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爸爸教给我的。”云祈抱紧那匣子,仿佛跟抱着玩具熊似的不想让其他人插手,只垂眸冷声道:“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会做这个了,不劳你操心。”
她回头望了他一眼,突然动了些心思。
唐以对金国干涉太多,而且在不断地调和金国内部的矛盾。
有他在,自己的全盘计划极有可能被扰乱。
——这个人,留不得。
唐以被她这冷不丁地一盯,下意识地看了几秒她的脸,又把视线强行移开,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还没等他再说句什么,云祈又匆匆地抱着那匣子回了正殿中,完颜雍人影都没看清楚就见她直接匍匐在地,行云流水的行了个大礼。
这个女人……当真对磕头跪地都没有半分的羞耻了。
所有的举动都是有动机的,纯粹到妖异的地步。
“微臣力气体力不够,还想讨要个男奴。”她伏在地上,一板一眼道:“望官家恩准。”
刚才还一口一个你我,现在又知道自己是微臣了?
完颜雍皱着眉沉默了几秒,开口问道:“你要那魏原?”
“嗯。”
第75章 唯物
辛弃疾是搭乘临宋贸易的车队进入临安的。
他带的东西不多,几本临国的初高中课本和日用品,此外便是青玉送的一个双肩包了。
当初被撞时穿着的那套衣裳,和自己从前的行李全部都在,柳恣把自己的行李箱之一送给了他,权当是留念之物。
下车的时候,那青年看向喧闹而繁华的街市,露出欣喜的笑容来。
虽然路上耽搁了一年,可总归还是到了心中向往的地方。
从东青门向西进入内城,穿过妙明寺和盐桥便到了文思院。
按照求贤令里的说明,朝廷在这里设置了专门的官署,负责接待自扬州逃回临安的各路贤士。
辛弃疾顾不上先找落脚的地方,迎着飞雪一路找了过去,一眼就瞥见好些个人从那官署里出来,手上还拿着些碎银贯钱,脸上都露出快活又得意的笑容。
——是这里吗?
他抬起头,深呼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大步的走了进去。
陆游对此事相当重视,加之皇上本人的授意,最近几日都在这里亲自坐镇。
他本身能力过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是来借机蹭些好处的无赖流氓,哪些是确实对临国有所了解的扬州人。
队伍排的不算很长,很快就有一个青年背着双肩包拖着箱子走了进来。
在看清他身上那些绝对不来自于金宋两国之物的东西时,陆游目光一滞,猛地站了起来。
他直接越过那青年前面排着的老百姓,快步走到了那人的身边:“阁下也是自扬州来?”
辛弃疾发觉他的目光凝视在自己的包和箱子上,哑然失笑道:“是,为报国而来,还请大人听我解释。”
“好说——好说,不必多礼!”陆游直接扬起了声音,吩咐左右的小厮把其他人先招待到旁边去登记姓名事项,眼睛依旧凝在辛弃疾身上的新奇东西上面。
他等得就是这样的人!
那些只会空谈的,没有任何用处!
这人既然能拿到临国的珍奇之物,相比在扬州城混出些名堂出来,必然懂临国那些妖异之处的种种玄机!
辛弃疾没想到这位大人会如此热情,自己反而更拘谨了一些。
他们两人转入无人的内堂,旁边有小吏过来记录情况。
“本官乃枢密院编修陆游陆放翁,”陆游坐在主位上示意小厮看茶,语气和蔼而亲切:“怎么称呼?”
竟是那才智双绝的陆放翁!
辛弃疾下意识地怔住,意识到正事要紧,忙不迭行礼自报家门,然后当着陆游的面打开了自己的背包和箱子。
他由于在临国生活了接近一年,使用拉链和密码锁都自然娴熟,而旁边的陆游看他如此操作的时候,眼睛都是直的。
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
“在下生于山东,及冠之际想要南下报效朝廷,路上被临国的车碰着了。”
“碰着了?”陆游参加了上次的会议,以为撞他的是那棘刺满身的钢铁巨车,惊骇道:“竟然没有死?”
辛弃疾笑着没有解释有关刹车的那些说辞,只引导他看向箱子和耽美文库里的各种东西。
“临国的元首吩咐人把我安排在他的别邸之处,见我有意学习他们的奥秘之学,就放任我浏览资料典籍,还安排了个官职——做了有半年左右。”
陆游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见他落落大方一片坦率,心里反而生了些怀疑。
莫非,这是临国派来的探子?
这临国,既然能千里传音,招鬼守城,那安插些宋人模样的人进来,岂不也是易如反掌?
他神色一顿,半晌问道:“做的什么官?”
“农业局的书记,帮忙整理利于生产的资料,以及跟着局长进行调研和记录。”辛弃疾内心还在为见到陆游本人激动不已,态度更加直率而热忱:“这些东西都是我离开扬州之时,临国元首亲手赠与我的。”
陆游看了眼那箱子里五颜六色的各样东西,只觉得越发奇怪。
他沉默了几秒,又露出笑容来:“不如,你随我去面见圣上——此事关系重大,陆某不敢擅作主张。”
“面——面圣?!”辛弃疾惊讶道:“当真可以么?”
“随我走吧,”陆游笑道:“这些东西也带上。”
赵构这头还在看监控室里的画面,仆从刚端了新炸的薯条上来。
临国人说这土豆的种植技艺复杂,暂时不方便给予他们种子,只赠送了一部分作为给帝王的礼物。
这监控虽然着实花了些代价,可完全值得——
他现在不仅可以看见后宫三处的实时情况,还能监视枢密院和中书省那边的人员往来。
这——这当真是,从未想过的好事!
便是西王母之镜,也未必能有这样清晰而又色彩鲜明的神镜,更何况还可以同时监控多处!
临国人并没有告诉他还能装窃听器,所以赵构便以为这镜子只能视物,却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后宫里那些推搡折腾,如今都能被实时的反应到镜面之上。
玻璃进口之后,赵构才终于每日都看清自己的真实面貌,不再注视那模糊的铜镜。
而这显示屏通上所谓的监控之物以后,他还能看见皇后在声色俱厉的罚妃子跪下,看见枢密使里有一泡鸟屎浇到哪个大臣的头上,甚至是谁在偷偷的从怀里掏出些点心来吃!
赵构虽然惋惜不能把那些电影电视都搬回宫里来,但此刻他坐在临国人帮忙搭建的监控室里,感觉就像是在看前朝后宫的直播一样。
——以至于上瘾到从睡着到睡醒都泡在监控室里,没事基本不出来。
太监一看是如今当红的陆编修带着人过来,忙不迭堆着笑让他们稍等,一路小跑着去找皇上。
一听说陆游带着个临国通回来,赵构马上就精神了。
他越接触这临国的东西,就越想把这城给拿下来。
要知道,东西再好那都是别人家的,抢回来才是自己的。
别人家要全是宝贝,那索性占了最好。
临国看似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上能唤龙驭鸟,下能招鬼弄雾,总该有点弱点吧?
辛弃疾第一次来这临安城,也第一次进这内宫,总算能感受到那种诚惶诚恐的本能情绪。
时隔一年,他终于再次感觉到了久违的等级之分。
在临国,元首与常人无异,高官和普通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只是上班时会穿着制服,但并不算华丽别致。
无论是楼房、饮食、说话方式,都不会有繁杂的讲究。
可这里不一样,这儿是宋廷。
“愣着干什么,跪啊!”陆游小声道。
辛弃疾怔了一下,低着头看着那绛纱龙袍,缓缓跪了下来。
异样的感觉开始在心里滋生。
他是草民,皇上是天子,按照规矩,一个该跪在堂下,一个应坐在高处。
赵构和颜悦色的吩咐两人免礼,眼睛同样注视着那行李箱和背包。
陆游忙不迭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表示一切由皇上审问和定夺。
“他们临国人——唤你去做官?”
“回禀陛下,”辛弃疾低头道:“草民没有正式的官职,是属实习——即过去参与基础的工作,有观瞻考察之意。”
“实习?”赵构诧异道:“农业的官——实习什么?”
这农桑之事,无非就是计算赋税种种,总不能跟着拔草浇粪吧。
“还有,朕有一事一直不明白,”他的身体微微往前倾了些,语气里困惑而警惕:“这临国的东西,怎么就量产富足而物价便宜?”
辛弃疾虽然在临国呆了一年,却也没忘了规矩,再次行礼,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从养鸡场的构造、粮食作物的改良,到会议制度和审查方式,辛弃疾解释的通晓清楚而深入浅出,听得君臣二人都颇开了眼界。
他所说的这一切,都如同天方夜谭。
“把鸡困在笼子里——四十天就可出来一批?!”陆游震惊道:“四十天?!就可以把鸡苗养成肉鸡?!”
辛弃疾点头道:“草民不敢说谎。”
他见皇上和陆大人都一脸空白的看着自己,明显是还在回味这其中种种的难以理解的地方,又解释道:“临国子弟不读四书五经,而是经世实用之学。”
“不读四书五经?当真不读?!”赵构捂着胸口道:“朕之前就听说过这消息,一直不肯信——总不可能是从扬州回来的人都铁了心的骗朕吧!”
辛弃疾心里也知道这番话对于他们而言有多不可思议。
自己虽然是儒学教育长大的,但报国心切,所以文武兼修,被武学师父教导出兼容并包的进取之心,才会如此积极的学习临国的新知。
可无论圣上还是陆大人都未曾接触过这一面的事情,想要理解确实很难。
“陛下……要不,看看课本?”
——
赵青玉那个熊孩子的原话是——“要不你拿着小学课本给你们的皇帝扫个盲吧。”
这话放在临国没什么问题,放在宋国那是要杀头的。
辛弃疾当时心里一笑,没想到如今真的成真了。
宋国也好,往前的春秋战国汉唐也好,等级分明到了无论对错的程度。
上位者,也就是长者、尊者、贵者,是没有错这个字的。
下位者不能公开的指出他们的过错,不能与他们公开的讨论事情和方案,更没有参与权和质疑权。
到了宋代,会议也永远是上位者发号施令,参与会议的下属们唯唯诺诺的称是便是了——绝不可能有人能如临国人一样积极讨论这政策该如何修改完善,说话都要万般的小心。
因此,忠臣在直言进谏的时候,幸存者被明君容忍提拔,继而青史留名。
而不幸者早就以违逆乱上等种种理由驱逐又或者杀戮,骨头早都烂在泥里了。
哪怕到了现代,这种情况也十分普遍。
和一些古板而又要面子的老辈交流时,你针砭时弊,他说你顶撞犟嘴,你引经据典,他说你胡搅蛮缠——
根本就没有办法交流。
资历、年龄、身份,每一样都可以压死人,这些人根本不关心讨论的事情到底真相如何,或者最终该如何解决问题。
他们本质上关注的,只有绝对的话语权。
这些事哪怕没有人教,辛弃疾自己也懂。
他每次在临国感受到放松与无拘无束的时候,心里都在反复告诫和强调宋国的规矩。
在那里生活的太久,他一直担心自己回了宋国以后会因为散漫无规矩而成为异类。
还好没有——至少伪装的非常到位。
几本书被献到赵构面前,下头的人依旧神情恭谨和顺。
赵构低头翻了几页,虽然大致看得懂形态奇怪的简体字,但压根没看懂这一行行字都在说什么。
这倒是奇了。
临国的书,封面光滑如丝绸,印字无油墨之迹却清晰端正。
更奇怪的是,每一页都是彩色的,仿佛专门让画师一页页的涂上颜色了一般。
“物……理?”
赵构皱着眉翻了好几本,眼睛盯着那彩色小人和图片有些移不开眼睛。
这都是怎么印上去的?
“化学是什么?”
辛弃疾思索了一下,解释道:“临国的学问,总分文理,所谓理与宋国道学不同,是研究万物运行规律之理。”
“道学不也是么?”陆游反驳道:“老子的《道德经》讲的就是万物之理,你没读过么?”
真不是一个东西……
“他们所研究的,是蜡烛为何可生火,云端为何会下雨,物体为何会坠地,”辛弃疾略有些费力的解释道:“而这些事情的本质,可以在理解之后进行运用,比如临国人可以自行降雨,而不是靠巫蛊之术。”
“什么?!”赵构瞪大了眼睛:“他们——他们连下雨打雷都能控制吗?”
那还打个屁?
什么宋国金国,直接投降归顺不就完了吗?
陆游在旁边神情越发严峻,直接冷哼一声开口叱责道:“你这都说的是什么浑话!”
东西会坠落,是因为重!
云端下雨,是因为龙王与河神在作法!
至于蜡烛能生火,那是因为本来就可以生火!
辛弃疾被他这一声骂止住想要说的话,只按着规矩沉默不语。
“稼轩,你虽然生于山东,可祖辈都是宋人,你生是宋国的人,死是宋国的鬼!”陆游上前一步,神色更加严厉:“在圣上天子面前,你还敢谣言妄语,是被临国的人灌了迷魂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