是如何恋慕着那个人,又是如何想要得到他。”
心上人?有什么好说的?他正想要这样回答,胸腔中便泛起一股没来由的焦躁。
他似乎有这样多的话想说,每一个字都和那个人有关。
“算了,伞郎,”赶在他开口以前,白衣女子叹息了一声,“能把妾身的雨伞还来吗?”
她撩起头发,他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指上都是细碎的伤口,尤其是关节部分,因为动作过大甚至有些开裂。
那只伤痕累累的素白小手在乌黑发丝的映衬下格外扎眼,她像是感觉不到痛那样,将如云的发丝别到耳后,惆怅地看了一眼并不存在的天空,“马上就要下雨了。”
周遭的环境越发幽暗,就越发衬得她手背肌肤雪白得要泛起莹莹光泽,就像是上好的玉石,不见一丝瑕疵纹路,底下隐约浮起青紫色的血脉。
但随着衣袖渐渐滑落,露出底下的部分,薛止感觉视线被刺痛。
因为自手腕开始,肤色越发莹白却不再光洁,上头布满了伤痕,而更加要人触目惊心的是这伤痕是一层叠着一层的,新的旧的,就像是从许多年前开始便受了伤,但没有哪一日能真的等到愈合,连伤痕累累都不足以用来形容。
看到这样的一双手,他17" 绮夜抄16" > 上一页 19 页, 心尖尖的位置陡然痛了起来。
“马上就要下雨了,要是雨伞丢了,妾身会被夫君责骂。”
“你看上了鹤锦吧,只要把妾身的伞还回来,你心尖尖上的那个人也能如愿,多么好的买卖。”
她还在温言劝说。连鹤锦这样的宝物都拿了出来,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想要他手中那把半旧不新的缎子小伞。
给她吧。哪怕是看在这样一双和他相似的手上,把伞给她吧。
你怎么忍心?你怎么能够忍心?迷迷糊糊间,薛止松开手指,手中那把轻巧的雪青缎面小伞就递了出去。
见到自己的劝说生效,白衣女子笑得越发温柔,“对,就是这样,伞郎,把妾身的伞还回来,这样妾身下雨天就能够出远门了。”
眼看她就要拿到雨伞,薛止的脑内陡然响起这样一句话。
阿止,你要切记,时时刻刻打好伞。”
这是穆离鸦曾和他说过的话。
“抱歉。”他缩回手,摇摇头,不看女人瞬间灰败下来的脸色,“这把伞不能给你。”
他握紧手中剑柄,用力得都到了疼痛的地步。只有疼痛会让他感到清醒。
——迷魂之术最易对那些魂魄不稳的人生效。
为什么先前那一瞬间他会把她当成了自己心底的那个人?
明明哪里都不像。哪里都不像。
“为什么?”
本来快要拿到伞的女人登时换了副面孔,“为什么不肯把妾身的伞还来!?”
她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为何要中途反悔。
但薛止本来就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对于她的悲切也只报以冷眼,“你说过的,要下雨了。”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一刹那,天色再度变得晦暗。
呼啸的狂风卷着墨色的雨云,远处传来隆隆的雷鸣,风中挟着浓厚的水汽,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要下雨了。他们二人同时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满是绸缎的库房消失了,他们再度回到黑色的天井里,头顶是开得荼蘼的梨花树,脚下是细细密密一层洁白的花瓣。
第一滴雨落在地面,留下一个暗色的点。
不用任何人提醒,薛止撑开雨伞稳稳地打在头顶。
和先前在巷子里时一样,雨水一滴都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而他对面的女人就不一样了。
她完完全全地暴露在这场诡谲的大雨之中,双臂抱紧,指尖陷入血肉中,仿佛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啊……!”她发出一阵绝望的嘶吼,那声音中饱含巨大的痛苦,仿佛天上落下的不是雨水而是刀子。
“我的伞。”她无比怨恨地看了薛止一样,面孔不复先前的清丽,“都怪你,不肯把我的伞还回来。”
淋到雨水的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一直烧得露出底下猩红的血肉。
很快她就被这诡异的雨水腐蚀得只剩一团红色肉块,而这蠕动着的红色肉块还在模模糊糊地重复一句话,“把我的伞还回来!”
薛止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若是将伞交还出去,那么变成这幅惨状的就会是他自己了。
“这不是你的伞。”
再过了一会,连肉块都不复存在,只留下一摊腥臭的血水。
看着一个上一刻还在和你言笑晏晏的人在眼前一点点被腐蚀成血水,绝大多数人都再难以保持冷静,可薛止少了一魂一魄,又天性凉薄,并未露出太过惊诧的表情。
说难过也不是没有,可都太过潦草,好似是其他人的悲喜被草率地投影在他身上,淡薄都快要难以分辨。他就这么站在这片漆黑的天地里,来去的路都消失不见,孑然一身,孤独得都有些茫然了。
那柄雪青色的缎子小伞在他的头顶撑起,硬生生将大雨隔断,他也自然不会将手伸出伞的庇佑范围去试探这大雨的怪异之处。
这雨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巧合,好似他脑内刚有了个要下雨的念头,雨云便从远处飘了过来,下起了这场可怖的黑色大雨。透过哗啦啦的雨声,他再度听到远处若有若无的机杼声混合着女子的欢笑声和男子的狎昵说话声,像是隔了许多年的一场绮丽梦境,梦醒以后只留下这么点悠长的余韵。
“天黑黑,雨黑黑,瘦骨伞,似花团……”
先前那伞郎唱过的歌谣再度响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单一的男声而是许多孩子的声音,他们起初唱得乱糟糟的,一点都不整齐,后来一点点统一起来,就像海浪的涛声。
他们越是唱这首歌谣,雨就越是大,慢慢地薛止都快要看不见伞外头的天地是怎样的,只能看到白茫茫的雨丝。
对此薛止担忧地抬头看了一眼雨伞,他不愿去想若是这把伞也毁坏了,那么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事实上也和他想得差不多,这把伞差不多将要到了极限。就在细瘦的伞骨因快要无法承载暴雨带来的巨大压力而崩塌,他忽地听见了一串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到近地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脚步声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倒像是什么野兽在地面上迅疾地奔跑,但比起曾经在山间听过的猛兽奔跑似乎又单调了那么一些。这脚步声的主人不畏惧大雨,反而在雨中横冲直闯,好几次薛止都能清楚地感知到,某种不像是妖邪但又绝非善类的凛冽气息擦着自己的身子经过。
与此同时,那越发急促的歌谣声戛然而止,甚至连最后一个音符都来不及收圆了。
“啊啊啊!”远处那群看不见的小孩被这狂奔的东西冲散了,四面八方都是属于孩童的细碎脚步声,仿佛踏着水花快速奔跑,直到消散不见。
没有人再唱那首招雨的歌谣,那看不见的猛兽也渐渐消停下来。薛止虽然看不见,可是他能清楚地感知到,那东西走之前给他指了个方向。
雨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小,而循着那东西走前指明的方向,薛止看见了一条路。
或许换个情景再说是路也太过敷衍,但这的确是他能在这天地一色的诡异幻境中看到的最像是路的东西。提着一把无处发力的剑和一柄残破不堪的雨伞,他甚至没有分毫犹豫就走了上去。
比起来的时候,这条路真的不算多么长,他走了没一会就看到属于外边的晦暗天光,再周遭环境的映衬下居然还有几分刺眼。
等他再度站在那条破旧的雨巷里时,他甚至都没有一丁点实感就找见了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地。
先前给他们指路那人说得没错,只要把这条巷子走到头,哪怕是个瞎子都能找到那毛石匠铺子。不为别的,因为这毛石匠的铺子实在是太过显眼:两扇破柴门,左侧挂了副牌子,上头歪歪扭扭写着毛氏石刻四个大字,然后左右一边一尊威风凛凛的石头狮子,真是随便人用看的用摸的都能找到。
可经历了先前那一遭的薛止没有贸然上去敲门,可还不等他验证自己是否从一个诡谲的幻境落到另一个,虚掩着的柴门倒先开了条缝,露出半张干瘪的脸来。
“有人来了?”
指路的人说过这毛石匠一把年纪了还没成家,那么这门后生了副细瘦眉眼的小老头就是毛石匠本人了。
他的五官透着股市侩的精明劲,留着的两撇小胡子随说话的动作一翘一翘的。
“你在我家门口做什么?”他皱着眉头把薛止上下打量一遍,“没事就快滚,别挡着我做生意。”
就算薛止不挡着,他这院子都快称得上门可罗雀,半点都跟做生意三个字扯不上关系。但他像是对此无所知觉般,眼珠子往外一瞪就开始说瞎话,“你还不走?还不走老汉我可就报官了。”
“小伙子长得人高马大的,没想到做事这么无赖,你还要脸不要!”这头他装腔作势地感慨,那头薛止已经越过他聊胜于无的阻拦进到院子里。
院子不大,因为堆积着各种各样的石雕而更加难以寻找到空地落足,薛止一进到里面就有几分怪异感。
这份怪异感一直持续到他看见院子左侧那尊石雕。这石雕模样相当古怪,人面兽身不说,拢共只有一手一脚,做出副贴地奔跑的模样。
薛止在看到它的一刹那便认出它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环顾院子四周,干爽得不像是从半夜起就一直下着雨的样子,而之所以这院子还能保持干爽,问题便正出在这石雕身上。因为它雕的不是别的,正是是旱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