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顾九不合时宜地想,就算被发现,也是他师兄最先被发现,他可是有金庚之气的至阳之体啊。
顾九和邵逸不是头一回走阴间路。顾九第一次跟着邵逸走的时候,也挺害怕,不过邵逸经验丰富,他自己又是满身阴气,鬼魂们不注意的话,一时半会儿都发现不了他是人,阴间路走得多了,顾九也就习惯了,每次把身上的阴气撒出来点,一般都会被鬼魂们当成同类。
三人闷头往前走,陈亮将顾九的叮嘱记得牢牢地,眼睛只看着脚下,这一路除了胆战心惊比较折磨人,他们却是非常顺利地来到了酆都鬼城。
城门开着,没有把守人员,顾九他们混在一群鬼中间,进入了鬼城。
“有感应吗?”顾九小声问陈亮。
陈亮摇头:“没有。”
邵逸道:“继续往前走。”
鬼门关在酆都城的另一边,是地府里的鬼魂出来时的大门,离城门口还有段距离。
幽幽冥火悬在酆都城的上空,酆都城与阴间路大不相同,虽是鬼城,却如阳间城市一样,有鬼摆摊、有鬼开的商店,鬼来鬼往,十分热闹。
有第一次来酆都,却饿了许久的野鬼扑倒一个摊子前,抓着摊子上的蜡烛就要喂进嘴里,被摆摊的鬼摊主一巴掌扇飞,“规矩都不懂,吃饭先给钱!”
被扇飞的野鬼说:“我、我家人没给我烧钱。”
鬼摊主呸了一声:“没钱还想吃东西,滚开,你这个穷鬼!”
鬼摊主转头看到一个富态的中年女人往这边走过来,隔老远便十分热情地招呼,“秦小姐,我刚收到一捆金光寺的蜡烛,品相看着比之前的还好,您要吗?”
那秦小姐身后跟着两排总计十来个的丫鬟小厮,个个脸上涂着惨白的脂粉,双颊抹一团大红胭脂,脸上挂着相同的笑容,双眼直直盯着前方,没有丝毫神采。
秦小姐挥了挥手里的小香扇,走上前看了看,然后掏出一个金元宝随手一抛,鬼摊主嘿嘿笑着利索地接住。
秦小姐指了身后一个小厮,“你去拿上。”
那小厮就挂着一脸诡异的笑,上去将蜡烛抱在身上,只是在转身的时候,腰在摊子上挂了一下,嘶啦一声,这小厮腰被挂了一个口子,他仿佛没察觉到,笑着走向秦小姐,于是嘶啦声不绝于耳,等他在秦小姐身边站定,肚子上已经缺了好大一块,被撕下来的那部分挂在摊子一角。
秦小姐看了一眼,边往前走边摇头,淡淡地说:“又坏一个,夫君这次送来的纸人不太结实啊……”
秦小姐带着一群下仆晃悠悠地走了,穷鬼傻愣愣地站在原地,鬼摊主在旁边喜滋滋地数钱。
你以为人死了后就解脱了吗?也不过是来到另一个现实的世界而已……
顾九他们等秦小姐这群人从身前离开后,也从穷鬼身边走开,拐进一条大路,这是城内最宽的一条大路,往前走就通向鬼门关。
往前走了一会儿,沉默的陈亮忽然抬起头,激动地看向顾九,“我好像感应到银铃了。”
这种感觉真的非常奇妙,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你,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往哪里走,你就能见到她。
邵逸道:“哪边?”
“右边。”陈亮道。
没在通往鬼门关的这条道上发现银铃,这虽然让顾九松了口气,但心里也存着担忧,因为他们来过不止一次酆都城了,所以知道右边是城内的“小吃一条街”。
能在酆都城合法摆摊卖东西的,无一不是生前做了好事,死后还有阴寿又暂时不想投胎的人,他们在阳间有亲人挂念祭奠,常常会烧许多祭品给他们,祭品的好坏与多少,这决定了他们在阴间的生活水平。
小吃一条街卖的吃食琳琅满目,却不是活人能沾口的,吃一口就是一口鬼气下肚,鬼气侵蚀五脏,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丧命。
顾九三人加快脚步,越往前走,陈亮的感应就越强。
最后三人来到了一个面摊旁,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银铃!”陈亮克制着声音喊了一声。
背对着他们的小姑娘转头,正是他们找的陈银玲。小姑娘看到陈亮,惊喜地跑过来扑到对方怀里:“爹!”
陈亮将女儿上下看看,见她刚才坐着的位置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面条,顿时紧张道:“你没吃这里的东西吧?”
陈银玲摇头:“没有,卖面的伯伯不给我吃。”她看到旁边的顾九和邵逸,又高兴地喊两人叔叔。
顾九看向旁边站着的两只鬼,两只鬼身上都溢着一层功德金光,其中一只正被陈银玲口中卖面的伯伯拉着碎碎念。
卖面的伯伯看到他们,笑着走过来,“我正准备找阴差带信找你们呢。”
顾九和邵逸看着对方,同时道:“见过祖师爷。”
他们口中的祖师爷,自然是方北冥的师父,方泰和。
方泰和看着陈银玲,叮嘱道:“小姑娘,记住啊,以后东西不能随便乱吃。”他对顾九他们说,陈银玲运气真不错,被吓丢了生魂,自己跑出来,一路乱走,却没遇到恶鬼,最后被老鬼捡到,“老鬼他呀,早就是糊涂鬼了,生人、死人分不清,幸好他一身功德金光,路上的鬼都不敢上前,进鬼门关前他饿了,就带小姑娘来吃面,幸好遇到了我。”
顾九摸了摸陈银玲的头,这边糊弄鬼,那边就遇上糊涂鬼,阴差阳错地被带到了鬼城,好在虚惊一场,最后人没事。
方泰和抬头看了看上空,“天马上就要亮了,你们不来我也打算将小姑娘送出酆都,赶快带着她离开。”又从身上摸出一封信交给顾九,对两人道:“这是你师父上次来时托我给你们带的信,回去好好看看。”
在阳间,这几年顾九他们固定取信件的地方就是小镇的香火铺,但这只是其中一个。方北冥会请阴差,偶尔会单独请下裴屿,托他们入梦带信,方北冥入酆都的时候也不少,也会留口信给自家师父,让他转交。
方泰和还道:“我这里的面粉要不够了,回去不要忘了在我牌位前供一袋哈。”
顾九和邵逸被方泰和催着走,顾九回头道:“裴叔祖呢?”
“哼!隔壁街新开了一家衣裳铺,老板娘是个新来的俊俏老太太,老头子天天去给人家忙东忙西,也不看看自己那张老橘子脸,人家能看得上他?”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去的话说不定还有可能。”
顾九:“……”
邵逸:“……”
祖师爷们的鬼生过得也挺精彩。
第30章
余老头抱着牛脖子, 再次抬头看了看天。天快亮了,他在这里等了快一个时辰, 也不知道那三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就在他忧心不已的时候,刚才三人消失不见的地方忽然又吹来阵阵阴风,凭空消失的三人再次出现。
余老头悬着已久的心骤然放下, 走上去, “银铃呢?找到了吗?”
顾九道:“找到了,只是你看不见。”
余老头惭愧道:“哎……找到就好。”这件事,是他们余家对不住陈家。
陈银玲绕着余老头打转,很奇怪为什么她叫外祖父,外祖父好像跟没看到她一样。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鸡鸣。公鸡报晓,阴阳分离,新的一天来临。
生魂离体并不是什么好事, 还是尽快回归正位才好。顾九他们带着陈银玲没回谢家祖宅,而是直接回了余家。
余家,小弟蹲在门口, 在等顾九他们回来。屋内,余英双目红肿地看着昏迷的陈银玲, 小瑞则呆呆地蹲在旁边。
顾九他们推门进来, 小弟立即喵喵叫着跑上来,绕着顾九的脚跟打转, 余英听见动静, 也赶紧出来。
“娘!”陈银玲扑到余英身上。
余英却豪无所觉, 只紧张地看着陈亮, “银铃呢?”
陈亮安慰妻子:“找回来了。”
陈银玲疑惑道:“小九叔叔,我娘怎么也看不见我啦?”
顾九道:“因为你娘手上没有牵引香。”他拉着陈银玲走进屋。
“牵引香是什么东西呀……”陈银玲嘀咕着,等看到床上还有个自己,立即吃惊地捂着嘴,“小九叔叔,还有个我!”
“嗯,那也是你。”顾九也没哄骗小姑娘,反正等会儿生魂返体,她以生魂的意识在外飘荡时的记忆在她醒来后,都会被忘记。
陈银玲还在惊讶为何会有两个自己时,邵逸已经碾燃一张符纸,“魂魄入体,各归其位。急急如律令!”
“咦?!”陈银玲的生魂忽然飘了起来,小姑娘张着嘴,不觉害怕,只觉新奇。
随着邵逸一声厉喝,陈银玲的生魂与肉身迅速重叠,合二为一。
就见床上的陈银玲身体忽然一抖,然后眉头也动了动。
“银铃。”余英轻轻摇了摇女儿的小胳膊。
“娘?”陈银玲慢慢睁开了眼睛,表情有点迷糊。
“终于醒了。”余英呜咽一声,高兴地只想哭。
陈银玲此时一点也不像生魂意识那般活泼,软在床上浑身没力气,直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顾九对陈氏夫妇道:“等回去我画几张收惊符给你们,每日日落后,将符纸在大门口烧一张,银铃睡觉的房间门口再烧一张,几日下来她就没事了。”
陈氏夫妇连连道谢。
之后,便要让谢大少写退婚书,解除他和陈银玲的婚约。
顾九将挂在身上的阴木牌拿出来,在上面敲了敲,被关在里面许久的谢大少就从里面飘出来。一屋子人,除了顾九和邵逸,也就陈银玲还能看到,小姑娘回答完娘亲询问,转头就见屋里突然多了个人,一点没觉得害怕,而是指着谢大少道:“啊,是你,你这个坏小孩!”
谢大少愤怒回怼:“你才是坏小孩,你这个骗子。”
陈银玲哪还记得她和谢大少玩过猫捉老鼠的游戏,只记得对方当时扮鬼脸吓她了,转身跟自家娘亲告状。
余英都不敢往女儿指着的那团空气看,忧心忡忡于女儿现在还能看到鬼,又不敢随便跟她说,孩子这么小,告诉她你有时候看到的其实不是人,岂不是要让她以后都生活在惊吓中。
顾九冲谢大少伸手:“婚书拿来。”
想要婚约有效,那个中年道士在烧掉陈银玲的八字时,定然是写了婚书出来,烧掉后出现在谢大少手里。
谢大少嘟囔道:“我真的挺喜欢她的。”
顾九道:“人鬼殊途。”手掌往前送了送,示意谢大少赶紧把婚书拿出来。
谢大少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顾九。
顾九拿着看了一下,确认是婚书没错后,问谢大少:“会写字吗?”
谢大少撇嘴,“会一点。”
顾九拿出一张还没有画上符印的空白符纸,又拿了一只毛都快被薅完的破符笔出来一起烧掉,然后在火堆里扒拉两下,就成了谢大少可以拿住书写的东西了。
顾九道:“我念,你写。”
谢大少十分不乐意地一挥手,那张空白符纸就悬空在他面前,他提笔,看着顾九。
“今有谢氏往生之人……这里写你名字。”顾九边念,边盯着谢大少书写,防止他耍滑,不过谢大少被他吓过一回,也不敢再起别的心思,这门亲事是绝对结不成了,打又打不过,他何必再为难自己多受苦呢。
退婚书写完,顾九便连同婚书一起烧掉,敬告神明,以后谢大少若再打陈银玲的主意,不用他们出手,知晓此桩事情的神明们便不会放过他。
到此时,这件事才算是彻底了结。
谢大少很生气,又无可奈何,最后不甘心地看了一眼陈银玲,只得到眼看就要到手却又飞掉的小媳妇儿瞪来的一眼,他哼了一声,问顾九:“我可以走了吧。”
顾九侧身让开,“走吧。”
谢大少气鼓鼓地甩着袖子往外飘,门前忽然出现一人,谢大少绕着这人转两圈,认出这人就是带陈银玲过来的其中一人。谢大少娶妻不成,心里正不痛快着,但顾九他们又在身后,他只能泄愤似在这人后脑拍了一下,然后迅速溜走。
余志忠感觉自己的脑袋突然被谁狠狠按了一下,他抬起头左右看看,不高兴地回头看站在他身后的老娘:“我都过来了,你还打我干嘛。”
余马氏疑惑道:“我没打你啊。”
余志忠翻了个白眼,也懒得与他老娘再说,打了个哈欠,跨进屋内,谁都没看就开口说:“小姑、小姑夫,对不起,银铃这件事是我不对,以后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昨夜闹了一通,还挨了打,到手的银子被拿走,余志忠憋了一肚子的气,睡都没睡好,此时天已经大亮,他却刚起。他没有出去的打算,无奈他娘余马氏非要拉着他过来,要他给小姑一家道歉。余志忠明白,这件事既然被发现了,冥婚配不成,死犟着对他也没好处,说两句对不起又不会掉肉,对方愿意听他说就是了,反正他完全无所谓。
余志忠心底没觉得自己理亏,相反他还十分埋怨小姑一家,害得他可能连媳妇儿都娶不成了,他寻思着,聘礼现在只差不到五十两,配冥婚那一家子肯定还要想法找其他八字合适的小姑娘,不若他勤快点,再去找找牵下线,拿个辛苦费,也差不多够了。
陈亮和余英听着余志忠毫无诚意,没有丁点悔过之心的道歉,气得脸都涨红了。
余英站起来,决然道:“娘,这次的事情,你们真让我寒心。以后对你和爹的孝敬,我和阿亮还和从前一样,该有的一点不会少,但是想要我们再往外多拿,是再不可能的了。日后没什么生离死别的大事,我们一家子不会再过来。”
余马氏慌道:“英子,何至于就这样了。”
余英知道,事发突然,她爹娘、嫂子也不知道余大勇父子会打银铃的注意,但他们听说了来龙去脉后,明知道银铃昏迷摇不醒不正常,却也不找大夫看看,而是把她一个人放在厢房里任她昏迷,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甚至他们还打算继续,在瞒着他们夫妻的情况下继续让银铃配冥婚,若是银铃出了什么事,余英简直不敢想她以后该怎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