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被风吹得微微一跳,差点就此熄灭。
“您这些年里结算和驱逐了太多人,恐怕自己都记不清了。”汤思退把棋盘推到一边,起身渐渐靠近了他。
“而有多少至亲和挚友在为此怮哭号丧,官家恐怕也一概不知。”
“你——你就好到哪里去了?这些人不是你跟朕一起逐走的吗?!是你!你哄劝朕东南安稳不必忧惧!”赵构嘶声吼道:“如今却又反咬一口,全成了朕的不是?!”
“我不这么说,还能活到现在呀”汤思退抬手卡住了赵构的咽喉,眼神冷厉到了极点,可声音却如曾经一样平和温顺,连半分戾气都听不出来:“皇上年纪大了了,这病来如山倒,杏林圣手都救不成,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那两位来之不易的小皇子,微臣会替您好好照看的。”
第158章 天罚
青州作为关隘之重,哪怕是凌晨夜里也全面戒备,是宋国久攻不下的区域之一。
不仅城墙修筑高度远超于其他城池,且将军为金国里战功累累的张勇,还缴获了宋国的大批投石车、火箭等一概军需。
这青州坐拥良田清河,只要守得住城门,哪怕是被困在城中数年也不愁吃穿。
两年前金国大荒,靠的还是这一带的赋税顶上去的粮食。
赵构当初让虞允文带着兵过来试探了两次,见那人多城固又战车密布的架势,直接取西道北上了。
眼下正是晌午,太阳毒辣的人睁不开眼睛,可风又自衣底袖间阴嗖嗖的掠过,这乍暖还寒的深秋当真让人不太舒服。
一众士兵们刚在城墙上换了班,见那几个管事的下城墙喝酒去了,便开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青州部署了近三万的城防,倒不是忌惮那宋国。
宋国的车是挺厉害,可再厉害也只适合两军相接,压根撞不垮这红土粘米黄泥里三层外三层砌上去的实城墙。
他们这么多人十二时辰不休的守着这里,防的自然是临国。
金国在和宋国这两年的战争里,你来我往着实打了许久,地盘的争夺和资源的交换都进行了无数轮,眼下金宋的地盘犹如犬牙交错,好些地方搁几个月换一波战旗。
太炽亮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隐约却有蜂鸣般的声音传了过来。
“哎哎别聊了!”一个总管略有些不安的打断道:“你们听见这声儿了吗?!”
“什么声儿?”旁边的人纷纷竖起耳朵,也渐渐开始皱起眉头:“是不是跟马蜂似的,但是又不太像?”
“总不是谁把蜂窝给弄上来了吧,”肥头大耳的兵士左右晃了晃,试图把不存在的虫子给赶走:“这玩意毒的很,咬一口得肿到过年去!”
可伴随着这谈话的过程,那嗡嗡的低沉声音越来越响了。
而且明显不是虫子的微小声音。
仿佛有什么巨兽在从远处靠近,发出浑浊而混乱地嗡鸣声。
“大哥——大哥你看天上!你们都看天上!”
胆子小的直接嚎了起来:“这他妈是什么东西——总不是又闹蝗灾了吗?!”
“蝗你妈的脑阔,没看见那东西比天上的鸟还大好几轮吗!”显然主事的人也慌了,大吼一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去跟上头的汇报啊!”
不光是这城墙上的人感觉到不对劲,城里的百姓们也显然听到这越来越接近的声音了。
没有任何指向的,嗡嗡的让人心慌意乱的声音。
而且越来越大,吵的如同几千只狼犬在同时高啸。
越来越多的百姓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开始走到大街上问街坊邻居都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有小孩惊呼着指向天空,高声嚷嚷了一句。
下一秒就有妇人一把抱过小孩,直接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被吓得瑟瑟发抖。
天空中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亮金色和白银色的圆球状的怪物,而且翅膀与鸟长得也截然不同,看起来既不是昆虫,也不是任何他们能够理解的东西。
那一大群怪物从南城墙那边过来,高高的飞行在天空高处,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四方城墙都在不断集结越来越多的士兵,可根本没人觉得自己能打得中它们。
——实在是太高了,这恐怕有几十丈吧?!
街上聚集的老百姓越来越多,看热闹的求神拜佛的甚至连公开做法事驱散它们的都有,可更多的人都面露惶恐绝望,又不敢带着一家老小跑到城墙外面去,生怕现在这青州之外早就被怪物尽数侵占,没人能苟活下来。
可没等他们议论揣测完,那天空之上的怪物,还有遥远的城墙之外,竟同时发出如青铜钟鸣般夹杂着混响和回声的洪亮声音出来——
“吾等自临国而来,将在一个时辰以后降天兵天将于此。”
“临国尊民重道,亦无杀戮之意,凡降服的百姓军士皆可得灵丹妙药,保身体强健——”
“如若孤意抵抗,临国亦奉天尊之命,降天雷霹雳以罚众人!”
话音未落,轰鸣的雷声竟凭空响起,如同这四面八方尽是暴雨倾盆一般,响的连大地都在微微振动,噼里啪啦的霹雳之声更是举城皆闻!
可抬头一看,天上依旧是晴空万里,连一片乌云都没有!
没有云雨,何来天雷之声!
“如若开城请降,天尊亦将降甘霖祥瑞于此,望众三思。”
这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的响声,就如同有人在用内力千里传音一般,连脑子里都在回响着余音。
还没等守将们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城里的百姓直接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是临国的神仙们过来了!”
“天上的都是神仙派来的天兵天将啊!”
“菩萨饶命神仙饶命,信女一辈子吃素做善事从未说过谎话!”
那负责守城的几个将领显然也慌了神,站在城墙的最高处昂着脖子看那高空中队列整齐的怪鸟,脸都给吓白了。
这——这仗可怎么打?
拿箭能把这种东西给射下来不成?
就算所有人费九牛二虎之力射下那么一只,其他的怎么办?!
还没等张勇想好主意,远处一个衣冠显贵的老头匆匆忙忙赶了上来。
“你这逆子!”那老头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上来就给这将军迎面一嘴巴:“如今神仙显灵了,你还在这杵着干什么,开门请降啊!”
“父亲,这——”
“这什么这?没听见他们说吗,再不开门就降天雷霹雳,劈死你这没脑子的蠢物!”那老头急的胡子都快竖起来了,劈头盖脸地骂道:“都这个份上了,你还想着皇帝呢?宋国金国哪个皇帝能调动这种玩意?都大祸临头了还愣着干什么?!”
可这不战而降,也太……
张勇看着一脸畏缩的下属们,还是颇为忐忑:“这天上的妖兽,未必不能与之一战……”
“战?你还想战?”那老头直接吼了起来:“你这逆子!平日里与宋国你来我往的时候,老子说过你什么?你就是半截身子埋在沙场里都是尽酬壮志!可你看看天上的这都是什么东西?你干的过这玩意吗?!!”
钱凡坐在监控帐篷里,打开了对讲开关:“青州状况怎么样。”
“四个镜头都开始转播了。”辛弃疾操纵着飞行器的操纵杆,看着城下隐约是跪着的好几大片人影,皱眉道:“可以开始B计划了。”
钱凡看了眼监控画面里四处城墙上乱成一团的样子,随意地嗯了一声。
下一刻,有八只飞行器并作两行,笔直的从南城墙飞掠而去。
伴随着轰响声几乎能穿透耳膜的低行而过,八只飞行器犹如天中巨鸟般在城池上空降下一大片的阴影,哪怕只是从南到北排队飞了这么一圈,几乎快逼疯所有还尚存理智的人!
在飞机过来的那一刻,所有百姓都唯恐自己被巨鸟叼走吞吃,恨不得把脑袋都埋到尘土里。
还没等那八只飞行器回归队列,就有人再也克制不住,高吼出声:“开门——”
“开门!开门!”
如同炸药被引燃,成千上万的人匍匐在街道和房舍的各处,开始歇斯里地的同时高呼:“开!城!门!”
“开——门——”
如同溃堤一般,甚至有更多的人直接冲向了四个方向的城门,不顾士兵们还握在手中的枪刃,用拼死的力气去开城门。
在十分钟之内,八门全开,众民拜倒。
辛弃疾拿起对讲机,看向了高空之下黑压压的人群。
“青州,降。”
第159章 首相
赵构病死和临国参战的消息是同时传来的。
而且显然三国上下官僚都没有料到全都撞上了,各个都颇有些摸不着北——
汤思退原本处死了赵构,准备携幼帝上位,推首相之制,本来剧本都跟一众演员对了多遍,就等着临国元首过来吊丧之后就开始新戏登场了。
谁想到这赵构病死的消息刚一放出去,当天下午临国那边就来了探子回报消息,说的是这临国竟然已经出兵向北,从临沂至青州一路攻下了数城!
更为惊悚的是,从前的天龙之说鬼鸟之说,又一次被传的沸沸扬扬的!
汤思退作为主谋,原本自己想拿下元首这个位置,连私下的小团体都经营了许久,就等着丧事一过就开始操办要紧的参议之事,可怎么临国这就开始对金国动手——这收拾完金国,岂不是要开始搞宋国了?
按照茗秋党的原定计划,连带皇族亲眷和多位重臣一致通过君主立宪制,然后就直接通过迁都提案,趁着这个机会直接迁都回洛阳,一切再做打算。
可临国眼下直取金国中京,搞不好还要打到蒙古去——
跟临国对着干,是不想活命了?!
可问题是赵构现在人都凉了,不收敛死尸会臭的,丧礼什么的都必须跟着时辰走啊。
汤思退愣是在满脑子全是三国之变的情况下,和权臣们协力办了国丧,共同嚎泣哭灵,差点连胆汁都能哭出来。
陆游跪在队伍的前头,两眼的神情颇为复杂。
他忠的不是君,而是国。
他不阻拦汤思退的计划,作为商部之首没有脱离这些逆党,就是他在这些年里逐渐地开始相信,如今的宋,也需要足够跟上新经济和生产力的政制。
赵匡胤造反起家,所谓皇族血统跟周天子没有半分关系,只有议会和首相之制建设的足够和谐,国家才能当战则战,不再因一人之言而畏葸不前。
众臣和嫔妃的嚎哭声响彻前后,太监的尖利声音划破了长空:“报——临国元首到!”
临国元首来了?!
他这个时候也来了?!
所有人同时仓促回头过去,逆着光看向那穿着鹤羽大氅的柳元首。
那个男人一脸冷峻,脚步沉稳有力,玄黑色的制服上悬着鹿角勋章。
哪怕只是快步走入灵堂,那脚步声也如同钉子一般敲进每个人的心里。
他皮肤苍白身量瘦削,可无论眉眸还是背影,都凛然而不可冒犯。
汤思退心想事儿真是全都砸一块了,带着一众高官再度行礼,朗声道:“大宋国丧,无暇恭迎远客,还望柳先生体谅。”
柳恣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清楚了礼数,只折中了临宋之间的规矩,接过礼官手中的线香三炷,对着那金丝楠木的棺材鞠了三个躬。
可其他人看他的眼神,尽是提防与戒备。
你临国元首此刻前来,难道也想趁着赵构横死来捞一笔羹?!
“我临国对旧皇之丧深表同情,亦无意过问宋国内事。”柳恣立在那棺材旁,侧眸看了眼那些跪伏着的臣子,直接无视了过于嘈杂的哀哭声,看向那佝偻着身子的汤思退道:“汤丞相。”
“在!”汤思退被这一声唤的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绷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生怕被他刁难一二。
“我国天师近日出关,为你们大宋算了一卦。”
柳恣注视着他的眼睛,墨玉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感情。
“贤相出,帝国成,四海并济。”
“若丧礼之后,政制新举,我临国自然会为新的掌事人献上一份厚礼,以示尊敬。”
汤思退愣是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牙齿却开始打起架来。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一直没有考虑过的事情。
自己站在柳恣面前的时候,简直如一只被缚住双翅的野鸡一般,无论威压气度,都无法与他并行。
这种压迫感是来自于深处的,与官阶身份都没有关系。
所有的学识、才华、见闻、城府,全部都无声的熔练于柳恣周身的气息之中,哪怕汤丞相才手刃赵构不久,和他近距离面对面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打个寒噤。
他从来没有如此想逃离这个位置,拉任何臣子出来顶缸。
“临国政事繁忙,我就不在这多叨扰了。”
柳恣对着棺材遥遥致意,没有等他再憋出句什么鬼话来,就直接率着一众人离开了这里。
他转身的时候,连风都带着寒意。
汤思退呆滞地站在原地,忽然就变了主意。
不管临国到底是通过天师还是用内奸知道了这件事情,也不管临国到底知道多少,是不是真的能探听人心,君主立宪之制和上下议院制都必须革新,可他绝不坐这个位置了。
首相之位,一定要给别人。
整场丧仪从哭灵到平土要花接近一个月的时间,可是战局一瞬万变,根本不能再拖下去。
只有内朝稳了,才能继续下这盘棋。
在当天晚上,整个山庄里灯火通明。
这一次,来了太多的人,以至于仆人们不得不把温泉旁最大的庭院打扫出来,铺上软垫布上银炭小炉,还牵出电线插座出来,方便布置灯光和麦克风。
皇族,贵族,文臣代表,武官代表,巨贾富商,还有茗秋的核心成员,加起来就有五六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