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兰————流舒[下]
流舒[下]  发于:2008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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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啊,明明我们明天就能见面,可我竟会有着这样的冲动,想进城去抢你出来。我们一同骑马奔驰,一刻都不要等,什么都不要问。马不停蹄,带你一朝踏遍春山,一夕看尽即将属于我们的全部景色--这,你可又会喜欢呢?
应和心声一般,风在思念的时分扬起,吹动营帐,一浪接着一浪。他站起身来,走到营帐中央,闭上双眼,嗅到清风带来阵阵劲草的清馨,恍惚间相思的芬芳:潋啊......下意识的将手中笛儿握得更紧,睁开眼,看见营外袅袅的炊烟和逐盏点燃的灯火,心头似暖似惘,随手将笛子放到唇边--这时候吹,他应该不反对吧?一直依他贴身而藏,今天才第一次得见天日,不如趁这良辰美景,索性借了这风带去一片笛声飞扬。
刚一吹,兰王就觉异样:怎会出不了声?难不成真在北地冻坏了?忙仔细端详手中笛子,却是完好无缺。正疑惑时,耳旁忽又一阵清风,一丝凉意莫名的窜上心间--他看向笛管之内,有什么白色的在笛管深处隐藏。忙伸进指抠,却够不着。风逐渐大了起来,吹得忙碌的指尖也渐渐发凉。于是,他一掌摊开,一手用力将笛子往掌上磕,那东西才好不容易缓缓的缓缓的向管口移来。不知怎的,随着那一下下用力,心跳狂乱起来,就像一只大手忽然握住了心房。
潋,你这家伙也会做这种矫情的事啊?还敢总嫌我罗嗦,你又在这里头动了什么手脚:是信,是诗,还是曲谱?该不会......是情书吧?你这傻子......狂跳的心如此猜测,兰王的唇角不经意的勾起。风,轻轻扬起他耳际的发丝,像是谁的呼吸,依旧在耳垂边缱绻诉说。让人不由就想起分别前那不死不休纠缠,他的颠峰,他的狂热,这笛中可就是那人在那晚收藏的激情吗?
若按时间推算,一定是的。所以,心跳隆隆,只不过是因期待吧?微笑的兰王这样对自己说。耳旁的风却一阵更紧过一阵的拨乱他低垂的发,无声的舞动着。
一绺发丝掠过眼角,正要去拢,风却在猛然间大了起来,一阵旋风轰然窜进营帐,尘土飞扬。
兰王抬头。
"父王!"
"之惟?"笑容还在他的脸上,未来及收。
"父王......"之惟望着那笑容,眼眶一阵疼痛。
"之惟......"心房某一角偷偷坍塌,却仍忘了改那面上微微的笑。
泪水顺着少年的脸庞滑落:"父王啊......先生......"
兰王盯着他,确切的说,是他的眼泪。
之惟说不出话来。
兰王的目光凝结在了那泪珠里,笑容凝结在目光里。
之惟发现他忽然间不再呼吸,连带得他也在窒息,终于,他忍不住大叫出声:"先生他不在了!"
风,更猛烈的,吹乱了彼此的发丝、衣裳。
兰王仿佛这才想起了呼吸,深吸了一口气,他轻轻的问:"他去哪儿了?"
之惟再不能对视,闭上眼,任热泪滂沱:"先生他死了......他自裁了......父王......"
天长地久般的沉默中,他忽然听见"啪"的一声,睁眼,看见兰王正弯腰拾那管笛,拾了几次才拾起来,因手抖得太过厉害。目光随着那手上移,泪眼中他见他竟仍还挂着淡淡的笑。
兰王边笑边摇头,边使劲摇头边使劲磕手中的笛,边磕边更使劲的笑。
"父王?"他走上前去,看见已被砸得通红的手掌,猛抬眼,只见他的父王蠕动着双唇,却怎样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
一团雪白的绫绢终于从那笛中坠落手掌,那手掌却因颤得太过厉害,一时忘了该怎样握紧,于是那绫绢便滑落了下来,如云舒展在风中,兰王这时似乎才反应过来,伸出手一把将它抓牢。熟悉的笔迹在眼前铺展开来,恍然间,那人浮云一笑--
"昊:
见字如晤。只不知君展信时,潋已身在何处。
作此信时,雪地月光正好。不知君读此信时,乃以何光相照?
心静如水,不思不想不念,盖知天机注定,非人能求;抑或是终望此信永不为君见--窃盼其有天还能与笛一同再归潋手--若为后者,则此一纸辛酸不过是潋自言自语庸人自扰,只合一笑罢了。
笑而执笔,闻君呼吸便在咫尺屏外,然潋在这侧却竟书诀别之言!呜呼!君若晓此,当如何相恼?而潋他日若真有知,又当如何自况?一如往日,君素道不信天命,却从不允潋轻言生死;而潋向淡漠生死,却又偏谙时日无多--君何其矛盾,潋又何其矛盾!
君尚忆否?当年君也曾立马横刀笑谈生死,戎马倥偬,血火杀伐,潋以书生之身,独担失君之忧:每望君远去,便恐成永诀,而每迎君归来,却又怕再别。如此反复,万千思量却也从未相告,只因潋至爱君怜君,故自信:此皆以一身能当之难,以一心能渡之关。十年生死,潋心从未改变,今时今日,料君亦然--以君上将之胆,岂会不能承失潋之痛?以君之情深意重,又岂会辜负潋留与君之岁岁年年?
知君向非愚鲁痴傻之辈,潋,无限心安。
而今赘述,只为平日束缚太多,虽常私语窃窃,却亦仍有未尽之言。今夕何夕?得此明月,照人心一片澄澈,便索性将全部心事相告,望君哀恸之际,亦察吾衷。
潋若身死,定死于己手,与人无干。君切莫迁怒于人,若为此,则是看轻潋之能耳。潋虽沧海一粟,却始终不曾随波逐流;虽屡遭坎坷,也不曾尤人怨天。君当知潋爱君之切,仅此一念已足不畏火海刀山,故今离君而去,非吾心改,乃情更甚也。
君莫不以为然。若潋曾存一时一刻离弃之念,便不会苟延残喘伴君至今:潋若要为‘义'死,便早该自绝于世,以全君至尊之位、无暇之名;若为‘忠'死,则剧毒入体,便断不会再兴求生之念--原谅当日吾之欺瞒:点幽蓝实乃御赐,潋明知圣意,却仍服药自救,已是大逆之罪。
然潋不悔,不悔欺君抗旨,更不悔请君入瓮:君对平王之恨,确乃潋将点幽蓝之事移花接木故布疑阵所至。如此,对立之势乃成--观今之势,三足鼎立,惟其二联合方为求存之道。而君向得圣宠,易招嫉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而今,君与成王已成一线,以二王之能,平王倾覆指日可待,然二虎对峙之日也在须臾之间。
潋知君心,故为君虑--君果出征在即,料君定想以兵马一争天下,此乃势逼人迫,本无可厚非,然潋窃为君观之,君却有四不智:今上尚在,乃携兵逼宫,此为大逆,君必失道,失道寡助,此不智一也;君之兵丁,皆国之百姓,家眷俱在京中,岂会忍心恋战?将失军心,此不智二也;君抗外侮在先,军力必有所损,粮草多半亦竭,再兼长途跋涉,以疲兵敌王师,此不智三也;再,君夺天下非为苍生,乃为一己,天理不容,人心不向,此不智四也。思此四点,潋怎能不忧君之胜算?
君若能尽解以上所虑,便定不会责潋之先行。潋亦望与君相守以死,然料他日之势,其必不能得:兵临城下,若无血流,则定是君因潋之为人所挟,而被迫临阵缴械之故。如此,潋非但断无生理,还要累君一事无成枉担一世骂名,潋纵事后百死又如何心安?若真破城,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潋亦城中万千性命之一,死于兵乱亦是寻常,反若侥幸得存,眼睁睁看无辜受累,潋能忍之?君能忍之?生灵涂炭之中,教潋如何苟全?
君若爱潋,便请谅潋玉碎之念。
......
临别依依,言已尽,墨将干,绢上再书便只能续泪痕斑斑,此非潋之所愿--无论何时何地,潋始终盼能与君含笑相对,纵使他生相忆,也惟记温暖。
......
巾短情长,再祈珍重!
勿念,勿念。"
原来......
原来那天的月早知道,不然不会那么明亮,将所有的心事相照。
原来那天的雪也早知道,不然不会那么轻巧,飘落那人最清澈的笑。
原来那天的人更早知道,不然不会那么烟视媚行激越放纵,因为爱是那么的多,时间却是那么的少。
原来,连今天的风都比他早知道,那一声声如泣如诉,哪一声不像是温柔的耳语,在轻轻的唤着:昊啊,昊......
泪水,无声的,在读完信的瞬间,爬满兰王的面庞。
那个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在了?
他不在了,自己怎么可能......还在呢?
兰王的身躯和绫绢一起,轻飘飘的滑落在地。
世界崩塌。
尘土在风中扬起,模糊了整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是前世了吧?
兰王将脸埋在双膝间,痛哭,却始终发不出声响。
之惟在旁跟着颤身落泪,心里知道:他们所有的欢笑和幸福,都已经是往世的事情了。
往世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之惟看去,见将官们来了一个又一个,都在帐外探头探脑张望,看向埋首饮泣的兰王。
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个被众同僚推进帐来,垂首道:"王爷,内廷副总管苏胜前来传旨。"
兰王没有动。
动的只有被风拂动的发梢。
"王爷?""王爷?"--终于唤他的人越来越多。
兰王猛抬头。
所有的人都一怔。
兰王的眼神是空的,谁也不知道那望断帐外春山的目光深处究竟有着什么,一缕发丝被风吹得粘到了他泪痕密布的脸上,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终于动了动,拿开那发,然后道:"你们出去。"
"王爷?"
兰王仍是望着天边,淡声道:"出去。"
众人只得散去。
之惟见他的父王在人散尽后,将脸又一次埋进了膝头。但时间不长他便重抬了头来,起身,将绫绢折叠整齐放进怀中,然后,仔细的,将泪擦干。
然后他走过来,冰凉的手指拂过少年的脸颊,大约是想笑的,但僵硬的声音比哭还难听,他对之惟道:"把眼泪擦干,待会他见了,会不高兴的。"
旧泪未涸,新泪又涌,之惟猛的低首。
兰王没有再看他,他望向营帐之外,然后一字字的说:"请苏总管。"
苏胜便走进来,身后还跟着数个侍卫,以及城防总领冯啸。冯啸一见兰王便低下头去,兰王却并不看他。
"大将军王兰王听旨--"苏胜尖细的嗓音响起,"传圣上口谕:大将军王身系边疆安危,不奉诏不得擅离职守。着即刻领军去国,于朔方城内静侯圣谕,另有重任相委。钦此--"
兰王没做声。
苏胜便又说了遍:"钦此--"
兰王居然笑了下。
"王爷可是要抗旨?"苏胜问道,身后侍卫忙上前几步。
"王爷?"冯啸则猛然抬头望兰王。
兰王只是微微的笑着,瞧都不瞧他们一眼,转脸对之惟说:"咱们马上进城。"
"父王?"越过父亲肩头,他看见苏胜等铁青的脸色。
"兰王爷,您可要考虑清楚了抗旨不遵的后果!即便君大人已去,您伤心归伤心,这违旨逆天的事可也不是用句‘失心疯'就能解决......啊!"苏胜话还未说完,便见兰王刷的一声抽出了挂在帐中的宝剑,"您......您当真是疯了?!"
兰王轻轻的笑了笑,像是一个孩子忽然记起了明日的出游,面上那样的欣然与憧憬,然而就在这样清明的一笑中,剑已同时递了出去。之惟甚至没看清他是怎样出手的,只见苏胜和几个侍卫已身首异处的倒在了血泊中。
只剩下冯啸还站着。
兰王向他走去。
"王爷!"他扑通便跪了,"冯啸知罪,冯啸不该以家人为念,背叛王爷,投靠成王。冯啸愿从现在起重新追随王爷,城防二营虽已为成王所辖,但毕竟还有不少将官曾是王爷麾下。王爷此时若要一搏,臣等愿肝脑涂地,誓效犬马!"说着,便伏地痛哭。
却听兰王道:"算了吧。"
他抬头,见兰王目光如水,连偶尔一过的涟漪都是柔软的,对他淡淡道:"跟我一起进城吧,咱们一块回家。"
"王爷!"他却止不住又泪如雨下。
兰王只是转过身去,又对之惟重复一遍:"咱们回家。"
怎么回?之惟看着他的眼睛,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某种不良的预感浮上心头。还没理清那究竟是什么,只听营外又有脚步声至,一人手托黄绫匆匆步入--竟是内廷正总管郎溪。
郎溪见了一地的血肉横飞,蹙了下眉,随即便打开圣旨,朗朗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洋洋洒洒一篇,之惟只听明白了:圣上病重,乃正式令成王摄政,总揽朝纲,与此同时,永固兰王"大将军王"称号。令二人文武相乘,齐心协力,同保轩龙国祚久长。最后命兰王自受封之日起,便领三军,剿灭乌桓。
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宿命注定和爱子情切:虽道手心手背,但直到终了,拳拳爱儿之心仍是有所偏向,然却反更显得无力无奈。此刻,人人都道兰王离去乃是唯一求生求全之法,然而心中有个声音却更强烈的告诉之惟:父王绝不会在这时就这样离开。
他看见兰王慢慢的抬头,看着郎溪:"皇上没说破乌桓的时限吧?"
"没有,大将军王。"郎溪微笑作答,却已戒备的暗运内力。
谁知兰王竟也对他一笑:"那就好,那本王还有些时间。"
"王爷想......?" 自75由786自0892在
还没问完,只见面前一片血花飞溅,银光一闪中,一条手臂落了下来。
"父王?!""王爷?!"二人同时惊呼。
兰王踉跄了一下,半边战袍已为鲜血染透,血红的液体顺着空了的左肩流到地上,霎时便成了一汪血湖。惨白的面色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亮,其中闪动着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的光芒,他轻轻的问道:"这样......可以进城了吧?"
郎溪盯着他,终于惨然一笑,点头:"王爷重伤,自当及时回京医治。"说罢,上来点了兰王止血的穴道,又道:"郎溪这就回城禀报:大将军王遭遇神秘刺客袭击,王爷身受重伤,苏胜等护主殉难--王爷,您看这样行吗?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兰王闭了眼,面白如雪,看不出丝毫情绪,一字字道:"你回去告诉成王,他要的以后随时可以来拿,但这几天还请先存在我这里--即使只剩了一条胳膊也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至少还能再抱他一抱......兰卿他,还等着我回去呢......"可就在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一滴泪终于还是掉落在了血泊里。
"父王--"之惟忍不住扑过去握住他仅存的右手,哭倒在他怀中。
兰王丢了剑,反握住他的,冰冷的手指,仿佛再也不会有暖意--
犹如这个荒芜了的世界。

断了臂的兰王一时还不能御马,之惟便与他同乘一骑,他在前面握着缰绳,兰王在后揽着他腰。从没想过还有被心目中的战神依赖的一天,只可惜这样的依赖并未给人带来丝毫欣喜--一夕之间破茧化蝶,留在少年记忆中的只有成长的痛楚而已。
在看到洞开的城门的时候,之惟身体一僵,同时感到腰上的手臂也疏忽一紧,两颗心同时揪痛:近乡情切?从不知这词能用来形容如此剧痛--游子终于万里归来,家园中可还有人守望殷殷?
策马飞奔,天色在疾行中逐渐暗沉,夜色一寸一寸的代替了霞光,也点燃了人间一盏一盏的灯火。朱门豪宅前的灯笼升了起来,小家小户的窗上也映出了晕黄。还有喧闹的酒楼,迎风飘摇的灯笼一串,甚至媚影妖红的青楼楚馆,也闪耀着魅惑的灯光。
晚风里是哪个小贩的叫卖格外响亮,又是哪个客人在嗔怪酒楼的跑堂--是菜太凉,还是酒太淡--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青楼的莺莺燕燕们还在嗲着声揽客,却也有丝竹婉约飘然而出--是哪一个轻拢慢捻,哪一个迎风唱咏:"几回断肠处,风动护花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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